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对原生家庭的批判全面进入大众视野,越来越多人发现自己的创伤并非孤例,很多人都在持续对抗父母。有人搬出家庭所在的城市,有人拼命避免成为父母那样的人。
可兜兜转转之后,我们身上那种熟悉的气味总会悄悄浮现——相似的情绪引爆点、表达方式、甚至对爱的渴望和惶恐,最后发现,自己不过是用新的方式实现对他们的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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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3月,李翊云先后在《纽约客》发表两篇文章回忆、思考与儿子有关的事
就像奋力游出了那条河,回头看,其实不过是在上游换了个方向游。这种“重复”,或许是一种更隐秘的“继承”。我们拼命反抗的,反而用另一种形式刻进了我们的生命轨迹。
而作家李翊云的家庭故事,将这种“失败的继承”演绎到了极致。
失败的继承:
控制与疏离,一种创伤两种面相
今年上半年这位作家因为写文谈论两个儿子的死亡而引发关注(她的两个儿子在七年内、分别在17、19岁时自杀离世)。悲剧的聚光灯下,公众看到的是一个非“常态”的母亲,她尊重孩子的自由意志,甚至极端到尊重他们放弃生命的选择。
这种看起来超越常规的养育哲学背后,或许藏着一个古老的命题:反叛,本身就是一种继承。
她在采访中提到外婆有精神病史,在其影响下母亲成为了强势、易怒易哭的人,除了极端化的情绪,还会偷看她的日记、监视每日言行。身为核物理学家的父亲信奉宿命论,对妻子的情绪风暴采取无节制的退让和自我麻痹,造成情感上的疏离与缺席。一个高压控制、一个冷淡疏离,被网友誉为“有毒父母”的经典组合,让她从小在一种既恐惧又依恋的氛围中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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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翊云 旅美华人作家、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普林斯顿大学教授
成年后,她远赴美国,坚持用英文写作,在语言和文化层面筑起双重屏障,以此让母亲彻底无法踏足自己的世界。
她成功了,也失败了。她用文字赢得了世界的关注,但却无法守护自己的孩子。正显示了那种悖论:她用疏离来对抗母亲的控制,却又因为极致的疏离,陷入另一种囚禁。
她摆脱了母亲的模样,却没能逃脱母亲带给她的、关于“关系”的创伤剧本。这正是“失败的继承”最核心的悲剧性。
一直
守在眼泪边的看守
这种囚禁,在她成为母亲后显露无遗:她对孩子自由的绝对尊重,演化成一种情感上的“看不见”;她所筑起的理性堤坝,也把她自己封锁在痛苦的孤岛上。
她的小说里,总有一种奇怪的冷静。表面上,没什么激烈的情感,很多故事甚至是无波无澜地讲述创伤、死亡、离散。但内里却涌动着一种悬空的痛苦。
她在《我该走了吗》书中塑造了一个母亲莉莉娅,在女儿自杀后莉莉娅从未哭天抢地,“好比用一道堤坝拦住所有要流的眼泪,一辈子活得像个值班的看守。日日夜夜。确保没有裂缝、没有渗漏、没有洪涝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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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该走了吗》上海译文出版社,2023年11月
这几乎是对她自己的写照,像一个守在眼泪堤坝旁的看守。第二个孩子死后,她描述自己的生活,混合了“敏锐观察力和深刻的冷漠”:漫不经心地穿衣出门、无意识地路过与孩子告别的街角,却对家里摆放的小物件、孩子曾经喜欢的风信子格外敏感。
但她不去探究孩子为何想要离开,不去证明自己是个好母亲。她只是一直生活在深渊里,“从不渴求从思念孩子的伤痛中解脱” 。
近乎残酷的自我克制、与痛苦共存,看似是她母亲情绪风暴的反面,实则同源——都源于同一种无法安放、只能严防死守的巨大创伤。越是表面冷静,那个“被母亲塑造的自己”就越是辛苦地执勤、不停的防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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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翊云于 2007 年拍摄的一张家庭照片,照片中她的丈夫抱着他们的儿子,文森特(左)和詹姆斯。
