自先秦以降,礼教如缰,女子命途多系于夫家。未嫁从父,既嫁从夫,若夫先亡,则以贞节为天,遑论再醮?然魏晋之时,胡风渐染,礼法疏阔,恰有一奇女子,于困顿中遇贵人,竟成一代名臣之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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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留郡李氏女,生得眉如远黛,目若秋水,鬓边常簪着自家后院种的素馨花,且家资殷实,乃郡中望族之女。
及笄之年,提亲者踏破门槛,父母千挑万选,将她许配给同郡王姓士族。迎亲那日,八抬大轿的轿帘绣着缠枝莲,十里红妆的箱子上,铜锁映着朝阳晃得人眼晕,李氏捏着裙摆里的平安符,满心欢喜嫁过去,却未料红烛才燃过半截,夫婿就染了急疫,三日后便断了气。
李家悲痛之余,念及女儿才十七岁,青春尚好,三年孝满后,又将她改嫁至陈留尉家。新夫婿是个浓眉大眼的武将,还曾送她一把嵌着绿松石的匕首作定情物,可新婚未及半载,他就随大军征匈奴,最后传回的,只有一套染血的铠甲。
经此两番变故,李氏“克夫”之名像野草般疯长,邻里见了她,要么低头绕着走,要么凑在墙角私语,话里话外都是“扫把星”。
然李家不忍女儿孤苦,又托媒人寻了个富贾之子——那男子手戴玉扳指,说话时总带着商贾的活络气,可拜堂不过月余,他夜宿商船去江南贩茶,却遇着百年不遇的风浪,船翻人亡,连尸骨都没找着。
三任丈夫接连殒命,李氏攥着那枚没送出去的绿松石匕首,终是百口莫辩,索性关了院门,终日对着铜镜垂泪,连头发都懒得梳,竟真信了自己命硬克夫,再无半分婚嫁的心思。
李氏父母看着女儿日渐消瘦,心疼得夜里睡不着,暗中托人寻觅品行端方、不信鬼神之说的男子。恰逢此时,阳平郡有一书生名曰王猛,自幼父母双亡,依傍叔父度日。
他住的破窑漏着雨,床头堆着几卷用麻绳捆着的旧书,身上总穿着洗得发白的布衣,却生得身长八尺,眉目清朗,说起《春秋》时,眼里能亮得像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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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李氏叔父赴乡中丧仪,见王猛在灵前帮衬——他袖口沾着些草木灰,却把灵前的白烛摆得齐齐整整,指尖翻折纸钱时动作稳当,连烧给逝者的纸衣,都仔细叠好边角。
叔父素闻王猛才名,又知他不信“克夫”那套说辞,便上前搭话。王猛虽站在泥地里,说起天下大势却条理分明,连当下吏治的弊病都能一针见血,叔父暗自思忖:这小子虽穷,却有股子撑得起事的气宇,或许真能破了侄女的“命数”。
彼时王猛年已二十,叔父正为他的婚事发愁——邻村的姑娘见他家徒四壁,连媒婆都不愿上门。听闻李氏之事,王猛非但没犹豫,反而抚着书简正色道:“祸福在天,不在女子。若因流言就弃良人,岂不是糊涂?”他早听人说李氏贤淑,又念及李家或能助他凑齐游学的盘缠,便应下了这门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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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婚那日,李家备下的嫁妆里,有两箱崭新的宣纸,还有一匣子研好的墨锭,帮王猛把破窑补了漏,又添置了一张书桌。李氏见王猛夜里读书时,会把暖炉推到她脚边,待她温厚有礼,心中的郁气渐渐散了,常握着他的手劝:“君有经天纬地之才,别困在这乡野里,出去游学吧,我在家等你。”
时人都笑王猛傻,娶了个“克夫”的寡妇,却不知王猛的命数,比李氏更硬。他得李氏的照料,又拿了李家资助的盘缠,离乡后游学四方,结识了不少名士。
恰逢前秦君主苻坚求贤若渴,听闻王猛才名,连夜派人将他召入宫中。王猛在殿上纵论天下,说要“修明法制,重农兴学”,苻坚听得拍案叫好,当即封他为中书侍郎,委以重任。
后来王猛辅政,坐在案前批奏疏常到深夜,烛火映着他握笔的手,遇着贪腐的案卷,笔尖落下时毫不迟疑,圈红的批注力透纸背;他还亲率大军,灭前燕时身先士卒,铠甲上的血渍都没擦干净,就忙着安抚百姓。前秦国力日渐强盛,他也成了一代贤相,史载其“权倾内外而不骄,位极人臣而不矜”,连鲜卑、羌虏的首领见了他,都得恭恭敬敬行礼。
而李氏,再也不是那个被人戳脊梁骨的“克夫寡妇”,因王猛之功被封为“永康郡夫人”。有次宴会上,有人问起当年的流言,王猛握着李氏的手笑道:“我能有今日,全靠夫人当年信我、助我。若不是她,我如今还在破窑里啃旧书呢。”
世人这才明白,当年三任丈夫之死,不过是时运不济,与李氏无关。若王猛当年信了流言,拒娶李氏,纵有天大的才学,恐怕也只能在乡野里当个教书先生,默默无闻过完一生。
这段始于破忌的姻缘,哪里是王猛“镇住”了李氏的命,分明是两个不甘被命运摆布的人,相互扶持着,走出了各自的困局,也顺带改写了前秦的历史。从寒窑书生到开国名相,王猛的逆袭里,藏着他的才略,更藏着一份不被世俗裹挟的勇气——而这份勇气,恰恰是他与李氏最珍贵的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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