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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听闻“花儿” 这个名号,是从大人们的闲谈里钻出来的—— 说那计生,前头的媳妇刚走不到半年,就把 “花儿” 接进了门,既没办喜酒,也没扯红本本。这花儿原本是计生表弟“买” 来的媳妇,偏巧表弟走得早,也不知道两个人咋暗度陈仓的,知道的时候,计生已经“顺理成章”无缝衔接把人领回来了,在咱村这条街上,是一个火爆的新鲜事儿。
花儿来了——石榴树下的川味旋风
我那会儿正读初中,每周才回一趟家。上周回家时还没听见这档子事,估摸着这几天刚成的。计生家离我家不远,五十步的距离,同一条大街上。咱村的街面就这点好,但凡有点风吹草动,不出半晌就能从西头传到东头,比村里大喇叭还快。
计生在村里算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当着治保主任,脑子活络,算盘打得噼啪响,日子过得滋润,村里数得着的“富裕户”。他前头的媳妇,黑瘦黑瘦,一辈子围着孩子和灶台转,却偏偏不爱收拾家—— 那屋里乱得,说句得罪人的话,比村口老王家的猪窝还不如,耗子进去偷个东西,没准还得转向。打我记事起,她就病恹恹的,具体啥病没人说得清,眼瞅着一天比一天瘦,最后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咳得直不起腰。后来琢磨着,八成肺上的毛病。起初她还能坐在自家大门洞里,跟街坊四邻拉呱几句,后来渐渐不出屋了,不到一年,人没了。
计生此人,个子不高,身板单薄,是村里的“半个活宝”。为啥说“半个”?因为有个叫有才的,比他更能说会道,更能折腾。计生碍于治保主任的身份,端着点架子,不像有才那样半彪子,生熟不忌。有回计生去村供销社买东西,跟供销社刘蛋的媳妇开玩笑,没成想把人逗急了。刘蛋媳妇人高马大,力气比爷们儿还足,一把将计生抱了起来,倒着提溜,脚朝上,像只正褪毛的鸡崽子,在屋里转了好几个圈。计生吓得魂快飞了,尖着个嗓子,音儿都变了,一个劲儿求饶,刘蛋媳妇才把他放下来。这事儿后来被村里人传成了笑话,有人叫它“鲁智深倒拔垂杨柳”,还有好事的给起了个更形象的名儿——“旱地拔葱”,版本越传越多,成了村里好几年的笑料。打那以后,计生老实不少,但凡他又想耍乐子招猫逗狗,有人就揭短:“你小子又想被人‘拔葱’了?” 一众人跟着哄堂大笑,计生也就红着脸嘿嘿笑,缩回去了。
更有意思的是,计生在这条街上辈分特别小,见了谁都得叫“叔叔”“爷爷”,连我这个半大的小姑娘,他也得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姑姑”。这也看出来,他家祖上条件不错,能娶上媳妇,人丁兴旺,把辈分都熬小了。计生的爹还在世,我叫他“棒子哥”。老爷子身体硬朗,整天乐呵呵地在街上晃悠,脸上挂着笑,家里四世同堂,日子过得别提多舒心了,谁要是再夸上他几句,老爷子就更飘了。
自打计生的四川媳妇花儿来了以后,看热闹的人把他家的门槛快踩平了,比过年看新媳妇儿还热闹。每次从他家门口过,都能看见院里院外的人,跟蜜蜂嗅着花蜜似的,一窝蜂地往跟前凑。咱村人就这样,一有新鲜事,比过年还积极。更何况计生本是街上的熟人,辈分小,大人小孩都能聊上几句,大家去他家也不觉得拘束,跟自己家似的。我也跟着我妈去凑了回热闹,串了次门。
计生家有五间大北屋,院子敞亮得很,种着两棵石榴树,长得比房檐还高。初夏时节,石榴树开着一簇簇小红花,像撒了一把火,分外喜庆。一进院子,立马觉得跟以前大不一样了—— 往日里乱糟糟的场面没了,院子扫得干干净净,地上一片树叶看不见,杂物挨着墙根摆得整整齐齐,看着就顺眼。我妈一进院就喊:“花儿!” 我原本以为,叫“花儿” 的,总得是个温顺漂亮、利利索索的中年妇女,没成想,马上要见的女子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样。
