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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藤《昆虫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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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好会相互感染,尤其好朋友之间,爱好像根无形的绳子会把人捆绑在一起。回顾我和魏征三十年的交往,在爱好上他对我的感染显而易见。我从小害怕小虫子,连讨人喜爱的花大姐飞落身上都会打个冷战,但魏征是个昆虫迷,对各种小虫子都喜爱不已,受他影响,我也逐渐不再排斥昆虫,甚至从小虫子身上悟出了许多大道理。

两头犟驴难成兄弟,好朋友在性格上、追求上互补一些关系会更好处,就像堂吉诃德和桑丘那样,虽然出发点不同,格局不一样,但因为两者有互补性,他们仍然可以结伴远行。我和魏征的关系总体上符合这个道理,我俩一文一武、一张一弛,用同事宋姐的话说:“你俩前世一定有事儿。”魏征听了不出声,我性子急,问为什么。宋姐说:“没听说吗,今生的朋友缘都是前世欠下的债。”我笑着问魏征:“我俩前世谁欠谁的呢?”魏征说:“我俩都欠小虫子的。”

其实我和魏征性格上是两个极端,比如我喜欢开玩笑,魏征却木讷谨言;我对领导的吩咐言听计从,魏征却喜欢一探究竟。我俩成为好友的基础是我对魏征的敬佩,我一直觉得在我们这茬儿耍笔杆子的人里面魏征最有水平,隔三岔五就在省报上露脸冒泡,他的文章读起来解渴、深刻,我熬多少个通宵也写不出来。令人唏嘘的是,本该前程一片光明的魏征却仕途不顺,对于他来说好运气就像老鼠,总是从脚前脚后溜过去。我们同期进政研室的四个年轻人,其他三人在职务晋升上像高粱拔节一样往上蹿,唯有魏征还在原地踏步,只混上了一个助理调研员。我这个人咸吃萝卜淡操心,有时自觉不自觉地替魏征发愁,干部任职有年龄杠杠,已近知天命年纪的魏征在仕途上蜡烛头不高了。

当年我们同批考入市委政研室的有四人,小范、小马、魏征和我,我和魏征被分配到综合处负责文稿起草工作,小范去了秘书处,小马进了法规处。我们在7月21日同一天报到。小范是女性,一张满月似的脸总是笑盈盈的,她在秘书处主要负责领导日程安排。小范有演讲天赋,进入政研室当年,就在市直机关工委举办的国庆演讲大赛中荣获了银奖。小马是个极机灵的小伙子,喜欢夸赞别人,哪怕是保洁的大姐,也经常被他夸赞得面红耳赤。法规处是负责政策法规咨询的,小马态度好,无论谁去咨询他都笑脸相迎,很快就混了个好人缘。



我身无长处,样样通、样样松,好在运气不错,以第四名的身份也考了进来。四人当中数魏征最有水平,申论满分,笔试、面试双料第一,担任面试主考官的是党校一位颇有学究气质的副校长,面试结束后他感慨说:“小魏这样的人才应该到党校来,在政研室有点屈才了。”报到那天,我们四人在会议室等待政研室胡主任训话,胡主任因为临时有公务要处理,先让我们在会议室候着。我这个人不甘寂寞,悄悄问坐在身旁的魏征:“你咋起这样一个名字?这名字会让人想到李世民。”他小声回复我道:“名字是我妈起的,她也不知道为啥起这个名字。”我说:“我叫李民,可惜中间少了个世字。”他说:“这不影响我们成为朋友。”

这次简短交流拉近了我俩距离,后来我们真就成了好友。魏征在起草材料方面给了我许多帮助,我不喜欢长篇大论的文字材料,有时被领导下达的题目愁得抓耳挠腮,魏征就悄悄为我代笔。他写材料既快又好,成稿后领导一个字不改,在大会上从头念到尾。魏征头发稀疏、眼睛大而亮,鼻头上有米粒大小一颗褐色的痣,他习惯性动作是捏自己的右耳垂。魏征喝水的玻璃杯很小,比宋姐的水杯还矮一截儿,我问他为什么不换个大一点的杯子,他说杯子小就会常起身倒水,避免坐得过久,写材料的人怕久坐,久坐会坐出血栓来。我觉得有道理,受他感染也换了小号的保温杯。我俩的关系能够加深与他妈妈有关。

参加工作不久,我大学的导师七十寿诞,弟子们都想送个礼物,导师看重的是精神礼物,事先对弟子们有交代:贫者不以货财为礼,你们都不是大款,谁要是提着贵重礼物来给我祝寿,别说我不给你们开门。我一时没了主意,找魏征商量买个什么礼物好。魏征说请我妈画张画吧。我听说魏妈妈退休前是市群众艺术馆美术辅导员,以擅长画蔬菜闻名,她笔下的白菜萝卜葱姜蒜,仿佛水洗过一样鲜嫩,脆生生让人喜欢不已。

魏妈妈每张蔬菜画都会画上一只昆虫,有大肚蝈蝈、长臂螳螂,还有色彩鲜艳的瓢虫和长着两根长长触角的蚂蚱等等。魏妈妈给我画了一幅四尺水粉画,画面上两只鲜汁欲滴的寿桃,一只活灵活现的斑透翅蝉。我将画裱好送给导师,满头白发的导师甚是喜欢,将画挂在书房最显赫的书桌正前方。导师说北方天寒,冬天看到这幅画就好像听到了蝉鸣,蝉鸣是夏天的呼唤。事后我要给魏妈妈润笔费,魏征坚决不肯,说不能让庸俗腐蚀友谊,魏征是真心拿我当朋友。

受妈妈影响,魏征从小就对昆虫感兴趣,喜欢琢磨各种昆虫,许多名不见经传的小虫子他都能说出个一二。有次单位组织去神农架考察,在昆虫标本馆,魏征觉得解说员讲解有误,便自告奋勇拿过话筒当起了解说。他的讲解专业而通俗,不乏风趣幽默,让大家惊讶不已,其他游客也被吸引了过来,将他围成一团。馆里有个操一口粤语的厚嘴唇中年人几次向他竖拇指,参观结束时厚嘴唇过来问了他的职业,要了联系方式,厚嘴唇自称迟哥,因为讲粤语,魏征和我都听不懂他说了些什么,他的厚嘴唇总让我联想到香肠。告别时厚嘴唇有句话我俩都听清了:“真系个人才嘞!”

魏征是政研室拿大活儿的人,主笔了许多重要文稿,在市直机关小有名气。政研室把大材料叫“大活儿”,比如说市主要领导讲话、主要会议的工作报告、主要媒体的领导署名文章,这都属于大活儿。一般来说,拿大活儿的人在领导心目中分量不一样,能吃点小灶很正常,但魏征没有因为拿大活儿受益,他笔下一行行文字是永远爬不完的台阶,成了我们四人中的落伍者。好在魏征对职务这件事能看得开,不发牢骚,也不做猜测,包括我俩在一起时的话题也与工作无关,我们聊得最多的是昆虫。我提拔到政府部门工作后,有时魏征会给我打电话,让我到他那里坐坐。我知道在市直机关他没人可以谈小虫子,关于小虫子的心得无人分享,在一个分享的时代,无人分享是一种难熬的寂寞和孤独。

回忆我和魏征的交往,几个重要节点都与小虫子有关,从二十四岁入职到而立之年,到四十不惑,一直到现在,如果说这段经历是一部人生乐章的话,那么有八种小虫子便是这乐章的休止符。

一、萤火虫

那是夏天的某个早晨,我早早来到单位,我知道昨夜魏征在单位值班,就想叫他一起去食堂。政研室虽然福利少,但为了写材料互不干扰,综合处的每个办公室都用夹壁一分为二隔成了小房间,一人一间,虽然只有九平方米,但对于办公紧张的市直机关来说,这已经够奢侈了。市委是座百年红砖老楼,呈凹字形,政研室处于二楼拐角。老楼有个共同特点就是窗子细高,打起仗来易守难攻。

办公室窗子本来就不大,中间一隔,房间就显得阴郁晦暗,大白天也要开着白炽灯。每个房间都配置一个布艺三人沙发,加班太晚回不去时可以将就一宿。我和魏征的办公室隔着宋姐的207室,魏征在208,我在206。宋姐是机关老人,原来是打字员,转干后留在综合处负责内勤。宋姐房间没要沙发,窗子也大一些,窗台上养了大大小小七八盆花。她很敬业,每天总是第一个来上班,把房间打扫得纤尘不染。我去敲魏征门的时候,宋姐探出头来小声说:“小魏昨晚可能加班太晚,办公室一点动静也没有,估计还在休息。”我看看手表,都七点了还休息个啥?

敲门后里面应了一声,推门进去,发现屋内关着灯,窗帘拉得密不透风,一个黑魆魆的身影伏在办公室桌前,桌上有一个黄莹莹的小亮点。我吓了一跳,问他:“你在干吗?”

魏征招手叫我过去,指着桌上那个小亮点说:“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俯身看了看,差点笑出声来,原来是一只小小的萤火虫。看样子萤火虫已经死了,仰在一张A4打印纸上一动不动。我说:“不就是一只萤火虫吗,干吗搞得神秘兮兮的。”

魏征说:“你仔细看看,能看出点门道儿来不?”

我弯腰观察了一番,说实话,我没看出什么出奇的地方,便摇摇头道:“没看出啥门道儿,就是一只普通的萤火虫而已。”

魏征说:“这的确是一只萤火虫,它死了,却还在发光。”

“这有什么奇怪的呢?萤火虫当然要发光了。”我觉得魏征有些大惊小怪,不发光还能叫萤火虫吗?

“问题是它死了,发光是它生命的标志,生命结束了光依然在,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我愣了一下,这个问题我没想过,萤火虫的光确实应该由活体发出,死后还能发光有点不合常理。不得不说魏征对昆虫的观察视角非同一般,总能深入我知识的盲区。“是死后余光吧,或者叫回光返照。”我这样说有点心虚,自己都感到有胡扯的意味。

魏征坐下来,然后侧耳靠近萤火虫,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道:“我好像听到了它的呼吸,它还活着,没有死,光就是它的叫声,有声音说明它还活着。”

“光属于视觉,叫声属于听觉,两者是两码事吧。”我怀疑他刚才的话。

“也许萤火虫的世界与我们不在一个维度,它们的视觉和听觉是通感的。”魏征说,“萤火虫不会叫,彼此之间通过发光交流。”

我伸出食指轻轻触碰了一下萤火虫,它一动不动,除了第六、七腹节发光外,再无任何生命迹象。“它确实死了,”我说,“不知是雄虫还是雌虫。”

“这是一只雄虫,我是在它飞翔时捉到的,雌虫一般是静卧某处,而且只有一个腹节发光。”

“劳碌者雄性居多,看来和人类相似。”我开了一句玩笑。

“不能这么说,雄虫和雌虫使命不同,大部分雌性萤火虫是不能飞的,它的使命就是繁衍后代,在产卵后一两天内就会死去。”

魏征把那张A4打印纸折叠起来,这张洁白的纸便成了萤火虫的裹尸布,有微弱的黄光从纸里透出来,弱弱的几乎不易察觉。魏征起身拉开窗帘,阳光从窄缝般的窗子照进来,纸包上微光不见了,日照覆盖了它。

