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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县的年轻书生柳明远,收拾了简单的行囊,告别父母,踏上了前往邻县探望舅父的旅程。他的舅父,是一位名叫韩玉山的民间手艺人,以制作精巧的皮影戏人偶而闻名乡里。柳明远自幼与舅父亲近,只是近年来忙于备考功名,已许久未见。此次前往,一是探望,二也是想在苦读之余,寻一份亲情慰藉。
韩玉山的家坐落在邻县一个依山傍水的小村落,几间瓦房,一个清静的小院。见到外甥前来,韩玉山显得十分高兴,那张常年在灯下雕琢皮影而略显苍白疲惫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他拉着柳明远的手,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明远啊,你来得正好,舅父近日偶得一块上等牛皮,正想制作一套新戏的影人,你读书多,正好帮舅父参详参详。”韩玉山兴致勃勃地说。
柳明远自然满口答应。他注意到,舅父虽热情依旧,但眉宇间总似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阴郁,眼神也时不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而且,家中似乎也比记忆中冷清了许多,问起舅母,韩玉山只含糊地说去远方的亲戚家帮忙了。
当夜,柳明远被安置在舅舅工作间隔壁的厢房休息。夜深人静,他正对着一卷书册昏昏欲睡,忽闻隔壁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又持续不断的“沙沙”声,间或夹杂着舅父几声压抑的低语,仿佛在与谁密谈,凝神细听,却又只有他一人之声。
好奇心起,柳明远蹑手蹑脚地起身,凑到墙边,透过木板墙一道细微的缝隙向工作间内窥去。
只见舅父韩玉山正伏案工作,昏黄的油灯将他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摇曳不定。他手中正雕刻着一具新完成的皮影人偶。那人偶与寻常戏偶大不相同,并非扁平镂空,反而显得颇有厚度,质地也非寻常牛皮那般黄白,而是在灯光下泛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半透明的质感,隐隐透着皮下细微的经络纹理。
更让柳明远心惊的是,韩玉山并非在用寻常的颜料描绘人偶面部。他取出一支极细的刻刀,在自己左手食指指腹轻轻一划,挤出一滴鲜红的血珠,随即用一支特制的、细如牛毛的笔尖蘸取,小心翼翼地点染在人偶的双眸位置。血珠渗入那奇异材质的“瞳孔”,竟仿佛活过来一般,隐隐有流光一闪而过。紧接着,韩玉山又拿起案几上一块黝黑如墨、似石非石的物件,用刻刀轻轻刮下些许粉末,与某种透明的胶质混合,细细地涂抹在人偶的“骨骼”线条之上。
做完这一切,韩玉山对着那具人偶,用一种柳明远从未听过的、低沉而诡异的腔调,念念有词:“灵血点睛,墨骨为架,听我驱策,莫要不从……”念罢,他轻轻吹了口气,那案上的皮影人偶,竟微微颤动了一下!
柳明远吓得魂飞魄散,险些叫出声来,连忙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他心跳如鼓,再也不敢多看,悄无声息地退回床铺,一夜无眠,满脑子都是那诡异人偶和舅父咒语般的低吟。
次日,柳明远强作镇定,仔细观察舅父。韩玉山却如同无事发生,依旧热情地为他张罗早饭,只是脸色更加苍白,眼下的乌青也愈发浓重。柳明远试探着问起昨夜听到的动静,韩玉山眼神一闪敷衍道是在琢磨新戏文,自言自语罢了。
趁舅父外出采购食材的间隙,柳明远按捺不住心中的惊疑与担忧,悄悄溜进了那间工作室。屋内陈设如旧,各类刻刀、颜料、牛皮堆放有序。他仔细搜寻,终于在案台下一个带锁的小抽屉缝隙处,发现夹着一小片极其细微的、与那夜所见人偶材质相同的边角料。他将其小心抽出藏好。随后,他又在墙角废料筐的底层,发现了几张画废的图样,上面的人偶形态狰狞,绝非传统戏文中的任何角色,倒像是志怪小说里的精魅。
最让他心底发寒的是,他在清理刻刀的工具盒旁,发现了一本薄薄的、纸张泛黄且边缘残破的古册子,没有书名。他快速翻阅,里面记载的并非皮影制作技艺,而是一些闻所未闻的诡异法门,其中一页,赫然画着一个人形图样,旁边标注着“以亲者之血为引,融幽冥之墨为骨,可赋影暂活,驱之行事,然损己寿元,切戒切戒!”旁边还有小字注释,“幽冥墨”乃取自极阴之地的某种特殊矿岩。
“灵血”、“墨骨”、“损己寿元”……柳明远想起舅父用血点睛、刮取那黑色石块粉末的举动,以及他日益憔悴的容颜,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中炸开:舅父并非在制作普通的皮影,他是在用一种禁忌的邪术,制作能够活动的“活影人”!他要用这些“活影人”做什么?那图样上提到的“亲者之血”,舅母的久久不归是否与此有关?