北屋里传来一声嘹亮的应答:“奶奶,进来嘛!” 前头这几个字我听清楚了,后头的话跟打机关枪似的,又快又浓重的川味儿,我一个字没听清。我妈听见有人应,径直往屋里走。
进了屋,看见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个子不高,身材敦实,刚烫的头发卷卷的,脸膛是健康的黑红色,手上沾满了面粉,正坐在马扎上和面。见我们进来,她笑得脸上的褶子挤在了一起,像朵盛开的菊花。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跟我妈说:“奶奶,这是妮儿哇?俊女子哩!” 这话我也是猜个大概,偶尔能抓住两个词,剩下的靠蒙。我笑了一下没说话,她倒不介意,依旧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妈跟她唠了会儿家常,无非是问问她平时干些啥,十句话里,我能听懂的一句没有,估计我妈比我强不了多少。她一边干活,一边跟我们说话,衣服上沾了不少面粉,脸上也蹭了点儿,可那股子热情劲儿,让人看着就欢喜,脸上的表情也透着惬意的满足。
正说着话,计生家的大儿媳妇掀帘走了进来,来送孩子的—— 想让婆婆帮忙看会儿娃,她要去赶集。花儿一见孩子,赶紧放下手里的活,拉过孩子,从里屋拿出一块点心,让孩子坐在马扎上,边吃边玩。我和我妈见状,就跟着大儿媳妇一起往外走。我妈跟她开玩笑:“你公公可给你们找了个好婆婆!” 大儿媳妇跟我家是亲戚,听我妈这么说,笑起来:“姨,您还真别说,这个婆婆真不错!有事就帮我们搭把手,做饭一个人全包了,还总叫我们过来吃饭,地里的活儿也不用我们操心,比爷们儿还能干!” 我妈叹了口气:“那你们可得好好跟人家相处,她这辈子不容易,老了也没个正经依靠,你们以后多照应着点,可不能忘了人家的好。” 大儿媳妇赶紧说:“姨,您放心,我管不了别人,我肯定好好待她!” 说完,高高兴兴赶集去了。
花儿对棒子哥也特别孝顺。棒子哥不愿去他们院里吃饭,花儿天天把饭送过去,还把棒子哥的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拆洗缝补的活儿全揽了下来。在花儿心里,这儿就是她的家,棒子哥就是她的亲爹。棒子哥这人,平时不爱夸人,还总爱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可他从来没说过花儿一句不好。要是有人在他面前夸花儿,他脸上那得意劲儿,藏都藏不住。
计生身子弱,常年病秧子,花儿却敦实泼辣,街上的人见了他俩,爱跟计生开玩笑:“你这小身板,能伺候得了这么厉害的媳妇?怕是她‘耕’你吧?可得悠着点啊!” 说得计生脸红了,笑着骂几句,赶紧溜。有时候花儿跟他一起,听不懂大家在逗啥,就笑眯眯地看着计生。计生一急,冲她喊:“快回家做饭去!” 这话跟圣旨似的,花儿连一句废话没有,脚不沾地地往家跑。大伙儿见了,笑得更欢了。
花儿的过去——风雨里的蒲公英
从花儿偶尔蹦出来的几句话里,村里人慢慢拼凑出了她的过往—— 来咱村之前,她跟着好几个男人,吃了太多的苦。
花儿的家在四川的大山里,山连着山,沟接着沟,两三天走不出那片山。山里到处是茂密的树和草,一眼望不到头。她结婚早,十五六岁嫁了人,生了一儿一女。在老家,她常年在山上种地,那些地是在山坡上开垦出来的,一小块一小块的,收成全看老天爷脸色—— 风调雨顺还好,要遇上大雨,地里的庄稼就全毁了,一年到头收不了几粒粮食。更让人憋屈的,山里的男人不干活,地里的活儿、家里的活儿全女人的事。男人们整天闲着没事,要么聚在一起喝酒吹牛,要么打骂老婆孩子。