“知道我的想法吗?”魏征问。

“你在怜悯这只萤火虫。”我几乎未加思索就说,“作为一个昆虫迷,你不仅对这只萤火虫,对所有小虫子你都心存怜悯。”我这是一句真话,因为我太了解魏征了,他对昆虫有明显的泛情倾向。我读过一本介绍弘一法师的书,觉得魏征身上颇有点弘一法师的气质,悲天悯虫,与众不同。

“我要感谢这只萤火虫给我的启示,它让我知道了现阶段应该做什么、怎么做。”魏征眸子外凸,仿佛要从视网膜中挣脱出来一样。他接着说:“昨晚在院里散步,看到桑树林里有许多萤火虫,过去我没有注意它们,我值班的时候很少出去散步,昨天总觉得心里有只磕头虫在作揖,就索性放下笔下楼散步,结果注意到了这些萤火虫。很多有价值的东西就在身边,问题是我们缺少发现。我站在树林边看着萤火虫,忽然就想到了车胤,对了,车胤你知道吧?就是用萤火虫照明读书的那个东晋名士。”

我点了点头。这个故事我并不陌生,有个成语叫“囊萤夜读”,是说晋人车胤买不起灯油,用白绢做成袋子,装上些萤火虫照明读书。

“我想,萤火虫对于车胤来说仅仅是照明读书吗?它一定还有励志作用。”

“励志?”我随口问了一句。

“想想看,车胤读书间隙看着一只只发光的萤火虫,很可能会产生联想,人是不是也要像萤火虫这样自带光芒。”

车胤是否这样想今人不会知晓,车胤的人生结局并不好,因为他为官刚正不阿,得罪了权贵,后来被逼自裁。从史书上看,车胤确实算得上是自带光芒的人。

“点滴萤火,却照出人生境界。”魏征双手按着桌面,身体微微前倾,双颊泛红,语速缓慢却中气十足地说,“你我辞却青春之时,能留点微光就值了。”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竟然在思考一个团委书记应该思考的问题,他提出了一个青春之问:当韶华不再、青春渐远,一个人到底能留下点什么?

我说:“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有什么光可发呢?”

“你我难道还不如一只昆虫?”

我摇摇头,“我们面对的世界要比萤火虫复杂。”

“现象复杂道理不复杂。”魏征回答很干脆,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不管怎么说,写材料很难留下什么,这个你不是不明白。”我有点悲观,在政研室写材料完全是工作需要,不像作家创作可以署名。政研室工作就不同了,成稿是讨论后的集体智慧,谁职务高就署谁的名字,没有职务高的就署单位名字。

“光,分为可见光和不可见光,写材料留下的是不可见光,它通过扫描将你的心灵显像,说白了吧,幕后英雄也是英雄。”

魏征的境界明显高我一筹,我为自己刚才的想法感到羞耻,人家甘愿做幕后英雄,而我却在计较署名这等小事,与胸襟开阔的魏征相比,我发现了自己的矮小。

“做只萤火虫吧,给这座晦暗的百年老楼增添一丝光亮。”魏征挺了挺胸脯,把两只手背在身后,脸转向窗外,阳光为他脸颊涂上了红色。

“没想到一只萤火虫点燃了你的青春激情,”我附和道,“你说得有道理,青春不能稀里糊涂走过场。”



魏征把包着萤火虫的纸包小心翼翼装进上衣口袋。抬手捏了捏耳垂说:“我不该把这只萤火虫捉来,捉来后我把它倒扣在玻璃杯里想早晨再放生,谁知它竟然死了,都怪我,我忘记倒扣的玻璃杯会缺氧。唉,如果我不捉它,它可能会找到属于自己的爱情,留下自己的后代,但这个权利被我剥夺了,我做了一件错事。”

“不过是一只萤火虫而已,别多愁善感了,走吧下楼吃饭去,我想吃红枣发糕。”我催他。

我俩来到食堂门前,魏征停下脚步说:“你先进去吧,我把萤火虫送到小树林去,它属于那个绿色的世界。”

我没有进食堂,就在门口等他。食堂距离小树林不到五十米,魏征竟然去了足足有十几分钟,不知道他在小树林里搞了些啥名堂。

等他回来我俩进到食堂,发现我最爱吃的红枣发糕已经空盘了。

二、蓝蜻蜓

魏征接了一个大活儿,但处里没有人羡慕,因为这个大活儿是块难啃的骨头。

按理说能接个大活儿是件很展耀的事,但魏征接的大活儿跳出了正常渠道,多少有些空降的意味,领导和同事便觉得不正常,宋姐甚至悄悄嘀咕:“栲栳街是个马蜂窝,小魏接这活儿容易被蜇了脑门儿。”宋姐消息灵通,机关里大事小情没有她不知道的。

魏征接的大活儿是起草栲栳街改造可行性报告,是常务副市长老宋点的将。

宋市长狮鼻鹰眼,以深谙谋略而闻名。他分管城建、规划和发改委,在项目运作上得心应手,全市上下都知道,宋市长想做的工程没有做不成的。因为抓老城区改造力度超前,他被市民起了个“宋大扒”的绰号,的确,他就像一辆无坚不摧的铲车,将城中两条百年老街摧枯拉朽推了个干净,然后在一片净地上建起了幢幢新楼。这一年,宋市长盯上了栲栳街,但他知道栲栳街的改造非同小可,因为这条街已经列入需要保护的老街区名录,想扒掉理由必须充分。这个当口,他看到了一份参阅件,是政研室报来的一份如何经营城市的调研报告,报告中提到了老街区改造的必要性。宋市长如获至宝,马上让秘书去问这个报告是谁搞的。秘书了解到这个报告出自政研室的魏征之手,问明魏征是个刚入职不久的年轻人,向宋市长做了汇报,宋市长听后捏着下巴一个成语重复了两遍:“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宋市长打定了改造栲栳街的主意,便让秘书把魏征叫到办公室面谈,两人闭门谈了一个多钟头,核心问题是谈经营城市的着力点在哪里。两人观点大同小异,都觉得经营城市的重点在于城市功能和品位的升级。说到这里自然就会提到栲栳街,宋市长说:“一座浪漫时尚之城,最有名的商业街竟然还是四十年前的样貌,连光溜溜的马路牙子和面包形石砖都没换过,街景恍若老照片一样,说明我们经营城市的人没眼光、不作为,没有与时俱进。”魏征也认为栲栳街几十年没变化,已经落伍于时代发展。两人谈得投机,宋市长便把起草栲栳街改造可行性报告这个大活儿亲自交代给了魏征。

宋市长说:“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做官总要留下点什么,把栲栳街改造好了,我们会无愧于这座城市。”魏征说:“城市的出路在于创新,抱残守缺肯定没有出路。”宋市长站起身拍着魏征的肩膀说:“年轻人,虽说栲栳街的改造功成不必在你,但可以肯定地说功成必定有你。”魏征腼腆中带有几分激动,说自己一定用心写这个报告,不辜负领导信任。宋市长说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只要能拿出一个好报告,想去哪里考察都行,国内国外随便走。魏征说其他都不需要,只要给时间就行。宋市长惊讶地说:“你这个年轻人不错,工作不讲价钱。”

谈话后宋市长专门给胡主任打了个电话,说魏征在替政府起草栲栳街改造可行性报告,让胡主任多给点时间。宋市长还夸胡主任队伍带得好,能打硬仗,不计得失。胡主任是个听到领导表扬就兴奋的人,他把魏征叫到办公室,说栲栳街改造的事儿好好弄,一个月、两个月都行,弄好了年底给你评优。胡主任来自长海县一个打鱼世家,写材料纯属自学成才,比写材料更让人佩服的有两大本事:一大本事是海钓,一根拴上鱼钩的手把线,一兜小海虾做鱼饵,一条带八马力挂机的小舢板,大海便成了他随心所欲的钓场,不管什么潮汐,只要他出海定然收获满满;第二大本事是吃鱼,他吃鱼颇有流水线效果,一条多刺的黑鱼或黄鱼,从左嘴角进去,大刺小刺就会从右嘴角吐出来,鱼肉则无障碍下肚。

政研室的年轻人对他这两大本事崇拜至极,觉得胡主任的嘴简直比甘蔗压榨机还厉害。胡主任改材料的功夫也蛮厉害,再杂乱无章的材料经他手一过就肉是肉、刺是刺,变得条分缕析,板板正正。当然,胡主任是优点缺点都突出的人,缺点是遇到难缠的事他会钓手一样从不挂钩,用他的话说,往哪里下钩、吃什么样的鱼要心中有数,明知道挺棒鱼要人命你还敢钓,不是脑子有病吗?“挺棒鱼”是海岛渔民对河豚鱼的俗称,海边常有人因误食而丧命。

栲栳街是这座城市开埠规划的第一条商业街,是这座滨海城市不可替代的城市文化符号,当地乡下人进城叫“上街”,上哪条街?就是栲栳街。栲栳街宽四丈,双向两排车道,长约五百步,路面铺着与哈尔滨中央大街相同的花岗岩面包石,两侧的马路牙子因岁月磨损已经没了棱角,包浆顺滑,行道树是两人才能合抱的老槐树,枝干嶙峋,古意浓重。街两侧多是晚清民国风格的青砖建筑,间或有些俄式、日式风格的小洋楼,印证着这座城市曾经被殖民的历史。

栲栳街尽头是一个笆斗状的小广场,广场周边有座旧式二层戏楼,青瓦飞檐,常有京城的名角来演出,是有名的网红打卡地。戏楼中式装修,内设尽是暗红色的仿明清桌椅,每张桌子上方都垂悬一盏八角宫灯,红盈盈的灯光泻下来,让桌椅和人都有一种鸿运当头的喜感。来听戏的大都是固定的戏迷票友,有的座位甚至常年被包下。坐在鼓乐不断的戏楼里,品茶闲聊,欣赏熟悉的折子戏,时光仿佛放慢了脚步,是一种别样的消遣。一位有身份的市级退休老领导说:先有戏楼,后有栲栳街,然后才有我们生活的这座城。对这种说法宋市长不认可,他觉得戏楼不会早于城市,没城就没人,没人看戏谁去建戏楼?

