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妈妈,我们去哪儿》插画,大吴供图。
成为一个坦诚的创作者是大吴的选择,“不要把创作神圣化,它就是一份常规工作。”绘本作家大吴在访谈中说道。他的笔下有奇幻的巨树、房间里的大象和微小却强大的小鸟,但他聊的全是我们生活中真实的处境:家庭的沉默、世俗对成功的定义、内心的迷茫,以及如何诚实地面对自己。
新京报:《不要让大象走进房间》里,兄弟俩正好在吵架,此时小象走了进来。他们都在等对方开口,但谁也没说话。在沉默中,小象长成大象,把房间挤塌。“大象”代表什么?
大吴:“房间里的大象”是西方的一个著名谚语,指在公共领域中,人们对某些显而易见的事实保持集体沉默的现象,一般用于隐喻宏大的事件。
但我发现,这和东亚文化中常见的“沉默”有相似之处。我对后者更感兴趣,它更私人,也更和我的生活相关。
![]()
《不要让大象走进房间》
作者:大吴
版本:接力出版社
2024年4月
在这个故事里,兄弟俩不知道爸妈卧室也有一只鸟,也在慢慢变大……有了父母这条线,故事往上走了一步。我有了信心,判断这个故事能立住。
我不是在揭示家庭里的“冷漠”,它实际上是一种内敛。把故事讲出来,且讲得有趣是我的全部目的。至于要“揭露”什么或者得出某些意义,就把这部分交给读者吧。
“大象”就像我们生活里的一些小事,像是房间有点乱,本应该打扫的,但懒得收拾那一下,就变得越来越乱。我觉得,这样的时刻还挺多的。
![]()
《不要让大象走进房间》插画。
新京报:你的作品里经常出现神秘力量。《树王》里,树会无穷长大,甚至把城市倾覆。《不要让大象走进房间》里,大象突然出现,没来由地进入房间,
大吴:创作的时候,我所有的激情都专注在讲述一个吸引人(至少是吸引我自己)的故事。在创作技巧层面,我关心图文叙事的自然和流畅。至于书中出现的角色、元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特点,我还从来没思考过呢。
这样总结起来一看,确实是有许多超自然元素。我小时候对神秘事物感兴趣,成年后也念念不忘。比如,我在《游河》里画了水怪,在《露营》画了UFO(不明飞行物)。
实际上,我在画《露营》的时候,编辑有提过,让我在结尾处理成一个梦——UFO在孩子的梦里出现。我坚持要画成有UFO,只是兄弟俩没当场发现。
是真的,我到现在都相信UFO存在,只是目前的技术还观测不到。宇宙这么大,我不相信只有人类这一种高等生物。可能在某些层面上,创作这样的故事也是为了满足自己。
![]()
《露营》插画。
新京报:《小鸟和雕像》里,“雕像”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它短暂地被人喜爱过,又被迅速抛弃,被雕成了小熊、牧羊犬、小鸟。不过结局是“大团圆式”的,它被路过的魔法师变成鸟,和陪伴自己的小鸟并肩飞行。
大吴:《小鸟和雕像》第一版的发行量不是很高,但一直有人提起它。去年10月底,我去江苏做活动,一位阅读机构的主理人跟我说,在我所有的书里,他最喜欢这本。又过了一个月,我去深圳做活动,一位幼儿园园长说了同样的话。成人来看这个故事,可能有更多感受。
人们爱雕像,它就无比瞩目。但有了更宏伟的雕像,它就被丢到一旁,日渐破败。不只是雕像,在生活中也一样。你有的一切,都是外界赋予你的,比如职位、声名、光环。一旦失去了某个身份,好像人就彻底变了。
起初,雕像占优势。小鸟不起眼,不强壮,也不聪明,经常被同类排挤。后来,雕像被人遗忘,变得面目全非,小鸟还是一直陪它,爱它。
在主流的叙事里,单向的付出一旦得不到回报,就被视为全面的失败、彻底的崩溃。我不这样看。在我心里,小鸟更有力量。哪怕在小鸟最卑微的时候,它的爱也有价值。如果小鸟不仰望雕像,即便雕像再伟岸,对小鸟来说都毫无意义。
![]()
《小鸟和雕像》
作者:大吴
版本:蒲蒲兰绘本馆|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
2025年3月