山里穷,很多人想往外走,可最后能走出去的,大多是嫁出去的闺女。花儿的弟弟家穷得叮当响,儿子长大了,连个媳妇娶不上。她弟弟心一横,竟然跟人贩子串通,把花儿十六岁的闺女给拐走卖了。起初花儿的男人不知道这事,还以为孩子走丢了,在山里到处找。山里丢个孩子太常见了,有人说孩子可能掉沟里摔死了,也有人说被野兽叼走了。
直到有一天,花儿的男人听说,是花儿的弟弟把孩子带走送人了,还拿了一笔钱。他气得火冒三丈,立马去找小舅子算账,小舅子早听见风声,跑没影了。找不到小舅子,花儿的男人把气全撒在了花儿身上—— 第一次把花儿打得半死。花儿知道自家理亏,连哼不敢哼一声。可这一打,成了习惯。往后不管遇上啥不顺心的事,花儿的男人都拿她出气,手边有啥用啥打。最严重的一次,他喝醉了酒,顺手抄起一把刀扔了出去,刀正好落在花儿的脚后跟上,划了个大口子,血止都止不住。还是儿子从棉被里扯出一把棉花,烧了之后用棉灰捂在伤口上,才把血止住。花儿流了太多血,歇了好几天,还头晕得下不了床。
就算这样,花儿的男人也没收敛,喝醉了酒还往死里打她。花儿怕哪天自己真被打死,趁男人不注意,偷偷从家里跑了出来。她说,她走了好多天,带的干粮吃完了,摘山里的野果子充饥,一路上吃了多少苦,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从山里跑出来十多年,中间到底经历了啥,没人说得清。村里人第一次听说花儿,在邢台那边的一个山沟里—— 那里有个开矿的工地,能捡石头挣钱。花儿在工地上,不仅要推着小推车把石头运到平地上,还得给工人们做饭,住在工地旁边的破棚子里。工地上的司机们心肠好,去拉石头的时候,总给她带点外面的吃食,偶尔还会给她带件衣服。可工地上都是男人,难免有人会撩拨她,甚至有胆子大的,晚上偷偷钻到她的破棚子里。
后来,有个能说会道的男人,把花儿哄得开开心心的,送吃送喝送穿,还带花儿去附近的县城租房子住,第一次见花花世界又被温柔以待,目不暇接的花儿被突然降临的幸福撞昏了头。没成想,这个男人有家室,他俩在外面住了一阵,直到瞒不住了,才告诉花儿实情,允诺给她找个好人家。
男人把花儿带回无极,介绍给了计生的表弟。计生的表弟一辈子没结婚,手里有点积蓄,花儿来了之后,日子过得还算安稳—— 俩人没孩子,不用操太多心,日子过的要多闲在有多闲在。
谁能想到,好日子没过够三年,计生的表弟突发脑溢血走了。在花儿茫然之际,没多久计生的媳妇也没了,计生把花儿接过来,一起过日子了。
花儿的生活——川味烟火里的小陀螺
夏天的早上,总能看见花儿的身影。每天天不亮,五点来钟起了床,那时候计生还在被窝里睡大觉,花儿背着个筐下地了。在咱村,现在很少有女人背筐了—— 过去还有,现在背筐的大多是老头,要么在地里、路上捡粪,要么捡点别人落下的麦穗、玉米棒子、豆秸啥的。花儿背筐,却去村边的菜地里忙活:拔点小葱、生菜,摘几根黄瓜、几个茄子,采几绺豆角。采完菜,她还不忘给计生的几个儿子家送点过去,要是哪家需要带孩子,她顺路把孩子接过来。计生小儿子家的丫头秀儿,几乎跟着花儿长大的,晚上跟花儿一起睡,小儿媳妇对花儿也满意得很。
一到秋收、麦收的时候,花儿更忙了,地里、家里两头跑。在地里干完活,来不及歇口气,得赶紧回家做饭,还得给孩子们都做上,像个上了发条的陀螺,从早到晚转个不停。她刚来时烫的头发,也没心思打理了,乱蓬蓬的像堆草,她随便往耳朵后面一掖。
花儿的大嗓门,在街上出了名。来咱村好几年了,一口川味儿还改不了,说话语速又快,越发让人听不懂。她瞧见我们一脸蒙圈的样子,自己倒笑得乐不可支—— 这大概花儿的乐趣之一。不过,有句话她喊得格外清晰,那就是叫孩子们回家吃饭:“秀儿,回家吃(呲)饭!” 有时候,村里人学她喊“呲饭”,她笑得更欢了,那笑声咯咯咯的,像母鸡下蛋后的叫声,混沌不清,却又格外响亮。