都说祸起萧墙,谁也没想到在栲栳街改造上却是祸起戏楼。

魏征在可行性报告中对栲栳街的改造列出了三大理由:第一条最有高度,说栲栳街没有现代化商业综合体,跟不上时代步伐;第二条是从实用角度说的,栲栳街没有地下设施,停车难、人流拥挤问题无法解决;第三条是从安全角度讲的,说栲栳街建筑老旧,单体格局小,大都前店后厂、税收寥寥,且营业、人居相混杂,存在安全隐患,一旦发生火情必成灭顶之灾。三条理由深得宋市长赞许,认为找得准、找得硬。

在研究栲栳街改造的会议上,文旅局局长说出了自己的顾虑,说为了稳妥起见是不是征求一下退休老干部意见,戏楼是很多老领导的奶酪,动了这块奶酪怕是吃不了兜着走。文旅局局长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因为每次京城名角来演出,老领导们的电话几乎会打爆他的手机,无非是要票,要前排桌椅的票。宋市长说:“老领导的意见一定要听,把改造可行性报告印发给老领导,文旅局负责汇总,不过话说回来,栲栳街是我们这座城市的盲肠,切了也就切了,没必要闪烁其词、躲躲闪闪。”

栲栳街的改造开始实施。果不其然,最先“炸庙”的是老干部们。

老干部联名给政府写信,说栲栳街是这座城市凝固的历史和记忆,应该保留,扒掉栲栳街等于挖了这座城市的根脉。紧接着,栲栳街的原住户集体上访,他们在栲栳街已经居住三代以上,动迁条件再优惠也不愿意离开。

老干部意见不能当耳旁风,宋市长专门召开了一个老干部恳谈会来说明情况。这个会议宋市长点名让魏征参加,并在会议上由魏征就栲栳街改造做说明。这次会议把魏征架在了火上,老干部们就差指着鼻子骂他了。其中一个退休十二年的副市长站起身,哆哆嗦嗦指着魏征说:“什么三条狗屁理由?我还以为是新玩意儿,我当副市长时就有人说过这三条,你这不过是炒冷饭罢了。”魏征并不生气,他知道发言者是指桑骂槐,自己姑且听着就行了,他已经看明白,开会征求意见只是个过场,怎么说是一回事,听不听是另一回事。

但这次会议让魏征的名声受到影响,机关很多人都知道政研室有个姓魏的年轻人让老干部骂了个狗血喷头,这个说法越传越离谱,后来干脆传成那次恳谈会成了对小魏的批斗会。有不知情的领导开始责怪政研室,说政研室闲得蛋疼,没卵子非要找个茄子提溜着。胡主任则一推六二五,说这件事是宋市长和小魏单线联系,属于政研室分外工作。他私下对宋姐抱怨,说栲栳街是个烂礁头,谁会在那儿行船下钩?话传到魏征耳朵里,他确认了胡主任的说法,说此事确实与胡主任无关,是宋市长亲自找他布置的任务。

居民上访也不可等闲视之,城建局组织了一个居民代表座谈会。宋市长让魏征在会上主讲改造的理由。魏征做足了功课,他举了北京王府井、天津估衣街改造的例子,两个都是直辖市,两条街比栲栳街历史更久远,人家为啥都改造了?主要是安全问题。栲栳街沿街建筑皆为砖木结构,耐火等级低,一旦失火就是大事故。他举了西部某老街区一次火灾的例子,那次大火夺去了三百多人的生命。魏征这么一讲,居民代表反对改造的声音弱下来,焦点变成了补偿标准问题。会议结束宋市长夸赞魏征,说古代有桑弘羊舌战群儒,今天是小魏征舌战群雄,要知道居民代表中可是藏龙卧虎呀!居民只要不反对改造就好,动迁标准可以商量,用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宋市长是个魄力非凡的领导,他看准的事再难也不会放弃。栲栳街改造在复杂的舆论潮中艰难推进,这块硬骨头最终还是啃下来了。一条极具时代感的现代化商业街如期建成,栲栳街除了名字,其他皆成过往,连地面上的面包石也换成了大块的花岗岩地砖。市政府召开了栲栳街改造竣工表彰会,会上,对设计方、动迁办、施工方等相关单位进行了表彰,魏征作为唯一的个人被授予特别贡献奖。魏征对我说,这是他参加工作以来第一次受奖,当他从宋市长手里接过证书的时候,觉得这个证书有点轻飘飘的,心里不免有些遗憾,证书应该是沉甸甸的才对头。表彰会结束后电视台记者采访他,他借栲栳街改造讲了一个观点:改革要做好破和立两篇文章,不破不立,旧的不拆除,新的就建不起来。这个观点让那些力主保留戏楼的老干部意见不小。有老干部给他打来电话,质问他:旧戏楼拆除了,新戏楼在哪里?你小小年纪怎么学会了放空炮?把他质问得无言以对。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改造后的栲栳街没了昔日的喧闹与火爆,过去,商家卖雪糕都能赚得盆满钵满,现在,靓丽的时装店却冷冷清清,街面变得空旷起来。魏征悄悄去调研了一番,原因是大型商业综合体追逐品牌,租金昂贵,普通市民消费不起,而原有的商铺迁走后两年来已经找到新的定位,不愿意回迁。栲栳街的改造成就了另一条街道——西京路,因为原栲栳街的商铺都迁到了这里。魏征到西京路问一个搬迁来的老商铺主人,栲栳街的商户为什么不愿意回去。这是一个专门修理钟表的老者,说话海蛎子味极重,他白了魏征一眼道:“种田讲节气,经商讲地气,地气动了谁还回去?”现实打了栲栳街改造的脸,政府背上了沉重的债务不说,昔日宝贝一样的百年老街如今成了市民的弃儿,抱怨指责之声一浪高过一浪,有好事者翻出旧账,改造失败的锅背在了魏征身上。

坦白地说,魏征当年提出的三条理由征求过我的意见,我觉得这三条理由没有瑕疵,完全经得起推敲,至于栲栳街改造后的不景气原因是多方面的,这个结果确实无法预料,政府投入十几个亿,最后却改造了个寂寞。

有天中午去食堂吃饭,魏征对面的位置一直空着,我端着餐盘过来坐下,看他脸色不佳,就问他是不是上火了,他说不上火怎么能成熟。说饭后让我到他办公室去一趟,要给我看一样东西。

我来到魏征办公室,他正在欣赏一本摄影集,他看得认真,右手持放大镜,左手按着翻开的画册。见状后我问:“怎么,不喜欢昆虫,开始研究摄影了?”

魏征放下放大镜,抬起头说:“怎么会不喜欢昆虫呢,我在看蓝蜻蜓。”

我凑过去,看到翻开的画页上果然是只漂亮的蓝蜻蜓。

“怎么开始研究蓝蜻蜓了?”我随口问。

魏征指着画面说:“你看,蓝蜻蜓多美。”

我仔细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奇特之处,在我看来这就是一只普通的蜻蜓。

“注意它的眼睛。”魏征提示我。

蓝蜻蜓的大眼睛外凸明显,呈蓝色,带有金属光泽。“它的眼睛有点特别。”

“蓝蜻蜓有三只单眼,两只复眼,而每只复眼又有许多小眼睛,蜻蜓是眼睛最多的昆虫。”魏征解释道。

“三只单眼?”这个说法我头一次听说。

“是啊,我以前也没注意,这次栲栳街改造让我多了些思考,如果我早点研究一番蓝蜻蜓,会有新的启示,蓝蜻蜓真是太神奇了,我想不通的事儿,看到它立马有种醍醐灌顶的顿悟。”



我这才明白魏征叫我来的目的,他是从昆虫的角度来重新审视栲栳街改造。“顿悟?你后悔当初提出的栲栳街改造建议了?”

“为什么要后悔呢?人不能轻言后悔,栲栳街改造是必然,街道和人一样都有个衰老的过程,栲栳街那种古旧的砖木结构建筑已经到了年龄,不改造早晚会出事儿,真若出了事儿,上面一定会问责,改造是防患于未然。”

魏征能这样想,说明心理负担不是很大,是的,栲栳街改造没有错,魏征不该为此背上包袱,做任何事情都会有人说三道四,保持定力不被舆论所左右才是正确选择。我说:“不管怎么说,你的可行性论证没有大问题,三条理由都站得住。”

“不过,我觉得自己要是像蓝蜻蜓一样多只眼睛就好了,不奢求有两只复眼,哪怕有第三只单眼也好。”魏征沉浸在与蓝蜻蜓的比较中。

“第三只眼?”我心里好笑,你小子还想当马王爷?

“三只眼,一只属官,一只属民,还有一只属于文化,可是我在论证项目时只用了一只官眼,缺少民眼和文化眼,导致提出的建议失之偏颇。”

“官眼好理解,民眼和文化眼怎么回事?”

“属于谁的眼睛就服务谁,我用的是官眼,只能站在宋市长的立场看改造,一切都服务于拿下这个项目。如果有一只民眼情况就会有所不同,就会全面看待改造的得失,民眼的立场有时候与官眼是对立的,最好的办法是找到最大公约数。至于文化眼,看到的是历史价值,是未来的软实力。这座城市先富起来的人群比例并不大,多数市民希望在充满烟火气的栲栳街消费,三块钱一碗的拉面,两块钱一张的油饼,那才是他们的日常,而现在的栲栳街还有两三块钱的消费吗?如果当初三眼皆开,论证结果也许会更完善。”

“即使论证再完善,宋市长也不一定会采纳。”我直言快语,魏征不过就是个报告的起草者,而不是如何改造的决策者,这个定位不能忘。

“我把自己要讲的道理说完,接下来就不关我的事了。”

“这样的大活儿以后少接,费力不讨好。”我觉得魏征这件大活儿干得挺不值,小人物背了一个大锅,说得不好就是一个替罪羊。

“为什么少接呢?每一个大活儿都是一次成长,我有迎接挫折的勇气。”魏征毫无气馁之态,指着画面说,“有蓝蜻蜓做启示,下一个大活儿我会做得更出色!”

“你这么看重蓝蜻蜓?它除了多几只眼睛还有什么长处?”

“蓝蜻蜓的长处多了,它前后左右都能飞,不用掉头,可以在空中悬停,可以在飞行中做爱,雌性遇到不喜欢的雄性绝不妥协,甚至坠落装死来躲避追求,这说明它们有不可妥协的审美取向。”

“难怪你喜欢蓝蜻蜓,原来如此。”我长舒一口气,经魏征这么一说,我觉得蓝蜻蜓确实很不一般。

“我希望自己是一只事业上的蓝蜻蜓,飞出年轻人应有的样子。”魏征孩子一样将目光投向窗子,尽管窗子窄小,但窗外那棵雪松还是能看得真切。魏征对未来充满信心的期待,让我也受到了鼓舞,都是血脉偾张的年轻人,谁不渴望飞翔呢?

三、兰花螳螂

而立之年的魏征被派到市委党校脱产培训。两个月时间实行封闭管理,我有点想他,因为近期我饱受蟋蟀鸣叫的困扰,一到夜里,苏苏苏、苏苏苏的叫声此起彼伏,让我无法入睡。蟋蟀会与我捉迷藏,我找遍了客厅、厨房、卫生间,也没能捉到它,后来我干脆不找了,权当封闭培训的魏征化身蟋蟀来看我,这样一想,这鸣叫便不再那么烦人。

魏征学习结束第二天,我就去208室看他。两个月的学习让他养足了精神,给人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魏征正在写学习总结,见到我就用一种略带炫耀的口吻说:“学习生活真好,学了什么且不说,难得的是我在校园林地发现了一只大刀螳螂,那可是只勇敢的螳螂,竟然在我面前捕食了一只大肚蝈蝈。”

我没见过真实的大刀螳螂,既然能赢得魏征夸赞,说明大刀螳螂肯定不一般。“螳螂能捕食蝈蝈?好像蝈蝈也很难对付吧。”我知道蝈蝈是大型昆虫,属于昆虫中善于搏斗的顽主,身材纤细的螳螂想要打败蝈蝈并非易事。

“我原本也认为螳螂与蝈蝈搏斗起来难分伯仲,但真实情况是蝈蝈完全被大刀螳螂钳制,螳螂懂得战术,它用前足钳住了蝈蝈的头部,让蝈蝈的锯齿一样锋利的牙齿失去了作用。我注意到了,如果螳螂不能一招制胜,让蝈蝈翻身咬住它的脖颈或细腰,螳螂必死无疑。”

“这只大刀螳螂又给了你什么启示呢?”我知道魏征肯定有心得要说。

魏征摇摇头,“我要说的不是大刀螳螂,而是一种体形较小的兰花螳螂。”

我从没听说过兰花螳螂,看着魏征等他讲下去。

魏征为我泡了杯绿茶,把椅子拖到沙发对面坐下来,不紧不慢地说:“与司空见惯的大刀螳螂相比,兰花螳螂算得上是稀有品种,在党校我专门研究了兰花螳螂。”魏征停顿了片刻接着说,“真是一种神奇的小生灵,从认识兰花螳螂那天起,我就爱上了它,不仅仅是爱,说痴迷也不为过。”魏征的口吻不容置疑。

“它有什么称奇的地方?”我问。

“兰花螳螂是世界上进化得最完美的生物之一,它的美无可挑剔。”

我知道一点关于螳螂的知识,上中学时还跟一个习武者练过几天螳螂拳,知道无论什么螳螂都是掠食者,有时候夫妻间都要杀个你死我活,依我对魏征的了解,他应该喜欢性情温顺的昆虫。我问:“是它花一般的外形吸引了你?”