这种防御甚至可以强大到让人觉得冷漠。大儿子死后,她发表的《理性终结之处》里,母亲有机会和死去的儿子交谈,但书中没有情感的巨浪,母子只是讨论诗歌小说、写作技法。
悲恸只若隐若现,仿佛失去的只是一个书友,直到更晚出版的《我该走了吗》,里面蔓延的悲伤才让人意识到,冰冷的笔触原来是一种保护色,一种连自己都骗过了的麻木。
忍耐,这就是她面对痛苦的方法,在巨大的悲痛前迟迟不愿面对,进入后又迟迟不离开。不治愈、不控诉,最后把成吨的眼泪堵在心里。
这也是“代际创伤”传递的隐秘轨迹:上一代没被温柔地爱过,他们也无法完整地教下一代如何温柔地去爱。那些未被解决的过去,就这样通过教养方式和情感模式,无声地交接下去。母亲造成的伤害一直在李翊云身上回响,而她则成了永远受困其中的小女孩。
反向奔跑的悖论
李翊云的故事像一个极端标本,环顾身边,虽然鲜有这样的例子,但许多人的故事都映照着相似的逻辑。嘴上说着不想重蹈上一代的命运,却常常在亲密关系中不自觉地复刻相似的逻辑,只不过有时是以相反的方式。
李翊云就是这样,她养育孩子的方式是母亲的极致对立面,几乎不干涉、不控制,和丈夫信奉对自由意志的彻底尊重。但在家庭关系中,理性、洞察、尊重这些我们推崇的现代价值观,如果没有倾听陪伴、充足的情感支持作为基石,就会显得失去了应有的温度。
儿子在世时,母子间大量抽象、哲学化的沟通,像朋友、像师生,却不太像亲人。特别是面对十多岁的儿子、一个敏感少年反复沉浸在《西西弗神话》的虚无中、看不到生命的意义时,她奉行的那种哲学化的“不干涉”,虽然与母亲暴力管控截然相反,却重复了类似的“看不见”——母亲的“监视”是侵入式的看不见,看不见她独立的灵魂;她的“不干涉”是放任式的看不见,看不见儿子具体的情感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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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西弗神话》开篇
次子离世后,她写道“詹姆斯知道我们会尊重他选择结束自己生命的决定,他也相信我们会承受他的离世”。
文字流露出的冷静,让一种近乎悲壮的自我坚持呼之欲出,看似自由的教养方式,却透露出对母亲所设定规则的回应。对孩子的放任,像是对强势控制的抵抗,极致理性,是对暴怒的过度反射。
就像一场拔河,她用尽力气向反方向奔跑,但绳子另一头,始终在母亲手中。她越是夸张地拥抱与母亲相反的特质,母亲的存在就越明显。
理解 不一定和解
所以有时候我会觉得,我们的“反抗”,只是另一种形式的继承。越往反方向跑,越会把我们自己锚定在父母画的情绪坐标中。
如果非要说我们这一代有一点不同,那大概是我们终于能停下来,把这件事看清楚。
所以,回看李翊云令人心碎的经历,我们看到的不只是一个家庭的悲剧,还有关于‘继承’的警示:如果不能清醒地洞察并打破那种‘反向形成’的惯性,我们的反抗,很可能只是另一种继承。
因为无论多用力地批判原生家庭、或是反过来训诫受害者,本质上还是陷在“谁伤害了我”、“该责怪谁”的叙事里。
更多人意识到,真正重要的,是“断代”——如果创伤的传递是一条河,那就在我这一代干涸吧。
我们开始建立勇气去同时理解两代人——被上一代支配、忽略的自己,和被生活磨硬的父母。
我们开始去理解。去理解不等于和解,而是一种看清。明白父母那样活的原因以及他们的局限性。看清重复的创伤模式后,不再被本能或反叛本能驱使,而是基于清醒独立的判断,去创造新的互动方式——也许是能在情绪爆发前,意识到这是父亲的影子,从而选择暂停;也许是能对孩子坦承‘妈妈现在很难过,但这不是你的错’。
我倾向于相信,我们这一代,是开始系统性学习表达和自我认知的一代。我们开始用语言把感受说出口,不再为显露情绪而羞耻,也不再假装一切从未发生。
我们开始能说:“我难过,是因为被那样爱过。”
这听起来像一句丧气话,但其实是在温柔的放下。因为能这样说的人,已经在一点点打破循环了。或许长大,不在于成为父母那样的人,也不在于成为他们的反面,而是成为能够自由选择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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