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年间,淮河边的柳巷镇有个扎纸匠,姓赵,名阿木。人长得木讷,三十岁了还说不利索一句整话,可扎的纸人纸马活灵活现——纸糊的丫鬟能看出裙摆的褶皱,纸扎的武将能瞧见铠甲的鳞光。镇上的人都说,赵家的纸人沾了灵气,只是阿木太憨,不懂借机发财,每日守着间破败的纸扎铺,挣几个铜板够娘俩糊口就满足。
![]()
阿木的娘赵氏,原是镇上戏班的头牌,专演穆桂英。二十年前戏台坍塌,她为了护住怀里的戏服,被砸断了左腿,从此落下残疾,走路一瘸一拐。戏班散了后,她把所有行头锁进樟木箱,终日坐在铺子里的摇椅上,看阿木扎纸人,偶尔哼几句《穆桂英挂帅》的调子,声音里总带着股落灰的涩。
那年清明前,镇上的张大户家老太爷没了,托人来订百十个纸人纸马。阿木连夜赶工,扎到第七日头上,突然听见后院的老井里“咕嘟”响。他探头去看,井水泛着白沫,浮出个青灰色的纸人,眉眼竟和赵氏年轻时的戏妆有几分像。
“谁……谁放的?”阿木结巴着捞起纸人,见纸人手里攥着张黄纸,上面用朱砂画着歪歪扭扭的符。这时,个穿灰布道袍的老道背着手走进来,山羊胡沾着泥:“这纸人是井神送的,能替人消灾,只是用一次,需还一件心头物。”
阿木将信将疑,把纸人拿回屋。夜里,赵氏突然咳得喘不上气,脸憋得发紫。阿木急得直跺脚,想起老道的话,抱着纸人往娘床边凑。刚把黄符贴在娘的胸口,纸人突然“呼”地燃起青火,火苗舔过赵氏的喉咙,她竟一下子顺过气来,咳着吐出块黑痰。
赵氏好了,可阿木发现自己扎的纸人眼睛都变成了空洞——从前他总用墨点出眼珠的神采,如今却怎么也点不上去。他没当回事,只当是累了,可第二天去张大户家送纸人,那些纸马竟在半路上散了架,竹骨戳破纸皮,像堆没用的破烂。
张大户气得要扣工钱,阿木急得说不出话,脸涨得通红。这时,那灰袍老道不知从哪冒出来,指着散架的纸马说:“这是还愿呢——你娘消了灾,你的手艺就得折损几分。”
阿木这才慌了,求老道想办法。老道从袖里摸出卷黄纸:“要想手艺复原,得用这纸扎个替身,午夜时分在井边烧了,只是……”他顿了顿,“替身要沾着亲人的血。”
![]()
阿木咬咬牙,回铺子里用黄纸扎了个小纸人,偷偷刺破手指,滴了滴血在纸人胸口。午夜烧纸人时,井里又冒出白沫,这次浮出的是把银簪,簪头雕着只展翅的凤凰——正是当年赵氏唱戏时插在头上的那支,早以为在戏台坍塌时丢了。
赵氏见到银簪,突然哭了:“这是你爹给我打的……他当年就是为了捡这支簪,被砸死在戏台底下的。”阿木这才知道,爹不是失踪了,是早就没了。更奇的是,他的手艺真的复原了,扎出的纸人眼睛亮得像含着光。
从那以后,阿木总借着纸人求些好处。他让纸人替他找到张大户家藏在粮仓里的陈米,解了自家的饥荒;让纸人引着他在河滩上捡到块玉佩,换了银子给娘买了副新拐杖。赵氏看着家里的变化,眉头却皱得越来越紧:“阿木,这些东西来得邪门,咱不能要。”
阿木嘴上应着,心里却越来越贪。他听说县太爷在找能镇宅的纸扎神像,连夜扎了个丈高的关二爷,纸像的红脸用朱砂调了血,眼睛用的是两颗黑琉璃珠。县太爷见了龙颜大悦,赏了他百两银子,还让他在衙门里当差,负责祭祀的纸扎活计。
阿木成了镇上的红人,穿起了绸缎马褂,走路也挺直了腰板。可赵氏的记性越来越差,常把阿木认成他爹,指着樟木箱说:“快把戏服拿出来,今晚要演《辕门斩子》。”
这天,阿木在衙门里听说,城外的乱葬岗有群孤魂野鬼作祟,夜里总传出哭声。县太爷让他扎些镇邪的纸人,他心里一动,想起老道说的“心头物”——要是把娘的戏服烧了,是不是能换个官做做?
他趁娘睡着,撬开樟木箱,拿出那套穆桂英的戏服。戏服红得像血,上面还沾着当年的泥污。刚要出门,赵氏突然坐起来,眼睛亮得吓人:“你要拿它去换什么?”
阿木被问得心慌,脱口而出:“换个好日子!”
赵氏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哭腔:“当年你爹就是为了这套戏服,才没跑出来……这戏服里有他的魂,也有我的念想,你换不起!”
争执间,戏服突然自己飘了起来,套在了那个青灰色的纸人身上。纸人瞬间活了,红脸膛,凤冠霞帔,竟和赵氏年轻时在台上的模样一般无二。“阿木,你忘了扎纸人的本分了。”纸人开口说话,声音像赵氏,又像另一个人。
阿木这才明白,那纸人不是井神送的,是爹的魂附在上面,一直护着他们娘俩。可没等他说话,纸人突然燃起大火,连带樟木箱里的所有戏服都烧了起来。火光中,他看见个模糊的身影——是爹,正抱着个纸人往火里跳。
“阿木,爹替你还了这债。”爹的声音在火里飘。
等消防车赶来时,纸扎铺已成了片废墟。赵氏坐在火堆旁,手里攥着那支银簪,眼睛望着天,像是在看戏。阿木的手被烧伤了,再也扎不了纸人,县太爷的赏银也被收回,他又变回了那个穿粗布衣裳的憨子。
赵氏的记性突然好了,只是再不说唱戏的事,每日坐在废墟旁,教阿木编草绳。阿木的手虽烧得歪歪扭扭,编出的草绳却结实得很。有人来买,他分文不取,只说:“拿去吧,能捆东西就行。”
![]()
有天夜里,阿木梦见爹和娘在台上唱戏,爹扮杨宗保,娘扮穆桂英,唱到“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时,台下掌声雷动。他想凑过去,却被爹按住肩膀:“阿木,咱扎纸人、编草绳,挣的是干净钱,这才是本分。”
醒来时,阿木发现娘正坐在他身边,手里拿着根草绳,编出个小小的纸人模样。晨光从废墟的缝隙里照进来,落在娘的白发上,像落了层霜。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娘教他扎第一个纸人的模样——那时她的手还没抖,他的话还没结巴,阳光也是这样暖。
后来,阿木在废墟上盖了间小茅屋,继续编草绳。有人说他傻,放着当官的机会不要;也有人说,夜里路过茅屋,能看见两个纸人在院里站着,一个穿戏服,一个穿粗布衫,像在守着什么。
风一吹,草绳堆里传出“沙沙”声,像是谁在哼《穆桂英挂帅》的调子,哼得又轻又暖,在淮河边的柳巷镇,飘了一年又一年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