“不全是,”魏征马上否定了这一说法,“外貌,仅仅是个形式,兰花螳螂的品质在于内容,内容是什么?是不变的立场。”

我觉得魏征有点故弄玄虚,一只螳螂有什么立场?螳螂进化的不过是外形、颜色和掠食的方式方法而已,没听说它们还像人一样有什么立场。再说了,即使螳螂有立场又如何去体现和表达。

“知道吗?兰花螳螂让我想到了一个人,就是你也认识的吴颖。”

我当然知道吴颖,原来是中心区接待办主任,一个知名度极高的女强人。吴颖性格开朗,落落大方,是个让人猜不出年龄的女干部。我、魏征、小范和小马都认识吴颖,因为有一次我们四人去中心区调研,晚上吴颖安排吃饭,她自带了一坛没有商标的老酒,那天除了小范外我们三个小伙子都被放倒了,老酒厉害是一个方面,吴颖劝酒有方才是主要原因。吴颖劝酒话不多,却句句吊你胃口,你不喝就觉得对不起全天下人。我们这些搞文字的哪里见过这个架势,结果都喝高了。这个把柄落到了小范手里,只要我们四人聚会,小范就会把糗事翻出来晾晒一下。

“吴颖和兰花螳螂有什么关系?”我有些不解。

“中心区三任区长先后落马,两个进去,一个断崖,坊间传说三者都与吴颖有关,但调查结论都没有波及吴颖,这就是兰花螳螂般的智慧。”

我知道中心区三任区长先后被调查时,坊间确实风传吴颖涉案,但调查结果还了吴颖清白。我说:“美人绯闻多,吴颖长得太出众了。”

“吴颖与三任区长案件有没有关系且不说,我想她能守住底线,没有在塌方式腐败中沦陷才是大智慧。”

魏征这话说在了点子上,的确,人人都觉得吴颖会陷进去,因为她服务的主要对象就是区长,但她始终没有迈出危险的一步,就像那天喝老酒,我们三个人仰马翻,人家却笑容可掬,买单后款款而去,留下小范在那里看我们笑话。

魏征接着说:“我觉得自己不如兰花螳螂,兰花螳螂比我有立场。”

“这是从何谈起,你自比萤火虫、蓝蜻蜓可以理解,说不如一只兰花螳螂就奇怪了,难道这就是你闭关培训六十天的收获?”

“我对昆虫的感悟从来没有大的偏差,你最懂我,我和这些小生命息息相通。”魏征起身拿起水壶给我茶杯里续上水,然后站在我对面,“都说人是万物之灵,动物植物且不论,与昆虫相比,我们究竟灵在哪里?很多方面我们不如这些小虫子,比如兰花螳螂吧,它们那种可爱的狡猾,让你不自觉地会宽恕它的残忍。”

我不知道他联想到了什么,但觉得用昆虫来贬低人类这个逻辑说不通:“人和昆虫终归是两码事。”

“庄子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在这位哲人眼里人和昆虫是一码事。”

魏征一向联想丰富,思维出奇,这是他的优点,他给市领导撰写的讲话稿常常用独创的概念夺人眼球,明明很普通的事情,他换了一种写法立马就变得高大上起来。他在锤炼新观点上舍得下功夫,记得他给老胡起草的全市政研工作总结讲话,概括了政研工作十二字方针:捋天线,接地气,会怀胎,起好名。这十二字方针深得胡主任认同,也常常被大家提起。我曾问过他,“捋天线”“接地气”容易懂,“会怀胎”“起好名”怎么理解。他说写文章要凤头豹尾猪肚,为啥是猪肚?就是肚子大嘛,文章内容一定要充实饱满,像怀胎一样不能空洞。起好名是做概念,明明很漂亮一个姑娘,起个“妞儿”“凤儿”这样的名字一下就俗了,起个“昭君”“徽因”这样的名字,感觉立马就上了档次,名正才能言顺,言顺方能事成。这一解释我一直记在心上,弄得我在起草材料时总是琢磨怎么才能“把猪肚子搞大”。

“你以庄子为例是想说明人和虫子是一码事?”

“我想说一以贯之地坚守某个立场并不容易。”

这个观点我没有异议。是啊,世界在变,时代在变,人的立场有所改变也可以理解,要想一以贯之地坚持立场不变谈何容易。

“你知道我曾经大力赞美过三八里改革经验,夸奖它像一道霞光照亮了广袤的乡村,我在国家、省级媒体上写了许多文章推介三八里,每年三篇,两年写了六篇,本来还想写第七篇,但我发现自己突然没有灵感了,指尖开始发僵,键盘像锈住一样敲不出字来。”

“这不能怪你,三八里关于农村改革的经验后来出了问题,村民上访几乎要挤破信访办的大门,你还怎么推介?”我知道三八里,这是一个村级集体经济发展看好的富裕村,在专家指导下搞了一番改革后仅轰轰烈烈了两年,第三年出现“爆雷”,集体收入下降,村办企业破产,村民怨气冲天,这个典型就不再被提及。

“我想,问题是我没有继续跟踪,我的立场发生了变化,既然我关注了三八里经验,它的辉煌、它的没落我都应该接受,辉煌的理由与没落的原因同样重要,我应该深入解剖才是,但是我却选择了放弃,我像一只松鼠从一棵树跳到了另一棵树上,没有关注曾提供给我丰富松子的第一棵树。”

我理解魏征,当年他想把三八里当作改革案例来跟踪剖析,作为搞政策研究的干部,应该具备解剖典型的敏感,成功的经验固然重要,而失败的教训同样不可忽视,教训往往更能给人以启示。魏征这么想有一定道理,我们综合处曾全力推介过四个典型,结果都没有经得起时间检验,回头再看当年写的文章,我们自己都觉得脸在烧。我说:“可是,你说的这件事与兰花螳螂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兰花螳螂一生只与兰花相伴,生于兰花丛,长于兰花丛,最后死于兰花丛,风流而不逾矩,这说明什么?说明它一生恪守属于自己的阵地,要知道,与兰花相邻还有许多种类花朵,那里蝴蝶纷飞、蜜蜂往复,但兰花螳螂却不为所动,决不见异思迁,另有投靠,总是静静地驻守在兰花上,我觉得这种坚守难能可贵。”

魏征这段话打动了我,没有想到兰花螳螂还有这种品质。我似乎理解了魏征的感慨,他是想校正人生的坐标,之所以举三八里这个例子,是在检讨自己定力不够,不能像兰花螳螂那样专一。我觉得进入而立之年的魏征思考问题明显有了深度,他感慨的不仅仅是立场,而是上升到了某种说不清的高度。

“生活中像兰花螳螂这样的人很难寻找,人毕竟不是螳螂,严格来说吴颖还算不上兰花螳螂,她只是会隐身而已。”

“是啊,这样的人去哪里找呢?”我也觉得有些人只存在于幻想中,现实中的人不可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历史上有两个人做到了这一点,就是方孝孺和铁铉,此二人有兰花螳螂之气概,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我没想到魏征思维跳跃性如此之大,忽然间就穿越到了明朝的永乐年间,铁铉和方孝孺因为忠于建文皇帝而遭到灭族,读明史,两位大臣的遭遇颇令人唏嘘,人家叔侄争皇位,你俩搭上全族人的性命这是何苦?但我不能对魏征说这些,如果我说这些魏征肯定会和我急。我说:“你呀,若是生在古代,说不定就是一个真魏征。”

“怎么,我这个魏征是假的?”他捏着耳垂反问。

我被他逗笑了,也开玩笑说:“我打个比方吧,咱们政研室就是一朵兰花,每个处室都是一朵花瓣,你在这里安心做兰花螳螂好了。”

“你以为我不能吗?”魏征问。

我假装板着脸道:“你能我也不赞成,政研室的工作就是一个过渡。”

临告辞时魏征用遗憾的口吻对我说:“兰花螳螂生长在南方,北方见不到。因为北方没有它寄生的野生兰花。”



与魏征那次聊天后,我查阅了有关兰花螳螂的资料,知道这种长不过两寸的小东西确实不简单,形态像极了一朵粉红色的兰花。兰花螳螂看似雅致,实则是顶级杀手,它们在兰花上守株待兔,只要是被兰花吸引来的昆虫都会被捕食,蜘蛛、蜜蜂、蝴蝶、飞蛾、爬虫甚至小型蜂鸟,都会成为它的猎物。

四、战神大兜

三十而立这句话在我身上得到了验证,我这个提起笔来就头疼的人,被提拔到改革处任副处长。魏征替我高兴,靠近我耳朵说:“知道我为啥高兴吗?”我说:“好朋友有了进步你当然会高兴了。”他摇摇头道:“我高兴是因为从此不用替你代笔了。”一句话说得我脸发烫,我想了想,六个年头了,魏征悄悄为我代笔的材料几乎数不过来,很多同事都夸我材料写得好,其实那些材料大都出自魏征之手,只不过魏征对此守口如瓶,代笔一事外人无从知晓。

让我感动的是,为了祝贺我进步,魏征让妈妈画了幅画送我。在我即将离开的206室,魏征展开裱好的水墨画,画面上是两根带着绿色萝卜缨的胡萝卜,外加一只形象奇特的黑色甲虫。我属兔,胡萝卜显然是照顾了我的属相,但这奇怪的甲虫叫什么名字我却一无所知,问魏征,他竖起拇指道:“这是战神大兜!”