在村里,从没见过花儿发愁。有时候她听不懂我们说啥,就笑眯眯地看着、听着。大家爱逗她,可都带着善意的,花儿像个孩子似的,别人一逗就开心。计生很少跟花儿一起赶集,不管平常还是过年,别人家两口子一起去采办年货,花儿总是一个人。要是儿媳妇或者闺女给她买条裤子、买件褂子,她能高兴好几天,到处跟人显摆,那一天,她肯定把自己收拾得溜光水滑。
街上三嫂子逗她:“花儿,你越来越俊了,这都是计生给你养得好啊!” 花儿笑得合不拢嘴,连牙花子都露出来了。有时候,有人见她一天到晚手脚不闲,就劝她:“累了就歇歇,别总这么忙活!” 她满不在乎地说:“这算啥活儿呀?一点都不累!” 我们几个半大孩子,私下里都叫她“田螺姑娘”—— 可不是嘛,她就像传说里的田螺姑娘,不停地干活,默默地为这个家付出,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计生在街上站着聊天,花儿很少在他身边。计生知道大家总拿他俩逗乐子,所以尽量躲着点。要是花儿来了,计生肯定赶紧往家走。别看计生是个“半个活宝”,却是个本事人—— 一手算盘打得精,说啥事儿头头是道。村里谁家婚丧嫁娶,都请他去帮忙张罗。他家孩子多,走到哪儿底气十足 —— 在咱村,谁家孩子多,谁家有气势。这个不起眼的小老头,在村里的人缘和面子,还真不小。
不过,娶个四川媳妇,在咱村多少会被人看不起。过去只有家里穷得娶不上媳妇的,才会“买” 个四川媳妇。说是“买”,其实就是给介绍人钱—— 人家大老远把四川的姑娘带过来,管吃管住,给点辛苦钱。因为这钱是给介绍人的,不是给姑娘娘家的,所以才叫 “买媳妇”。要是给娘家彩礼,那就不一样了,娘家还得给陪嫁,那才是正经的娶媳妇。计生虽然没给介绍人钱,可花儿毕竟四川来的,在村里人眼里,跟本地人不一样。所以,自从娶了花儿,计生在街上也低调了不少。
日子过得好不好,只有自己知道。花儿把计生伺候得,那叫一个周到—— 简直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饭盛好了递到手里,就差怕烫着,再帮他吹吹喂到嘴里了。自从花儿来了,计生成了彻头彻尾的甩手掌柜,活脱脱一个 “大爷”。估计计生心里,除了那点不值一提的面子,再也挑不出花儿的半点不好—— 这日子,比他前头媳妇在的时候,滋润多了。
花儿却不管这些,只要别人对她笑,她就满意;只要没人当面说她不好,只要她听不懂那些闲言碎语,就一切都好。
花儿的日子,过得开开心心的。
花儿的闺女儿子——川味寻亲记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看见村口围了好多人,问我妈咋回事。我妈说:“花儿的亲儿子闺女,找来了!” 我妈也去凑了热闹,回来还红着眼圈,说花儿的闺女哭得特别伤心。
花儿的闺女当年被人贩子拐到了沧州,十六岁成了亲。花儿的儿子见妈跑了,爹又整天醉酒,家里实在待不下去,跟着别人也出来了,巧的是,也来了河北。河北有户人家,没儿子,只有一个闺女,想招个上门女婿,花儿的儿子应了,刚结婚没两年。姐弟俩在河北到处打听,还真联系上了,又绕了好多弯,找到花儿。
计生家的孩子们,热情地招待了花儿的儿子、闺女,还有儿媳、女婿,跟招待亲戚一样。毕竟离得太远,以后也难得来往。他们来的那天,娘仨儿抱着哭,哭够了又说,说得差不多了又哭,周围看的人,跟着掉眼泪。直到这时,大家才发现,真正的四川方言,一句也听不懂的—— 尤其花儿他们说的,还是四川某地的土话,说得又快,跟听天书似的。
来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圈又一圈,花儿却高兴得不得了,到处给人递糖—— 不管来看热闹的,还是来送祝福的,她都热情接待,脸上的笑容,像盛开的万朵菊花,那天的 “菊花”,格外向阳。花儿觉得,来了这么多人,给自己长脸,就是自己人缘好。看着孩子们过得好,她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谁家的亲骨肉,能不惦记呢?她从心里骄傲:这是自己的孩子啊,在这儿安了家,过得还不错,自己在这儿,也不是外人了。