小鸟在付出爱的同时,也在塑造自己。看似小鸟卑微,但它才是拥有强大灵魂的一方。原本的结局并不是“大团圆”。在最后的修改阶段,我改掉了结尾,让故事更“儿童友好”。
那段时间,正好是电影《江湖儿女》上映。我发现,真正有义气的是女主角“巧巧”,而不是整日在外呼朋引伴的“斌哥”。这也是一种“错位”。这和我在书里想表达的相似。
新京报:也就是说,爱本身有力量,过程比结果重要。我突然想到,在主流的价值观里,你去做一件事情,必须成功。只有成功了,你做的才有意义,否则就是胡闹、瞎搞。
大吴:对,电影《完美的日子》就在讲这件事。主角是一名厕所保洁员,他每天做着重复的工作,把一切打理得秩序井然,充分享受工作和生活,会对着天空和花草露出由衷的微笑。每一个平凡的日子,对他来说都是完美的一天。但在世俗的眼光里,他无疑是一个彻底的失败者。
这和我们过去经历的,经济飞速发展的三四十年有关系。这导致我们的价值观太单一了。
新京报:讲讲果园吧。
大吴:因为家里有一个果园,我从小在自然中长大,天然亲近动植物。后来,我画“散步”系列,也源于这段生活经历。
小时候,我和哥哥都喜欢养宠物,尤其是鸟类。印象很深的是,我们养熟了一只小鸟,散养一段时间后,它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最后彻底野化了。后来,我们在外面看到一只体型相似的小鸟,就会猜测它是不是我家的小鸟(笑)。这样的念想持续了很久。那么多年过去,我现在也养有一只鹦鹉,它快8岁了。我哥哥也有他自己的宠物鸟。
![]()
小鸟和《树王》,大吴供图。
前阵子,我妈还讲起果园,讲了很多务农的艰辛。她还提到,经营果园的神奇——每次到了濒临破产的境地,第二年总会赚回来一些。总之,一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大概是我读大学的那几年,我爸不再租地了。小时候,我就知道地是租的,但在我心里果园就是我家的(笑)。有段时间,我经常做梦,梦见果园还在,突然有很多陌生人闯进来,我进入了战斗状态。我想把他们赶出去,但又知道租约没续,自己失去了赶走他们的资格。
我爸经营果园的时候,会根据行情调整作物。比如,水果价格低了,那就砍掉一些果树,种丝瓜、花生……不管怎样调整,地总会用上。但后来,这片土地变化很大。有的地方种上了“经济作物”桉树。桉树很“霸道”,它长得快,长得高。一旦栽了它,这里就种不了别的作物,种了也活不成。
几年前,老家建起了机场,高速公路多起来,周围盖起了现代化的建筑。老家原来是一个偏僻的地方,它正在经历剧烈的城镇化,我每次回去都有新变化。
![]()
大吴的家乡。
新京报:你创作的《稻草人流浪记》里,稻草人很迷茫。它不像《不要动一只蜗牛》里的兄弟俩有明确的目标(去镇上购物),也不像“散步”系列里的哥俩单纯只想冒险。孩子们应当如何应对迷茫?
大吴:创作《稻草人流浪记》时,可能与年轻时的心境有关。任何一个普通的年轻人,都有类似的“流浪”时刻:出生、成长于小地方,到大城市求学、工作,有人离开,有人留下。
年轻人没有权力,没有财富,又不像儿时那样生活在父母的羽翼下,有的仅仅只是年轻。
![]()
《稻草人流浪记》插画。
我应对迷惘的方式是不停写作。上高中时,我开始投稿,在杂志发表少年小说,陆续有同龄读者给我寄信。我们班有一个班级信箱,因为我取件次数较多,钥匙一直由我保管。
实际上,我是先发表小说,然后再把画画捡起来,继而创作绘本。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现今能从事喜爱的工作。
对于现在的孩子,我没有什么发言权。我只知道当孩子也是相当不容易的。
新京报:《去找奶奶的那一天》里,小男孩的故事是真的吗?
大吴:现实中,我没一个人去过镇上,那太危险了,而且我太小,不认路。奶奶也没在镇上住院。但书里的情感是真的。有朋友看了这个绘本,就会想我和奶奶“天下第一好”。
其实我还有一个小表妹,她出生半岁就由奶奶带,直到念完初中才离开。她待在奶奶身边的时间比我长。她和奶奶的关系,比我更紧密。如果表妹也是写作者,她来写这个故事,会比我写得感人。她们生命连结得更深。
![]()
大吴的家人,大吴供图。
新京报:怎样克服创作中的痛苦?