“战神大兜?”我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

“是的,我家里养了一只,妈妈也是刚看到它,便画在了画上。”

原来魏征三十岁生日前夕,上小学的女儿瑶瑶用积攒的压岁钱网购了一只战神大兜送他做生日礼物。战神大兜属于犀金龟科,有孩子手掌大小,通体漆黑光亮,外观有种咄咄逼人的架势,尤其是公虫发达的头角铁锥般前挺,给人一种势不可当的凌厉,因为这个,有些地方叫它“独角仙”。魏妈妈说战神大兜是甲虫中的男子汉,她听魏征说我晋升为副处长,便画了这幅画送我。魏妈妈对我印象很好,说魏征应该有我这样一个能说知心话的朋友。

魏征黑色夹克敞开着,露出耀眼的白衬衣,印象中他喜欢穿褐色夹克,这件黑夹克应该是新买的。谈起战神大兜魏征颇有些骄傲,说女儿懂事了,天底下有什么样的礼物能比得上这个礼物呢?不仅珍贵,而且寓意不凡。瑶瑶说爸爸不能只玩小虫子,要玩就玩战神大兜。瑶瑶学习好,每次考试都是年级第一,心志不是一般的高。魏征说家里收到快递才知道是瑶瑶网购的宠物,战神大兜价格不菲,几乎花光了瑶瑶的压岁钱。

魏征抻了抻夹克衣袖说:“瞧,为了与战神大兜相搭,我特意买了一件黑色夹克穿,我已经向瑶瑶承诺,要做一只事业上的战神大兜。”

“不能让孩子失望,好父亲应该为孩子做出榜样。”

魏征挺起胸脯,把夹克的拉链拉上,并不英俊的他顿时变得干练起来。

我说:“战神大兜名字好奇怪,为什么会叫这样一个名字呢?”

魏征解释说战神大兜的名字应该出自海外,名字与希腊神话有关联,其实这个名字有点牵强附会,他更喜欢“独角仙”这个叫法,中国能称仙的都不是空穴来风,所有的仙皆有生活原型,“独角仙”这个名字更接地气,如果说战神大兜给人感觉它生活在火星上,那么独角仙就显示它属于地球。

魏征说瑶瑶的话让他很受触动,瑶瑶是这样说的:“爸爸和奶奶都喜欢昆虫,但家里除了昆虫标本再就是奶奶的画了,没有一只活虫子,这有点叶公好龙的味道,叶公喜欢龙,却不敢见真龙,是虚假的喜欢,家里养了战神大兜就不一样了,说明奶奶和爸爸对昆虫的爱是真爱,不是假爱。你听听,这话是不是有点深刻?”

我说:“现在有互联网,孩子的爱好出乎我们意料,看来战神大兜在孩子心目中的地位无可替代。瑶瑶是希望自己的爸爸更强、更优秀,成为人人羡慕的大英雄。”

魏征说:“是的,瑶瑶希望我像战神大兜一样所向披靡。”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事实上魏征的职级已经被小范、小马和我拉下了半格,我们三个都成了副处实职,只有他还是主任科员。不过魏征对此依然信心满满,他曾和我说过,人生很多时候是殊途同归,紧跑慢赶,最后都是撞向同一根线。因为有这样一种心态,魏征的日常除了写材料就是琢磨昆虫,状态相当不错。

我说:“为了瑶瑶,你也应该有点紧迫感了。”

我之所以这样提醒,是因为我看到别的干部有事没事都去胡主任那里坐坐,胡主任办公室经常人来人往,只有魏征从不找胡主任汇报工作。胡主任曾经开玩笑说,小魏这个人没官职却有官架,一般人入不了他法眼。言外之意是魏征从不找他。宋姐对我说,小魏的屁股好像粘在椅子上了,坐下就不愿意起身。我把胡主任和宋姐的话学给魏征,魏征说自己就是个写材料的,材料写好就行了,材料之外的事他懒得动脑筋。我说你这明显是言不由衷,昆虫不是材料之外的事嘛,你却舍得下功夫。魏征笑了笑说:“那是,那是,昆虫和人两码事。”我觉得好笑,这个时候他却忘了庄子的话。

“战神大兜象征着勇往无前,个人的事也该往前冲,该求人也要求人。”我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希望他去找找胡主任,争取将级别和大家拉平。在机关工作图的就是个职级,进来时肩膀一般高,六年过去却彼此有了高低,换作我是魏征也会心生芥蒂。

“战神大兜会低三下四去求人吗?”

没想到魏征竟然这样我,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接话。魏征说得没错,既然是百战不厌的战神,哪里会卑微地弯腰求人。印象当中魏征只对小虫子卑微过,对领导总是不卑不亢,当然,他也从不顶撞领导,即或有些许不满也不会表现得很明显,大不了一个劲儿地捏耳垂。

“我不急,来日方长,时间会治愈一切。”魏征语气平缓,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有些事你不想,别人不会替你想。”我觉得作为好朋友一定要把心里话说出来,因为我知道胡主任需要一个台阶,这个台阶只能魏征自己去搭。几年来的机关工作经验让我明白,适时给领导递凳子、搭台阶很重要,毕竟上和下都需要台阶。一年前我特别想到信息处工作,但干部调整时改革处一位女干部去了,事后我和胡主任说起此事,胡主任说你有这个想法怎么不早说?领导不是孙悟空,就是孙悟空也没工夫钻到你肚子里去数你几根肠子,你自己想钓的鱼自己去拴钩甩线。我觉得胡主任的话有道理,你自己不说,领导哪里有时间琢磨你的心思。

“我懂你的意思,不过人格总不能低于虫格吧。”魏征走到那扇窄窗前望着窗外,窗子里有秋风吹进来,拂动着他的头发,看上去像被静电奓起来一样,“战神大兜只要有点朽木就活得很好,而我比它条件好多了,我要做的就是在文字上不断深耕,写出自己满意的好文章。”

“你好固执,”我有点恨铁不成钢,“难道和领导谈谈心就是低三下四?”

“去见胡主任我说什么呢?让我央求他提拔我?”魏征依旧望着窗外说。

“你要给领导一个台阶下,栲栳街改造的事,你们之间存在一点误会。”

“我不能趴下来用脊梁骨给他当台阶,我还年轻,再写个十年八年没关系,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著一字空,我只管踏踏实实干活,其他事我不去劳神。”

“这是战神大兜给你的启示?”

“应该是吧,你知道我第一次看到战神大兜头上那只独角我想到了什么?我想到了笔,尽管我们现在都用电脑打字,但笔的情怀还在,战神大兜的头角能战胜任何挑战者,包括比自己还要大的长戟大兜虫,这似乎在告诉我,纤笔一支,神力无穷,能抵得过三千毛瑟精兵,我从不怀疑这一点。”

“举个例子看?”我觉得魏征有点天真,当下靠笔封神的还没听说过。

“胡主任就是个例子呀,胡主任原来在海岛县写信息,因为信息写得好,被选调到市委办公厅,小信息搞出了大名堂,‘胡信息’的外号市县机关无人不晓,后来被提拔到政研室,胡主任这个例子就最有说服力。”

我没想到魏征不但没有记恨胡主任,竟然还以胡主任为榜样。魏征没有说错,二十多年前胡主任确实靠写工作信息出的名,虽然机关信息都是三五百字的豆腐块,搞综合的人视其为小儿科,比不上拼文字功夫的大综合。但胡主任在信息处年年当先进,量变终于发生了质变,被提拔到政研室当了主任。在政研室胡主任写材料从来不拿第一稿,都是在别人起草好的稿子上勾勾画画、顺顺稿子,胡主任顺稿子的水平不能低估,杂乱无章的稿子经他一顺,顿时就变得眉清目秀。

不过在我看来,胡主任的文字功夫与他垂钓、吃鱼的本事相差甚远。胡主任的好人缘与他的谦逊有关,他有句两个字的口头禅——“当然”。不论谁找他说什么事,他总是“当然当然当然”,令说者心里很熨帖。政研室是参谋机构,不负责决策拍板,他说的“当然”就是一种安慰,这一点谁都明白,在机关里说了不算的人喜欢表态,真正能决策的人则口风很紧,从不多吐一字。我知道机关内外没有人说胡主任不好,当然也没有人说他好,他就是领导身边一个若隐若现的影子,总是出现在新闻节目里,没想到这个影子居然让魏征看到了阴凉。

“你这样尊重胡主任,何不当面说说你对他的好感呢?”

魏征转过身看了我一眼,“那不成,咱俩说说可以,与胡主任去说就成了谄媚,我会瞧不起自己。”

“我觉得有些时候要放下架子,总是端着架子会很累的,不是有句话叫‘大丈夫能跳龙门,也能钻狗洞’吗。”

魏征又一次把脸朝向窗外,看着他一副固执的神态,我忽然生出一种预感,如果这扇窗子再大一点,当事业的重担压得他不能承受之时,他会不会从窗子里跳下去,固执之人容易做决绝之事。但这一闪念很快就被我自己否定了,办公室在二楼,楼下是松软的草坪,就是真跳下去也无大碍。

“战神大兜只要有一截朽木就能生存,它有鞘翅,却很少飞,为什么?”他问我。

“大概是习性吧。”我真回答不了这类专业问题,便胡乱说了一句。

“我觉得和兰花螳螂相似,也是一种坚守,由此我就想,埋头写材料也算一种坚守吧,人不负文字,文字定不负人。”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好,再看魏征,他那件黑色夹克正发出甲壳一样的光泽。

五、沙牛

有人说不惑之年是一道坎儿,迈得好,这坎儿是台阶;迈不好,这坎儿就成了绊脚石。四十岁的魏征面临一个尴尬的局面:当初一同进入政研室的四人,小范提拔去市妇联当副主席,小马被提拔为市接待办副主任,我被提拔到市文旅局担任副局长,唯有他还在综合处爬格子,而且依然是虚职,连个实职都没当上。胡主任退休后,继任者是一个姓沙的女干部,沙主任衣着不俗,齐耳短发,走路下颚上翘,经过你身边时会有一阵香风牵走你的目光。

沙主任是抱着出成绩的念头来政研室的,风传主要领导找她谈话时有所交代,政研室就是一个过渡,这说明组织上对她的未来是有所设计的。有想法的沙主任来主政,按常理应该格外倚重能拿大活儿的魏征,因为能干事的领导信任庸才,但绝不会重用庸才,庸才误事,想出成绩离不开能干活的人。不幸的是魏征没有处理好这个关系,本该在新领导面前激扬文字的他,却伤了沙主任的心,以至于沙主任多次在公开场合说魏征这个人就是书呆子一枚。

滨海市近海有个黑岛,岛不大,地形却奇特,岛上有喷发年代不算久远的原生态火山口,当地县政府搞了旅游开发,项目运作不错,十几艘快艇穿梭一般往返接送游客,一年四季游客不断,黑岛游项目还带热了当地的码头、民宿、海钓、渔家乐等配套产业,围绕黑岛游的从业人员不下万人。

主政一方的领导普遍有大而强情结,无不希望把小的做大、把大的做强、把强的做到国际上。黑岛游一火,领导不能坐守其成,于是便有了黑岛改造升级、打造“黄海夏威夷”这一想法。夏威夷是太平洋上的群岛,因神奇的火山地貌和其他因素成为世界旅游胜地,市里开发黑岛旅游对标夏威夷,足见起点之高。市里规划了三步走战略,第一步是申遗;第二步是高标准建设蓝岛,规划中觉得“黑岛”不好,改成了更好听的“蓝岛”;第三步是国际化,所谓国际化是打造类似博鳌那样的国际会议中心。三步走战略鼓舞人心,公布出来后很多人摩拳擦掌,想在这个项目上大干一场。沙主任上任后正赶上黑岛战略第一步——申遗。