巨大的恐惧和担忧攫住了柳明远。他不敢想象,一向温和善良的舅父为何会接触这等邪异之物,又究竟意欲何为。他意识到,此事绝非他一人所能理解和解决,其中必然隐藏着极大的危险和秘密。
来不及等舅父归来,柳明远当机立断,留下字条谎称家中忽有急事召他速归,随后便带着那一片诡异的材质边角料和抄录下的古册关键语句,匆匆离开了舅父家,并未返回清河县,而是直奔本县县衙而去。他要去报官,并非是要告发舅父,而是他隐隐觉得,舅父可能卷入了一场身不由己的灾难,他需要官府的力量来查明真相,解救舅父。
来到县衙,击鼓鸣冤。县令姓杜,是一位面貌儒雅、目光炯炯的中年人。听闻柳明远道明来意,并呈上证物及抄录的文字后,杜县令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他仔细查看了那片奇特的材质,又反复研读了那几句关于“灵血墨骨”的记载。
“柳生员,你所言之事,确实蹊跷非常,超出常理。”杜县令沉吟道,“依你所见,你舅父是在用邪法制作活影人?但你可知,此类记载,多属志怪妄谈,世间岂真有能动之影人?”
柳明远急切道:“大人明鉴,学生亲眼所见,那影人确在舅父咒语后微动!且舅父神态诡异,行为隐秘,加之舅母下落不明,学生恐其已遭不测,或舅父为人所迫,行此悖逆之事!求大人派人查探,救我舅父!”
杜县令捋须沉思片刻,道:“若真如你所言,此事关乎人命,邪术惑乱,本县不可不管。但你舅父韩玉山乃本地知名手艺人,素无劣迹,若无确凿证据,本县亦不好贸然拿人搜查,打草惊蛇。”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这样,你且先在县衙客房住下,勿要声张。本县即刻派遣得力干役,暗中查访你舅母行踪,并监视你舅父近日动向。待掌握更多线索,再行定夺。”
柳明远虽心焦如焚,但也知杜县令安排稳妥,是目前最可行的办法,只得叩谢应下,在县衙客房中忐忑不安地等候消息。
然而,就在柳明远入住县衙的第二天夜里,怪事发生了。他因心中忧虑,辗转难眠,至三更时分,方才有些朦胧睡意。忽觉房中烛火无风自动,猛地摇曳起来。他惊醒睁眼,竟骇然看见,墙壁之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三个清晰的人影!
那三人影并非实体,薄如蝉翼,却轮廓分明,正是皮影戏中武将的造型,手持刀剑,眼窝处空洞漆黑,却散发着森森寒意。它们贴在墙上,如同活物般扭动,随即,竟脱离墙面,化作三道淡薄的黑色影子,手持影刃,无声无息地向床榻扑来!
柳明远吓得魂不附体,想要呼喊,却发觉喉咙如同被扼住,发不出丝毫声音。他慌忙滚下床榻,躲开第一道影刃的劈砍。那影刃划过床帏,帐幔竟应声而裂,断口整齐,绝非虚幻!
这三个“活影人”动作迅捷诡异,配合默契,将柳明远逼至墙角。他手无寸铁,只能凭借书架、桌椅躲避,情况岌岌可危。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房门被猛地撞开,杜县令带着几名手持水火棍的衙役冲了进来。
说也奇怪,那三名活影人一见众人,尤其是杜县令手中高举的官印,动作顿时一滞,身形也淡薄了几分,发出一阵细微的、如同指甲刮过琉璃的嘶鸣,随即迅速消融,重新化为墙上普通的影子,继而彻底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柳明远惊魂未定,瘫坐在地,浑身冷汗淋漓。
杜县令面色阴沉,扶起柳明远,沉声道:“看来,你舅父已然察觉你的行动,竟敢驱使这等邪物,来县衙行凶灭口!此獠丧心病狂,绝不能留!”