花儿的闺女儿子待了没多久,匆匆走了。花儿的生活,也像水面上扔了一粒石子—— 激起一阵浪花后,又恢复了平静。可花儿看上去,比以前更幸福了,走在路上,忍不住哼着小曲儿。有时候,她还会跟人说,要买点东西给儿子捎过去。她只管高高兴兴地说,大家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也不追问,她乐此不疲地说个不停,分享着喜悦。
计生离世——狂风暴雨下的向阳花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当初在花儿怀里撒娇的小孙女秀儿,也上中学了,花儿还是如同一个陀螺在街上不时地刮起一阵阵小旋风。不知道什么缘故,计生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越来越瘦,还总咳嗽。花儿着急地跟着计生去了无数次村里的医生家,拿了药,又细致地给计生煎药,时间上卡的死死的,医生说煎药半小时,她差一分也不肯起锅,多一秒也不让药锅在火上停留,药晾到不凉不烫,她才小心翼翼地端到计生的身边,虔诚地看着计生一滴不剩地喝下去。即使如此,计生的病也不见好转,咳嗽好几天就又重了。
花儿急了,和计生商量,要么去大医院检查检查吧。计生说:“我能有啥病,不耽误吃,不耽误喝,就是有点咳嗽,这算啥!瘦就瘦呗,有钱难买老来瘦!”
花儿说了不算,干着急。但这次,他的儿子闺女不干了,说啥也得送他去医院检查,二小子干脆找了个汽车,直接停家门口,两个儿子连拖带拽地把计生拉上了车。
谁知道结果一出来,大家全懵了,肝癌晚期!
医生说,不用治了,这已经扩散了,做不了切除手术,这么大岁数,化疗不现实,看那瘦弱的小身板,也扛不住,回家好吃好喝地养着吧。
计生从孩子们沉重的脸上,看出来不是啥好病,也没问,只是嚷嚷自己不住院,愣是让孩子们把他拉回了家。
我妈说,其实计生精打细算省了一辈子,舍不得花冤枉钱。
从那以后,花儿脸上的笑容少多了。她鞍前马后地伺候着计生,还照顾一家老小。计生咽不下饭的时候,她笑嘻嘻地跟计生说:“俺们老家有个说法,阎王不敢收厉害的主儿,你硬气点儿,厉害点儿,咱能闯过这一关去!”计生听了,就咬牙再吃上两口。
有天她悄悄跟我妈说:“奶奶,背后有人说我克夫,您说,是真的吗?前头那个走了,这个也快不行了,是不是都怨我啊?” 我妈赶紧劝她:“别瞎想!生病这事儿,谁能说了算?人的寿数,都是老天爷定的。你看你,儿子闺女、孙男娣女一大堆,这多大的福气啊,别人想要都没有,你就是个有福的人!” 听我妈这么说,花儿的脸色才明显轻松了不少。
计生卧床半年,身上干干净净的,连一点褥疮都没有。大夏天的,屋里也没一点异味—— 他在床上拉屎拉尿,被花儿收拾得干干净净,眼睛的眼屎停留也没超过五秒钟。花儿一个人伺候,她不让孩子们插手,说自己一个人能行,让孩子们常来看看爹就行。花儿还经常叫人去她家玩,她又是端水又是递吃食,就盼着大家多歇一会儿,陪着计生聊聊天,说说话,转移他的注意力。
该来的还是来了,计生最终还是走了。
那天一院子披麻戴孝的人,她花白的头发在其中掺杂,那么和谐。花儿很忙,到处找东西,她一会儿说把这个带上别忘了烧了,一会又说那个也得拿着,是计生喜欢的,她不时地怔怔地想一会儿,也不知道在想啥。还是邻居婶子拉住了她,说:“花儿,你得歇会儿,这些事儿有小辈们惦记着呢,用不着你,你也不懂这些风俗,孩子们忙,你把自己照顾好才行。”
花儿愣愣地转了转眼珠,像是恍然大悟,点点头,说:“俺得把自己照顾好了!”