市领导说黑岛若是申遗成功就实现了弯道超车,为此必须集中力量搞攻关。市里成立了专班,由市领导牵头挂帅,沙主任担任项目组常务副组长兼综合组长,魏征被抽调进来负责申遗报告起草。沙主任特别交代魏征:黑岛申遗事关大局,只能成不许败,她已经和市领导立下了军令状,争取申报材料送审一次过。魏征说他在栲栳街改造上积累了一些经验,会认真调研,全面分析,三只眼全开来审视黑岛申遗工作。沙主任愣了一下,问什么是三只眼。魏征说就是蜻蜓眼,蜻蜓看到的世界与人看到的不完全一样,因为蜻蜓是复眼加单眼。沙主任说我不管你用什么眼,只要申报材料万无一失就行。

魏征对黑岛申遗做了全面调研后陷入了苦恼,觉得申遗就是一个鸡肋,花这么大人力物力去捧这块牌子有点得不偿失。他想找沙主任谈谈,又一想,一旦谈了会有什么后果?他有些犹豫,独自到小区广场上散步。广场西北角有个沙坑,是供孩子玩耍的。沙坑里有蚂蚁在乱爬,好像在寻找丢失的东西。他在沙坑边蹲下来,用手撩起一捧细沙,细沙从指缝间水一样流下去。调研中他看到,黑岛之所以吸引人,是因为岛上沙滩极佳,又细又白的沙滩在北方海岸线极为罕见,沙滩才是游客的天堂。忽然,他在沙坑里发现了一只沙牛,沙牛懵懵懂懂,竟然爬到了他的手掌上。他索性将沙牛带回家,找了一个圆形鱼缸,铺上半缸细沙,然后将沙牛放进去饲养。他把鱼缸带到办公室,心绪不宁的时候就看着缸里的沙牛发呆。两天后他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去找沙主任说说自己的想法。

他很少到主任办公室,主任不叫他不会来,主任在211室,套间,与他只隔着两个房间,两个房间却像雪山草地一样难以逾越。沙主任上任后他这是第一次来。进到沙主任办公室,发现墙壁上挂着一幅蝴蝶标本,他看了一眼就惊讶地问:“沙主任,您从哪里弄到的这蝴蝶标本?”

沙主任说:“怎么?这标本有问题吗?”

“这是金斑喙凤蝶标本,属于国家一级保护动物!”

沙主任哈哈大笑起来,道:“我根本就没当个玩意儿,在你眼里却成了宝贝,好吧,只要申遗报告写得满意,专家能一次性通过,这标本我奖给你。”

“别别别,我可不敢要,捕获、制作、销售这种蝴蝶标本是违法的,这奖励会把我送进大牢。”魏征急忙摆手,语气有些变调儿。

沙主任脸上的笑靥顿时凝固了,她一定觉得魏征有点不识好歹,送个蝴蝶标本与进监狱有什么关系,明显是小题大做。便摆摆手道:“好了,来找我有什么事?”

“我想说黑岛申遗这件事需要慎重,利弊得失要权衡好,申遗对我们这座城市、对黑岛知名度提升是有一定好处,但申遗也是把双刃剑,一旦申遗成功,黑岛就要严格保护,不允许商业开发,换言之,黑岛游就要叫停,游船不能登岛,沙滩不能玩耍,蓝岛、国际化也就成了空中楼阁,黑岛只剩下了科考价值,变得只花钱、不赚钱。更何况靠黑岛谋生的上万从业者就会失业……”魏征只顾自己说,没发现沙主任的脸色已经由白变青,两道文眉几乎要倒竖起来。

“行了!”沙主任喝住了他,“你思考的问题已经超出了你的职位。”

“我说的是实情。”魏征解释道。

“申遗大政方针已定,你我都是执行者,你的职责是从正面写足申遗的必要性、可行性,不要纠缠负面的枝枝蔓蔓。”沙主任显然是生气了,魏征的话要是让上面知道,她这个主任也会挨批评,“记住,申遗是大局,大局你懂不懂?大局是不能讲价钱的。”

“不管大局小局,总该实事求是吧,为了一个虚名砸掉上万人的饭碗有点说不过去,生存比申遗重要。”

“够了!”沙主任拍案而起,“你怎么一根筋呢?”

“在栲栳街改造上我有过教训,我不能两次犯同样的错误。”魏征坚持自己的看法。

“你不要再说了,回去好好想一想,想通了就来找我,想不通我就换人。”沙主任是个干脆利落的领导,说话办事绝不含糊,这一点与和事佬胡主任截然不同。

魏征面临艰难选择,身为文旅局副局长的我也听到了一些风声,我专门去找他,希望他能识时务,别再一根筋了。我觉得沙主任说得没错,申遗是大局,市领导的站位肯定更高,做下属的跟着走就是,不能傻乎乎地自以为是,因为你不是决定方向和路径的人。

来到魏征的斗室,他正坐在办公室前看着那个饲养沙牛的圆鱼缸出神。鱼缸有半个西瓜大小,盛了一半细沙,没有注水。我问他盯着个干鱼缸做什么,难道不爱昆虫想养鱼了。



“对昆虫的爱我一生不会变。”魏征请我坐下,起身为我泡了杯绿茶,放低了声音道,“沙主任让我觉得她这个‘沙’字写错了。”

“写错了?”我有些不解。

“应该是‘杀伐’的‘杀’。”

我刚喝下的一口茶“扑哧”一声笑喷了,道:“你啥时候学会损人啦?”

魏征严肃地说:“不是损人,是真实感受,沙主任发火的时候挺瘆人,那天我从她办公室出来后颈上全是冷汗,我真的害怕了,她的目光像冰锥,直扎人心。”

我虽然对沙主任不是很了解,但各种会议上碰面机会也不算少,对她的干练印象还算不错,哪里来的目光像冰锥呢?我说:“你要领会沙主任意图,因为你是工作人员,不是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定位不能错。”我知道依魏征的聪明用不着别人出主意,但我对他真的放心不下,魏征本来是我们四人中最优秀的,却混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怪谁呢?黑岛申遗干吗要用三只眼来审视,要我看两只眼最好还是睁一只闭一只为好,沙主任说得没错,做事情要顾全大局,在决策者眼里,申遗成功,这座城市就有了世界级知名度,这个知名度是花多少钱也买不来的。

“我定位没错,既然由我起草申遗报告,我就要正反两方面来分析,不能只讲一面之词。我去黑岛调研了,那里的从业者听说要申遗个个忧心忡忡,他们知道申遗成功后旅游生计就没了着落。”

我觉得魏征确实多虑了,社会就像巨大的海绵,吸附能力极强,当年国企改制,成千上万的国企工人都能再就业,一个黑岛旅游区区万人还算个问题吗?我说:“兄弟啊,你用第三只眼看问题没错儿,但要和前两只眼综合成像,蓝蜻蜓看东西三只眼并不打架,最后会统一成像,你这三只眼要是也能协调起来,发现的结果就不一样了。”我用从魏征这里学到的知识来劝他,这正应了那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老话。

魏征愣了一下,没有急着回答,而是端着茶杯走到小鱼缸前,低头观察了一会儿道:“看来我要学习沙牛了。”

“又要学一种虫子?”

“每一种昆虫都了不起,”魏征指着鱼缸说,“你看,沙牛在沙里设置了一个陷阱,用来隐藏自己,也用来捕食。”

我起身过去看了看,鱼缸中没有什么沙牛,倒是有个漏斗状的小沙坑,这就是魏征说的陷阱了。我问:“沙牛在哪里?”

“在小沙坑下潜伏着,如果有蚂蚁掉进去,就会成为沙牛的食物,沙牛是捕食蚂蚁的专家,一年会捕食上千只白蚁,但它从不主动出击,就是在沙坑下守株待兔。”

“沙牛是很有意思的昆虫,不过你向它学什么呢?捕食蚂蚁?”魏征见到什么昆虫都想学,多少有些神化昆虫了,人的智商再不济也比昆虫聪明,没必要见一个学一个。

“学沙牛倒着行走。”魏征的回答很干脆。

“倒着走?”我有点糊涂,我知道蜣螂搬运粪球是倒着行走,沙牛不搬运粪球,干吗要倒着走?

“沙牛从来都是以退为进,所以又叫‘倒退虫’。”说完,魏征伸出手将沙牛从沙子里抄出来,放在掌心展示给我看。这是一种棕黄色的小昆虫,长约两厘米,整体呈纺锤状,头部有一对钳形的角,这应该是它捕食的利器了。

“以退为进?”我的目光从沙牛转到魏征的脸上,四十岁正是建功立业的好年龄,他怎么会学习沙牛以退为进呢?

“我是指黑岛申遗项目,并不是泛指。”魏征解释了一句,“黑岛申遗,我认为没有什么实质性意义,即使申遗成功又能怎样?除了一个虚名再无其他用处。我觉得把黑岛打造成‘黄海夏威夷’的想法有些不切实际,因为黑岛不是群岛。”

“申遗这个问题已经敲定,不能再讨论,你还是放弃自己的想法,抓紧做正向工作。”我还是想说服魏征,如果他真的选择退出,等待他的不会有好果子,沙主任的强势我很清楚,一定会视魏征为另类。

魏征将沙牛放回鱼缸,小东西三委两委就藏进了沙子里,沙子表面不一会儿就形成了一个漏斗状的陷阱。魏征转身面朝窄窗,呆呆望了一会儿,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喃喃地说:“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我不想做违心之事,我一打开电脑写申遗报告,脑子就会浮现出栲栳街原本的模样,改造失败的栲栳街成了我一块心病,栲栳街空空荡荡的样子有时会出现在我的梦里,我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我甚至梦到过自己在栲栳街摆地摊,结果我的摊位无人问津,因为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想想看,我真的不能两次犯同样的错误。”说完,他转头看向我,我发现他的眼里有泪水渗出。他几乎哽咽着说:“在这座城市,你是最懂我的人,若是连你也不理解,我真的就绝望了。”

我的鼻子有些酸,这一刻,我理解了魏征内心的矛盾。我用力点了点头:“我不劝你了,我理解你的选择。”

魏征退出了申遗专班综合组,确切地说是沙主任主动换了人。

最后,黑岛申遗功亏一篑,材料审核没能过关。为此,立了军令状的沙主任向市领导做了检讨,而且生病住了半个月医院。我劝魏征去医院探视,魏征说自己若是去了,等于火上浇油。

六、斑透翅蝉

前面我说过,魏妈妈给我导师画过一幅祝寿图,画面上是两只水蜜桃和一只斑透翅蝉。导师八十寿诞我去看望他,他指着墙上的画告诉我,说此画好就好在这只蝉上,寓意很多,画家显然用了一番心思。导师没有具体说有哪些寓意,画是我送的,若请教导师,好像我这生日礼物送得不明不白,我只能来请教魏征,听听他说这只斑透翅蝉都有哪些寓意。

打电话给魏征,他说你来吧,他昨晚刚写完一个材料,咱俩正好泡壶太平猴魁聊聊天。魏征喜欢喝绿茶,他认为只有绿茶才能喝出应有的味道,茶叶一旦发酵,就失去了先天秉性。对这个观点我未置可否,因为我喜欢喝发酵的茶,但在魏征这里我是从不挑剔的,他泡什么我喝什么。

来到魏征九平方米的办公室,虽逼仄却不失亲切,因为我也曾有一间这鸽子笼般的办公室。魏征有些疲惫,背靠着沙发正在看报纸。魏征喜欢读报,单位给综合处订了许多报纸,别人懒得看,宋姐就将报纸都送给他,他每天都会抽出时间将这些报纸浏览一遍。

“坐吧。”魏征起身伸了个懒腰,用玻璃杯熟练地泡了两杯猴魁,猴魁的叶片在热水中很快舒展开来,像河中水草一样摇动着。他从茶几上拿起一个瓶盖,将红蓝黄白四种颜色的药片一股脑扣进嘴里,然后端起茶水送下。因为新泡的茶,水很烫,他吃药的表情有些痛苦,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茶水不能服药。”尽管这话是马后炮,但我还是说了出来,我也服降压药,但我从不用茶水送。

“没事的,药量大,茶水降低的药性微乎其微。”魏征满不在乎,一个谨慎的人在服药上却不谨慎,这有点奇怪。

“你睡眠不足。”看着憔悴的魏征我有些心疼,写材料真不是一个轻松工作,不能怪年轻人对此望而却步,我所在的文旅局有个年轻小伙子,本来一身朝气,调岗写了两年材料竟然开始染头发了。

“全市半年工作总结,省里要得急,昨晚熬了个通宵,主要是上半年数据不好看,分析起来有些难度。”魏征解释说。

我知道工作总结是例行公事的材料,虽然不需要创新,但要方方面面都点到,是个费时费力费脑筋的活儿。我在政研室工作时也写过这类材料,很清楚数据是总结的压舱石,数据好,怎么分析都有道理,数据难看,就得想方设法把原因说通,应该是这个问题让魏征伤了一夜脑筋。

我不想和他谈论什么总结,问他:“你和沙主任的关系怎么样了?”

