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069年北宋熙宁二年,开封皇城紫宸殿的烛火彻夜未熄,49岁的王安石在皇帝的御前展开他辛苦绘就的《三经新义》,彼时尚还年轻的宋神宗认真听着王安石的汇报,仿佛看到了改革北宋长期积弱积弊的希望。
这场后来被称作“熙宁变法”的改革,是中国近代史以前的数千年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制度性变法实验,其力度之大、思想之新堪称前无古人,其后的封建王朝也是后无来者。
以至于七百年后,梁启超在《王荆公》中慨叹,其见识之高、其规模之大、其法之良,欧美列强竟无任何一国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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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宁变法
“熙宁变法”中的青苗法是充满人道关怀的金融创新,本质是在二月农业生产青黄不接时,官府以二分利贷款给农民,待秋收后偿还。
这一律法在理论上的设计,在七百年前的封建社会堪称完美,既解农民燃眉之急,又增国库收入,更打击了民间盛行的高利贷。
王安石在鄞县试点青苗法时,“贷谷于民,立息以偿”,老百姓不再有贫苦人家的盛景。
但就跟世人调侃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一样,青苗法在试点成功后推向全国时,却演变成一场灾难,各地官员为追求政绩,强行摊派贷款,以至于出现地方官竟令保甲互保,强制每户借贷。
更可怕的是,实际执行中利率远超规定,《宋史·食货志》记载部分地区实际利率比官府要求的“二分利贷款”的利率多一倍,欧阳修在青州亲眼目睹,许多农民为还债不得不“卖田宅、质妻子”。
免役法同样如此,本意是让有闲钱的农民交钱免除劳役,不用强制服劳役以解放生产力,却因执行僵化而背离初衷。
开封府某农户,原本每三年服役二十天,新法后每年需缴纳“免役钱”八百文——这相当于他全年收入的十分之一,已经大大超出了服劳役的成本,平白无故多出来一笔巨额的固定开支,民众苦不堪言。
实际上王安石的这些变法的政策,在纸面上环环相扣:青苗法解决生产资金,免役法释放劳动力,市场法平抑物价,保甲法强化治安。
王安石构建的这个变法的体系,是一个“国家调控与市场机制相结合”的精密体系,这个体系比英国经济学家凯恩斯提出的“国家干预与市场机制结合理论”早了800多年。
如果北宋各级官僚系统能够按设计的初衷落地,那效果是相当好的,富国利民强兵自然不在话下,但是这个政策需要一个高效的、廉洁的官僚系统,而这恰恰是北宋最缺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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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战群儒
北宋其实是一个很矛盾的朝代,它在经济上空前繁荣,财政收入峰值达1.6亿贯,是开元盛世时期盛唐的两倍。它的城市商业发达,开封城内“夜市开到三更才闭市,才五更又重复开张”。
手工业方面,巅峰时期的钢铁年产量125万吨、造船技术上出使高丽的“神舟”载重110吨、城市化率12%-15%;相比之下,1788年英国钢铁年产量仅7.6万吨、同期欧洲商船载重30吨、英国工业革命前城市化率仅10%、荷兰期货交易比北宋晚了600年。
然而这繁华之下,是令人触目惊心的结构性危机,北宋的冗官、冗兵、冗费这“三冗问题”消耗了财政的十之七八,土地兼并使“富者有弥望之田,贫者无立锥之地”,军费开支占财政收入六成以上却屡战屡败。
北宋还是一个士大夫阶层空前壮大的时代,也是一个既得利益集团格外固化的时代,科举出身的官员们形成了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任何触动他们利益的改革都举步维艰。
更深刻的是文化心理的冲突,儒家传统崇尚“不患寡而患不均”,对“动不动就谈利益”有着本能的排斥,认为这并非君子所为。
当王安石提出“理财富国”的观念时,在司马光之流的眼中已是离经叛道,这种道德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的激烈碰撞,使王安石的变法从一开始就陷入了理念之争的泥潭。
“熙宁变法”是一个成体系的变法体系,王安石需要的执行工具,是一个能够精准贯彻朝廷意图的现代官僚体系,而非普通的地方官僚。
而北宋的官僚系统给他的,是一个由科举文人、世宦大族、地方豪强构成的传统的行政网络。
这个网络中的每一个环节,都有着自己的利益考量,就像让一群中世纪的骑士去操作火器,再先进的武器在他们手中也会变成烧火棍,甚至是可误伤百姓的烧火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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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荣北宋
王安石的天纵奇才是毋容置疑的,但是他的悲剧也在于此,因为他看得太远,远到同时代无人能及。
他推行市易法,设立“市易务”这一政府机构平抑物价,本质上是国家宏观调控的雏形,却因官员营私而沦为官营垄断;保甲法试图建立民兵制度,但因训练无方反而加重农民负担,更占用了珍贵的农时,影响了农业生产;方田均税法意图清丈土地,却在豪强抵制下不了了之。
他的反对者并非全是守旧派,他的变法政策就算后面被司马光之流废除后,也被后来人继续沿用,但是都不成规模。
苏轼本来是很开明的乐观派,但是在目睹变法弊端后转向保守,但在地方任上推行“赈济法”时,也会不自觉地在运用王安石的国家干预思想。
迂腐的司马光废除新法后,不得不保留部分免役法措施,就连最激烈的反对者,也无法完全否认变法所揭示的问题。
但是这也是最讽刺的地方,明明知道变法是好事、可富国强兵,但因为大家都知道的执行不到位问题而被反对,然而却还是会被反对者拿来继续使用。
王安石在《答司马谏议书》中的自白,道尽了改革者的孤独:“人们习惯于得过且过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士大夫们大多把不关心国家大事、附和世俗偏见、讨好众人当作处世良方。”
王安石变法期间,北宋的国家财政收入从5000万贯增至8000万贯,基层国库“无不充盈”,然而这些数字背后,是因为北宋官僚体系的腐朽、低效导致的民生凋敝的代价。
郑侠献上的《流民图》里,破产的农民“身上戴着枷锁,还要背着瓦片、扛着木材,变卖这些来偿还官府债务。”这种理想与现实的撕裂,让这场变法成了北宋王朝一道流血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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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除新法
王安石的青苗法与现代农村信用合作社有异曲同工之处,免役法则是了货币化税制的方向,市易法更是国家宏观调控的早期实践。
他的许多思想要等到近千年后才被充分理解,英国人李约瑟在《中国科学技术史》中评价王安石是中国历史上最具现代意识的改革家。
熙宁九年(1076年),王安石第二次罢相,退居金陵,在钟山的草堂里,他听着长江的涛声,写下“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然而这时的他或许已经明白,有些理想,注定要留给后世。
元祐更化后司马光之流上台执政,本着“只要是新法,无论好坏尽数废除的”原则尽废新法,北宋在神宗朝轰轰烈烈了几年后又回到了老路。
四十年后,这个文化登峰造极、经济繁荣无匹的王朝在靖康之变中轰然崩塌,而后世学者永远在争论:如果变法成功,能否改写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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