计生走了,也把花儿的精气神儿带走了。花儿开始变得健忘,家里也不怎么收拾,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勤快。她总没精神,啥都懒得做,孩子们来家里的次数,也慢慢少了。有时候哪个孩子叫她去家里吃饭,她也不愿意去。
街上的女人们心疼她,经常去陪她说话,叫她去街上玩,可她就是不去。后来听人说,计生走之前,把手里的钱分给儿子们了,给花儿没留下多少。花儿平时花钱,找计生要一点花一点,手里没什么积蓄。
又过了一阵,听说花儿去看闺女和儿子了。没待几天,她一个人回来了—— 谁都有自己的日子,她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花儿变得更落寞了,回来后,也没提再去看闺女儿子的事。
街上,也很少听见她的大嗓门了。日子还在继续,大家的生活,依旧按部就班地过着。
花儿又嫁——缝隙里朝向光的力量
村里有个婶子,托人找到了花儿的大儿媳妇。婶子说,她爹快八十了,身体还算硬朗,不用人专门伺候,就是想找个伴儿,偶尔给做顿饭、说说话。婶子家条件好,大哥在市里当机关领导,二哥做生意,钱方面不是问题。之前找过几个保姆,不称心,所以他们想给爹找个老伴儿,这样更可靠。他们还打算再雇个保姆,至少有自己人守着爹。婶子看上了花儿,觉得花儿能干、实在、踏实,跟两个哥哥商量后,托人跟花儿的大儿媳妇说说,看看花儿有没有再找个伴儿的想法,这事儿,也不想隔过人家家里人。
大儿媳妇听了,觉得这事儿也行,又怕别人说闲话—— 毕竟计生刚走没多久,就让婆婆改嫁,名声不好听。这事儿需要听花儿的意见,也跟弟弟妹妹们一起合计合计。
计生的三个儿女商量后,全赞成这事儿。他们觉得,花儿愿意走,他们不拦着—— 毕竟花儿不是他们的亲妈,若不愿意往前走,家里她还是婆婆,没人“撵”她。大儿媳妇不好意思直接问花儿,找了个中间人去问花儿的意见。
花儿沉默了很久,说自己再想想。
有个午后,花儿慢悠悠地溜达到我家大门口,随手从墙边拿起个板凳,在门里坐了下来。我仔细一看,花儿像是一下子老了好多—— 额头上的皱纹多了不少,两鬓的白发更明显了。
我妈和隔壁的嫂子在门口坐着,见花儿神情落寞,好像有话要说却又说不出口,就问她:“花儿,是不是有啥事儿啊?” 花儿扭捏了半天,不好意思说,还总左顾右盼,怕旁边有人听见。我妈见状,说:“要不咱进屋说吧,屋里清净。”
花儿跟着我妈和隔壁嫂子进了屋,断断续续地说起了这事儿。她红着眼圈说:“奶奶,您说我还能再往前走一步吗?阎王殿里不分老少,要我走在他前头还行,但凡他再走在我前头,我那时候岁数更大了,比现在还不如,到时候连个家也没有了,可咋办啊?” 花儿说完,就忍不住哭了起来。
这是我妈第一次见花儿哭—— 计生走的时候,她只是红着眼圈,忙着张罗后事,没掉几滴眼泪,别人说花儿心硬。可我知道,花儿不是心硬,她这辈子经历了太多苦,早知道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那时候她只是慌了,心里慌的人,总想着拼命干活,不然更不踏实。这次,她真的忍不住了,所有的委屈和担忧,化作眼泪流了出来。
花儿还说:“我要在这儿再待下去,早晚得招人嫌。”
我妈赶紧劝她:“孩子们心里都有你,你看他们也常去看你,也说了以后会养你。这么多年,你对他们的好,他们记在心里,你不走,也有人管你。”
花儿却摇了摇头:“日子长了就不一样了,亲生的孩子我没管过,指不上,不是亲生的,时间长了指不上。”
隔壁嫂子也叹了口气:“谁家都一样,老了不招人待见,凑活过吧,别想那么多,亲生不亲生的,也没啥区别。”
我妈想了想,说:“你要是实在担心,就把养老的事儿跟他们说清楚,提前讲好。要是你愿意去那边,就跟那边把话说开,省得以后有麻烦。”
花儿擦了擦眼泪,说:“我嘴笨,说不清楚,奶奶,您帮我去问问吧,我不好意思跟媳妇们说。”
我妈答应了花儿,干脆直接去找了婶子一家,把花儿的顾虑说了。婶子说,让花儿放心,花儿过去了,万一最后剩她一个人,能自理的时候就一个人住,房子让她住一辈子;要是不能自理了,他们掏钱送她去敬老院,这事儿还可以立个字据,免得花儿担心。