“她还在恨我,但我不怪她。”

“人家恨你也在理,你当时太任性。”我和魏征说话从不藏着掖着。

“所以我才不怪她。”

“沙主任是女人,女人普遍都是软心肠,你们之间有扣子解开就是,敞开胸怀才能消除前嫌,不能总是僵着。”我深知魏征的处境,因为工作上受冷遇,除了工作总结这类例行公事的材料给他,他已经没有大活儿可干。

魏征没有接话,而是打开一个手机短视频给我看,视频里是一只蝉蜕变的过程。一棵嶙峋的槐树树干上,有只蝉正在蜕壳。视频高清,蝉蜕壳的过程可谓纤毫毕见。只见暗黄色的若虫在脖颈部开裂,灰白色的蝉从裂缝处艰难地探出头来,身体一点点往外挤,挤出半个身子时开始倒仰,像体操运动员一样把身体尽力后弓,直至全部身躯蜕壳成功,然后开始抖动翅膀,原本蜷缩成菊花瓣一样的翅膀慢慢张开,变成了透明状的两张蝉翼。整个过程堪称完美,可以想象蜕壳的经过是多么痛苦,这是一次自我接生,没有任何外力可以借助。

看过视频我把手机还给魏征,问他:“你好像知道我是来问蝉的?”

“我不知道你来问什么,是你刚才的建议让我想到了蝉。”魏征实话实说。

“我的建议让你想到了蝉?”

“是的。”魏征再次打开手机视频,看着视频说,“你知道蝉最大的优点是什么?是蛰伏,所有的蝉都要经历蛰伏,短的一两年,有的三年五年,最长的要十七年,蛰伏让蝉成了世界上寿命最长的昆虫。”

原来蝉的寿命是昆虫之最,这一点我还真不知道,魏征关于昆虫的知识总在不断更新,每次与他聊天都会有新收获。

“不过,蝉一旦由若虫脱壳成为成虫,寿命也就进入倒计时,完成交配和产卵后,生命和使命会一同完结。”

“看来蝉的一生颇有些悲剧色彩。”魏征的介绍引发了我的感慨。

“悲剧谈不上,蝉是胜利和成功的标志,要不怎么会有蝉联这个词?但胜利和成功是蛰伏的结果,可以这样说,没有长时间的卧薪尝胆,就不会有身居高处的一鸣惊人。”

我明白了魏征谈蝉的用意,直截了当问他:“所以你想学蝉那样蛰伏?”

魏征没有正面回答我,他朝办公桌上厚厚两摞材料瞄了一眼说:“蝉蛰伏于土地,我蛰伏于文字,土地能孕育生命,文字会产生力量,两者异曲同工。”

“可你是个男子汉,你的女儿希望你是战神大兜。”

“我是个小人物,就像一只正在蜕壳的蝉,我隐隐有种预感,蜕壳越早,使命结束越快。”

“所以你想躺平?”我听出魏征的话语与以前大不相同,似乎缺了中气。

魏征捏着耳垂,像背诵课文一样道:“天不得时,日月无光;地不得时,草木不生;水不得时,风浪不平;人不得时,利运不通。”

魏征这段话出自吕蒙正的《寒窑赋》,很多人都熟悉,吕蒙正所说的时可以理解为机遇,我想,你魏征不是没有机遇呀,能接手两个大活儿,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机遇,如果把握得好,你的发展应该在我们三人之上。

“你有点消沉。”我望着魏征,才过去十年,魏征与三十岁时的状态有了很大变化。

“过了不惑之年,人生就进入了秋季,我就在文字里精耕细作吧。”魏征松开捏耳垂的手,开始捏下颌,他下颌没有胡须,嘴角却被深深的法令纹紧缠着。

我脑海里忽然蹦出“早衰”这个词。感觉这个词化成蝉蜕被我吞到了嘴里,那种咸涩的味道难以描述。我是写过材料的,在我眼里每一个词语都像盐粒一样,伏案苦熬有种被汗水腌渍的感觉。我干嚼了几下,口腔慢慢恢复常态。我想起了来意,问他:“老妈妈当年给我导师画的那只斑透翅蝉,我只悟出了声音和禅意,肯定还有别的寓意吧?”

“你怎么想起问这个?”魏征是聪明人,他猜出这不是我想出的问题。

我只好说出原委:“导师说这只蝉寓意很多,可作为送画人却搞不清楚,这是很丢人的事。”

魏征笑了笑,道:“不求甚解确实不好,就凭你能来问我这一点,我对你的表现打高分。”

“那就快说说吧,都有哪些寓意?”

“斑透翅蝉是常见的蝉,它的叫声很特别,呜嘤呜嘤呜嘤——哇——,像不像一个婴儿在哭?婴儿之心是自然本心,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赤子之心,道家修炼的最高境界就是‘复归于婴儿’,当然,同样一幅画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感悟,我相信妈妈的寓意肯定和我们不一样,一位古稀老人对人生的参悟必然有自己深刻的体会,再说了,蝉的文化含义是多方面的。”

“那么,都有哪些文化含义呢?”

“我的理解也不是很全面,就举三个例子来说明吧。第一个例子,你知道商周时期用来盛食物的青铜器为什么雕蝉纹吗?因为蝉只饮不食,代表清洁,妈妈也许想提示你的导师注意养生,不要膏粱厚味。”

这个说法讲得通,我知道蝉靠吸吮树木的汁液生存,是最讲究饮食卫生的昆虫。

“第二例子是一首古诗,你也熟悉,其中有一句: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是说蝉不流世俗,总是居于高处,大意是指品德高尚吧。”

对这个例子我也能接受,我知道北方的蝉有斑翅透蝉、寒蝉、金蝉、绿草蝉等多种,虽叫声各异,但蝉鸣大都在高处,不会于墙角旮旯像蛐蛐那样发声。

魏征接着说:“第三个例子就有点玄学味道了,道家升天为什么叫‘羽化’?这个‘羽化’就是蝉在蜕变,在道家眼里,蝉的生命是周而复始、死而复生,古人死后嘴中要含有玉蝉,寓意就是生命不死。”

三个例子讲完,魏征问:“不知我说没说清楚,当然这是我的理解,妈妈从来不解释自己的画作。”

我点点头,魏征讲得再清楚不过,我觉得这个问题他完全可以写篇论文发表,对世人也是一种告诫,因为我知道有些地方人们夜里打着手电筒抓知了猴,知了猴就是蝉没有羽化前的若虫,人们当作一道美食来捕捉,导致一些地方蝉鸣越来越稀少。蝉的寓意如此美好,人们不该伤害它。

“这三个例子我记住了,”我说,“我发现你很像一只蝉,一只雌蝉。”

“为什么是一只雌的呢?我可是男人。”魏征半张着嘴问。

“因为你从不鸣叫。”

此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但说出的话就像射出的箭,没法收回来,我也就不顾魏征的感受了,谁叫我们是朋友呢?

七、蜜蚁

参加工作二十五周年纪念日,我召集小范、小马、魏征一同小聚。

组织这次小聚是为了魏征,除了魏征,我们三人都先后提拔为市直部门正职,只有魏征这个政研室的钉子户还在208室纹丝不动。这期间魏征也不是没有机会,一位市领导想提拔他到报社任副总编,征求沙主任意见,沙主任说报社用一根筋的干部,将来难免会捅大娄子。沙主任这么说,那位市领导只能作罢。

还有一次,我和已经到县区任正职的小马说:“咱不能看着魏征老是这个样子,你把他要到你们区里做个宣传部部长多好。”小马也赞成,说关键是沙主任能不能放,如果沙主任打横儿这事就没戏。我们都知道沙主任作为领导智囊,在市里有一定话语权,属于做酒不成做醋酸的人物。小马去找沙主任商量此事果然碰了钉子,沙主任说她要为事业负责,不能把不合格的干部推荐到领导岗位上。后来,沙主任在与宋姐聊天时说出了心里话,她说:“我窝在政研室这么多年,都是拜魏征所赐,魏征放我一次鸽子,我就拾掇他一辈子。”

魏征如此不走运,我们几个老同事也无能为力。

年初,在政研室主政满两届的沙主任交流走了,这对魏征是一件好事,因为他和沙主任的矛盾是属于冰面下的矛盾,没有化解的可能。沙主任调令下达后,犹豫再三的魏征还是去211看望了她。沙主任面无表情,但礼貌性地寒暄还是要有一点。

她说:“你可以恨我,是我不想提拔你。”

魏征说:“我知道原因。”

沙主任说:“你让我平生第一次走了麦城,你知道一个女干部的自尊有时候比生命还重要吗?”

魏征点了点头,他不否认因为自己的撤出导致申报材料没有过关,黑岛申遗从此搁浅,平心而论,如果他来执笔申遗报告,也许不是这样一个结果。

沙主任接着说:“这件事,伤害了我,也影响了你,彼此没有赢家。”沙主任这样说是有原因的,她立军令状时领导有话,如果当年申遗成功,将会论功行赏,该提的提,该奖的奖。机关已经传出风来,说沙主任要提任宣传部部长。黑岛申遗失利,这事自然没了下文。魏征很清楚,沙主任在政研室这十年,等于被雪藏了十年,十年后的今天,她已经没有年龄优势,朱颜不再,英雄气短,只能交流到边缘单位等待退休。

魏征说:“角度不同,结论就会不同,我不恨你,希望您也别恨我,昆虫的记忆不过一天,所以对它们来说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你把我当作一只可有可无的昆虫好了。”魏征希望沙主任能忘记过去,放下十年前申遗那次不愉快,他来见沙主任是下了很大决心的,一双冷眼相望十年,这是一个无法解开的死扣。

沙主任长叹一口气,只说了一句话:“真是不可救药。”

魏征打电话把他去211的事告诉我,我气得真想摔电话,我说:“你早干啥去了?若是早去几年,这个死结就成了活扣!”