大吴:只要创作就会痛苦。尤其是,当我的能力达不到我的想法和审美的时候,就会非常痛苦。这就像人,都有生老病死。我无法去掉这一部分(痛苦),只能接受。好在创作的快乐总会远远大于痛苦,这样就足够了。
我一直有一个观点——不要把创作神圣化,不要过度美化它。它就是一份常规工作,和其他工作没有区别。当我把创作看得更平常,自己也会更容易进入。
前段时间,我看了诺奖得主石黑一雄的一篇访谈。他说,自己最想做的不是写作,而是摇滚。我挺震惊的,他的文学成就那么高,大家的预期一定是他多么热爱文学,但他却坦诚地表达这不是第一选择。我从中得到的启发是:人应该尽可能坦诚,尤其是从事创作工作的人。
如果不考虑赚钱,我可能想当导演。我最初想画绘本,源于我对动画片的热爱。看了之后很喜欢,觉得自己也能画。但我目前的能力,不足以让我去当导演。实际上,绘本也是一个小剧场,它需要故事,需要动感,需要埋伏笔,跟导演思维有点像。我热爱创作绘本,我也擅长,所以我选择它。
新京报:你怎么突然想到给李娟画插画?“追星成功”意味着什么?
大吴:“给喜欢的作家画插画”是我一直以来都有的幻想,这也是画画的动力之一。只不过那天又想起这件事,然后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巧合。
第二个问题,我特地去想了(笑)。最大的意义是,我在很年轻的时候,得到过真正珍贵的事物,就不会被一些虚假的东西迷惑。就像你见过了黄金,就不会被镀金的石头蒙骗。这促使我去思考,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新京报:你似乎很早就想明白,自己要过一种怎样的生活,直奔“金字塔顶尖”(“马斯洛夫”的“自我实现”)?
大吴:你说得对,完全总结了我们这次聊天的核心。很早之前,我有一位关系很好的前同事说过类似的话。当时,我还没出绘本。他用调侃的语气说:“你看,我们都在底层挣扎,你都不在意(现实层面的利益)了。”
说真的,我是“天选打工人”——即便做一份煎熬的工作,也能实现晋升。在职场上,我越努力,领导对我期待越大。一旦我的能力跟不上领导对我的需求,双方都很煎熬。那段时间,我深深体会到“所有的礼物都暗中标好了价格”的含义,所以不羡慕任何一个大厂人。
对我来说,“尊重需求”“自我实现”和“生理需求”同等重要。我为了实现目的,做了许多努力。我认为自己是务实的,是有计划的、理性的,但朋友觉得我太浪漫主义。这里存在着一重“错位”。我当然需要物质基础,也要维持生存。好在我的物欲很低,不买奢侈品,衣食住行都不讲究。
新京报:不上班,不会焦虑吗?
大吴:我之所以觉得不上班快乐,主要是我上班时太痛苦了。快乐是对比得来的。
我真的不喜欢上班,它让我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上面。但这种话不适合在公开场合说,谁又能不上班呢?我虽然最近没上班,但一直在工作。
我很小的时候,就渴望自由地支配时间。上小学四年级时,在一次放长假前,我给自己安排了很多作业以外的计划,比如画画、剪报、做标本等等。后来,假期过得如何,我没印象了。但当我列计划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幸福:这些时间全是属于我自己的。
处境变化后,人的思维方式也会变。以前,我不会说“不上班这一年过得最开心”这样的话。那时,我会有很多顾虑。比如,“那些还在忍受上班之苦的人会怎么想?”或者“好话不要说得太早,谁笑到最后还不知道呢!”但现在无所谓了。“照顾他人感受”和“让自己及时开心”同等重要。
我真的觉得,30岁以后人生好像变好了,变得更容易了,更快乐了。这也是对比以前的一种感受。
年轻时总是活在困惑中,被各种各样的价值观左右,被未知的将来困扰,有很多的欲望和虚荣,也很在意他人的目光。年龄增大后才渐渐不那么轻易受到外界影响。虽然人生的可能性变少了,但是相应地,年轻时的彷徨、虚荣也在减少,这让人更加平静。虽然没有20多岁有活力,可能性也在减少,但我不想回到过去了。
新京报:你的创作状态怎么样?
大吴:目前,我的创作欲挺旺盛,写故事和画画同时进行。我希望风格上多些改变,甚至有意放缓创作速度,留出一些时间去过渡到创作的下一个阶段。
采访/江玉婷(自由撰稿人)
编辑/王铭博
校对/柳宝庆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