花儿听了我妈带回来的话,心里终于踏实了。
两边把事儿说好后,也没特意挑日子,婶子家开车过来,把花儿接走了。
他们还邀请了计生的儿女们过去认门,一起吃了顿饭,算是正式认了亲。
再见花儿
我最后一次见花儿,是我妈专门带我去的。
我们去的时候,花儿正和那个老爷子坐在一个单独的小院里。院子里有栋二层小楼,中间的院子铺着地砖,两边种着青菜—— 小葱绿油油,韭菜根根支棱着。老爷子坐在躺椅上,晒着初夏的太阳,一脸惬意。花儿手里拿着一把韭菜,正坐在小凳子上摘菜。
看见我们进来,花儿高兴得立马站了起来,拉着我妈的手往屋里拽,嘴里不停地说:“中午我蒸包子,你俩在这儿吃,别走了!”
我趁机打量了一下屋里—— 陈设很简单,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一张八仙桌,一个条几,两把椅子,敞敞亮亮。屋里还放着两个衣柜、两个方凳,一张大床,床上的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像豆腐块似的。我又往旁边的屋子扫了一眼,也是一样整齐:一张床,一个写字台,一个立柜,东西摆得井井有条。
我忍不住说:“花儿,您这儿真干净!”
花儿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拉着我的手说:“俊妮子真会说话!”
花儿穿的衣服,比在咱村的时候整齐多了,手上还戴着一个金戒指,人胖了不少,脸色红扑扑的,精神抖擞。她跟我们说,现在过得挺好,根本不用保姆,每个月婶子一家会给她送钱,她手里也攒了点。上次秀儿跟着她妈来看她,她还给了秀儿零花钱,秀儿走的时候,哭着舍不得她。说起这些,花儿的脸上满是骄傲。我妈笑着说:“好,好,过得好就行!你不在村里,孩子们总念叨你,媳妇们也常说你的好!”
我们最终还是没在花儿那儿吃饭,院子里的老爷子也留我们,可我妈说,不能给花儿添麻烦。后来听村里的熟人说,经常有人路过花儿住的地方,进去看看她,她现在的日子过得更自在了。花儿那时候已经七十岁了,身体硬朗,重活不干了。
刚开始的时候,村里人还常说起花儿,说她这辈子不容易,感慨她的命苦,为她能过上好日子高兴。可时间长了,花儿渐渐淡出了大家的视线,也淡出了大家的话题,成了一个熟悉的“路人”。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花儿,后来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了。
我总在心里希望,这个勤劳、善良、乐观的四川女子,能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老天爷总是公平的,它不会亏待每一个努力生活的好人,也不会辜负每一份不放弃的坚持。当你觉得已经到了绝境的时候,柳暗花明,就会绝处逢生。
花儿这辈子,吃过太多苦,该享享清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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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张伟红,毕业于华北航天工业学院,就职于河北钢铁集团石家庄钢铁有限责任公司。热爱文学写作,作品在《河北广电报》和集团报、公司报发表,《车上飘着红布条》等多篇文章在“书香三八”活动中获奖,在河北传媒集团主办的“阅读荐书征文”和河北钢铁集团的清廉河钢征文中获得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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