我们四人约好相聚的日子是7月21日,已经在县区主政一方的小马想承办,被魏征制止了,魏征要求大家AA制,他不想因为聚餐给我们三人带来麻烦,因为我们三个都是接受监督的领导干部。我们商量后觉得AA制也好,对魏征是个尊重。聚餐在一个叫“三十七相”的小酒馆进行,这里环境私密,氛围优雅,老友相聚,感慨颇多。大家谈起往事,都说政研室搞文字那几年没有白搞,苦是苦了点,但那种全局性的思维锻炼和文字综合能力的提升十分重要。

小范说无论当副职还是正职,从来没让秘书写过讲话稿,有时办公室给起草了稿子她也看不上,还不如自己列个提纲讲得顺畅。小马已是区委书记,说在政研室工作最大的收获是明白了工作套路,干什么都会先锤炼思路,然后调研和试点,不会盲目蛮干。我说在政研室最大的收获是认识了魏征,魏征让我知道了许多昆虫,发现原来昆虫的世界也很精彩。魏征说:“离开,有了审美距离,你们才有这么多体会,而我作为政研室钉子户,属于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体会就谈不上了。”

小范道:“体会没有,感悟肯定不会少。”

大家让魏征讲讲有什么新感悟。魏征并不推辞,他喝了口水润润嗓子,目光扫过在座每个人的脸。我已经猜到魏征会讲什么,他的感悟肯定与昆虫有关,昆虫,是魏征永恒不变的话题。

“你们知道地球上有多少种蚂蚁吗?”魏征冷不丁问大家。

大家面面相觑,谁都见过蚂蚁,但地球上有多少种蚂蚁还真回答不上来。

“世界上已知的蚂蚁有一万四千多种,人类才多少种呀,不够蚂蚁零头。”魏征说,“如此众多的蚂蚁,我只对一种情有独钟,那就是蜜蚁。”

我知道蜜蜂,却没听说过蜜蚁,大家都静静地等待下文。

“蜜蚁是工蚁的一种,蚂蚁家族中有蚁王、兵蚁和工蚁,蚁王负责繁育后代,兵蚁负责守卫巢穴,而工蚁则负责采集食物、建设家园。其中有一部分工蚁将肚子变成了储蜜的‘粮仓’,这就是蜜蚁。蜜蚁肚子像个圆球,里面储满了蜜,看起来像粒饱满的葡萄。蜜蚁储满蜜后,会把自己吊在蚁穴顶部,它们颜色各异,是对蚁穴最好的装饰。蜜蚁肚子颜色取决于所采之蜜的颜色,有的花蜜颜色鲜艳,蜜蚁的肚子就像彩色珍珠一样好看。蜜蚁牢牢地抓住蚁穴顶部,断粮时靠反刍供养蚁王和家族成员。没有蜜蚁,蚂蚁家族很难生存,蜜蚁奉献了自己,成就了团队,达到了一种忘我境界。”

“真是一种神奇的蚂蚁,”小范说,“可是它们是怎么分工的呢,按你刚才的说法,不是每只工蚁都会成为蜜蚁。”

“这是教育的结果。”魏征说,“小蚂蚁一出生,成年蚂蚁就会给它们归堆儿,把那些活跃的小蚂蚁培养成蜜蚁,被选中做蜜蚁的,一生工作就是采蜜,它们相互之间会比谁的肚子又大又圆,采蜜少的会受到鄙视,蚂蚁家族是真正的以劳动为荣。”

“蜜蚁本身可以选择吗?”小马问。

“当然可以,如果在蜜蚁堆里它不去疯狂地采蜜,就自动变成了另一种工蚁,但小蚂蚁们一定都争着抢着要做蜜蚁,做蜜蚁更有成就感。”

“只要不是强迫就好。”小马说,“人权最重要的是选择权,对于蚂蚁也是。”

“是啊,既然是自己的选择,又何必后悔呢?我当年考公是自己选择的政研室,没有谁逼我,既然如此,我就以字酿蜜,做一个任劳任怨的蜜蚁吧。”

我们才明白魏征讲蜜蚁的目的是堵住大家的嘴,不让大家再谈他的工作,或许他是不想在这样一个欢聚的场合谈不愉快的事情吧,蜜蚁这个故事很好,至少对我颇有些启发。

我问他为啥对蜜蚁产生了兴趣,滨海市好像没有这种蚂蚁。魏征说自己五十岁生日那天,已经进入耄耋之年的母亲专门为他画了一幅画,画面上是一株卷丹百合,红色的花瓣上点缀着一些好看的斑点,在长长的花萼上,有一只蜜蚁,蜜蚁圆滚滚的肚子像琥珀一样油亮。母亲告诉他这是蜜蚁,母亲没有解读,但他却悟出了母亲的用意。母亲一辈子在群众艺术馆当美术辅导员,对工作从没有过多奢求,每天都乐在画中。

“我们都没忘记你,说实话论写文章我们都不如你。”小范忍不住说了句实话。

魏征说理解大家的良苦用心,希望大家不要再为他转岗、提职一事费心,他已经习惯了码字匠的角色,就像习惯了研究昆虫一样。还说现在政研室的重要材料他不再介入,空闲时间多了,经常给时政类报刊和内刊写稿,这些稿件不仅可以署名,而且还有不菲的稿酬,这让他的劳动有了可见的价值。

“你就准备在政研室干一辈子吗?”小范问,“我知道你有你的自尊,有啥想法告诉我们,大家一起想办法。”

“机会还是有的,你们主要领导已经有了调整,你至暗的十年已经翻篇,进入了复兴时代。”小马为魏征提职去找过沙主任,知晓沙主任对魏征的态度,沙主任不离开,魏征永无出头之日。

遗憾的是,政研室新任的牛主任是从高校调过来的,因为长期在高校工作,与大家没有什么交集。

魏征宽慰自己说:“时也命也,啥人啥命。”

“会有出头之日的,不是有一种蝉能蛰伏十七年吗?”我不忘给他打气。

魏征说:“你们知道知了猴吧,在地下蛰伏那么久,刚一露头就被人捉了拿去下酒,这是它的命数,不露头也不是坏事,好歹不会下油锅。”说完他兀自笑了。

我们都没有笑,我看到止住笑的魏征又开始捏耳垂。

接下来没有谁再提魏征工作的事,聚会成了魏征给大家普及昆虫知识的聚会。

八、黑蝴蝶

五十五岁的魏征工作上连续出现两次失误,失误严重影响了领导对他的印象。

第一次是全市建设学习型机关座谈会,会议本来没有安排他发言,一般来说有大领导参加的会议,发言人和发言稿都要送审的,这次座谈会因为有市委张副书记参加,没有发言任务的人只要带着耳朵听会即可。谁知主持会议的牛主任颇有民主风范,在规定的发言人发言结束后,他撂下主持词抬起头问:“哪位还有要说的?”问话没人应答,牛主任看到魏征不停地在本子上记着什么,以为他做了发言准备,就点名说:“魏征同志是政研室的老同志了,你说两句吧。”坐在一旁的宋姐小声对魏征嘀咕:“开会有风险,发言需谨慎。”

魏征以为这是玩笑,没有往心里去,他觉得牛主任点将,无论如何不能驳了牛主任的面子,就回答说:“那我就说点学习体会吧。”他讲了三点体会,语速和措辞都恰到好处,按理说没什么大问题。第一点讲学无止境,人应该活到老、学到老。第二点讲学以致用,说学习不是装门面,一定要用,不用即或学富斗车也没有意义。惹出麻烦的是第三点,他讲人除了向书本学习外,还要向大自然学习,尤其应该向昆虫学习,小虫子大学问,昆虫世界奥妙无穷,值得探究。在第三点,他还举了蟑螂的例子,说将来发生核战,能幸存的生物只有蟑螂,蟑螂抗辐射能力是人类的两千倍。

对这个发言干部们褒贬不一,反响比较大的是个别女干部。组织部一位姓孙的女处长说听完魏征的发言连续两个晚上没睡好觉,总觉得床单上有蟑螂在爬。孙处长有严重的洁癖,而且最讨厌小虫子,家里如果有蛐蛐儿叫,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来消灭掉。如果是机关干部们议论议论也无所谓,问题是参加会议的有市委张副书记。张副书记从外地刚交流过来,因为一张国字脸总是板着,干部们私下给他起了个“横平竖直”的绰号。这个绰号没有贬义,主要是夸他模样周正。“

横平竖直”对魏征的发言评价不高,在总结讲话时脱稿做了评价。“横平竖直”讲话从不脱稿,这次能脱稿评价说明心里有话不吐不快。他说人要有志气,当志存高远,与凤凰同飞必为俊鸟,与虎狼同行必为猛兽,与小虫子为伍能成啥气候?只能算有点雕虫小技罢了。“横平竖直”这分明是说魏征胸无大志、目光短浅,这个结论对于等待进一步使用的魏征来说成了一块搬不开的泰山石。宋姐特意打电话给我,说魏征在“横平竖直”那里印象坏了,咱们劝劝他抓紧远离小虫子吧。我说魏征不会接受的,他对昆虫的兴趣来自家传,哪里会轻易改变?

好心的宋姐还是去208劝了魏征。魏征帮过宋姐,宋姐儿子读博士,因为没有在核心期刊发表论文一直无法毕业,宋姐愁得不行便去找魏征,魏征亲自操刀帮孩子修改了论文,使论文得以顺利发表,宋姐对此十分感激。宋姐对魏征分析了“横平竖直”的话,劝他这段时间就别碰小虫子了。魏征听后捏了捏耳垂说:“领导讨厌小虫子那是领导的事,我喜欢小虫子是我的爱好,人各有志,何必强求。”

有次开会我遇到了牛主任,特意和他说了魏征的情况,说魏征喜欢昆虫只是爱好,从没影响过工作,他是个特别看重工作的人,在政研室是扛大活儿的骨干。牛主任并没怪罪魏征那次发言,说他自己在大学是生物学教授,觉得魏征的发言没有大问题,向昆虫学习没什么不妥,人不仅要向昆虫学习,还应该向大自然中任何值得学习的生命学习,人类是通过仿生进步的。我和小范、小马说了牛主任的看法,大家都为魏征感到高兴,觉得这个不幸的家伙终于要柳暗花明了。没想到在这个时候,魏征工作上出了事故。

事故原本只有少数人知道,谁知“横平竖直”在一个规模不小的会议上举了这个例子,结果在机关一下子就传开了。

所谓事故其实就是个笔误,如果主持会议的“横平竖直”能随机应变,也就不会出问题,但“横平竖直”主持会议一向照本宣科,绝无半句更改,这个笔误就念了出去,引起会场一阵嘁嘁喳喳的议论。那是一次市委理论中心组例行学习,邀请某退休的部级领导来做时事报告。被邀请的部领导姓张,因为退休好几年,不宜再称部长,负责主持词起草的魏征就写他为“张老”。“张老”这个称呼没问题,开头介绍也都正常,但在总结时,主持词里的“张老”错打成了“老张”,“横平竖直”没加思考就如实照念,结果就成了事故。

中心组成员都是有一定级别的领导干部,素质相对较高,大家知道是笔误,笑一笑也就过去了,没想到“横平竖直”在一次百人规模的会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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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1-06 14:5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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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1-10 07:4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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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1-10 06:28: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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