“不…不会的…”柳明远喘息着,难以置信,“舅父他…他或许是被逼的…”
“事实俱在,岂容狡辩!”杜县令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若非本县担忧你的安危,派人暗中保护,今夜你已遭毒手!此等邪术,危害社稷,必须即刻铲除!来人!点齐人马,随本县前往韩玉山家,捉拿妖人!”
不由柳明远分说,杜县令立即召集了数十名精干衙役和兵丁,火把通明,刀剑出鞘,连夜奔赴那个小村落。柳明远也被要求一同前往指认。
队伍将韩玉山家的小院团团围住。杜县令亲自上前,命人撞开房门。屋内,韩玉山似乎早已料到,他静坐在工作案台之后,面容枯槁,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案台上,整齐地摆放着数个已完成的那種奇异皮影人偶。
“韩玉山!你私下邪术,制作妖物,遣其行凶,谋害亲甥,还不快俯首认罪!”杜县令厉声喝道。
韩玉山抬眼,目光掠过杜县令,直接落在柳明远身上,眼中流露出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愧疚,有悲伤,也有一丝欣慰。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明远,你…你不该回来…更不该去县衙…”
“舅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些影人…”柳明远急切上前。
“哈哈哈!”杜县令忽然发出一阵冷笑,打断了柳明远的话,“韩玉山,事到如今,你还想装神弄鬼吗?你以为凭借这几具破影人,就能对抗王法吗?”他大手一挥,“给本县搜!将所有邪祟之物,一并起获!”
衙役们一拥而上,开始翻箱倒柜。
韩玉山并不反抗,只是死死盯着杜县令,眼神渐渐变得锐利起来,他缓缓道:“杜大人,你要的东西,不在我这里。”
杜县令脸色微变:“死到临头,还敢胡言乱语!本县要擒拿你这妖人,为民除害!”
就在这时,一名衙役从韩玉山的床下暗格中,搜出了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物件。杜县令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快步上前,正要接过。
突然,异变再生!
屋外传来一阵凄厉的呼啸声,仿佛百鬼夜行。紧接着,数个比之前更加凝实、身形更大的活影人,穿透墙壁,扑入屋内,见人就攻击,场面顿时大乱。这些影人力量更强,衙役的刀剑砍在它们身上,只能激起一阵黑雾,难以造成有效伤害。
“韩玉山!你还敢负隅顽抗!”杜县令又惊又怒,拔出腰间佩剑。
然而,韩玉山却面露惊愕,失声道:“不…这些不是我驱动的!它们…它们是被更强的‘墨引’召来的!”
混乱之中,柳明远一直紧盯着杜县令。他惊恐地发现,在火把摇曳的光线下,杜县令投在墙上的影子,并非与他本人动作完全一致,那影子的手中,似乎握着一块巴掌大的、黝黑发亮的物件,正是舅父刮取粉末的那种“幽冥墨”!而且,杜县令的嘴唇在微微翕动,念动着极其微弱的、与那夜舅父所念相似的咒文!
一个惊人的真相,如同闪电般劈开了柳明远的思绪!
原来,真正的幕后黑手,不是舅父韩玉山,而是这位道貌岸然的杜县令!是他在驱使更强大的活影人制造混乱!是他想要舅父藏起来的那样东西!舅父或许是被胁迫,或许是为了保护什么,才不得已使用了那种伤及自身的邪术!
“大人!小心你的影子!”柳明远福至心灵,猛地大喊一声,同时抓起案台上一罐调制颜料的朱砂,向杜县令脚下的影子泼去!
朱砂至阳,民间传说有破邪之效。那朱砂泼在杜县令的影子上,那影子竟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啸,剧烈扭曲起来!杜县令本人也如遭重击,身形一个踉跄,手中那块“幽冥墨”险些脱手,他念动咒语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受他驱使的那些强大活影人,动作立刻变得迟滞、混乱。
韩玉山见状,眼中猛地爆发出决绝的光芒。他咬破舌尖,一口鲜血喷在案台上一具尚未点睛的、用料最为厚重、雕刻也最为复杂的武将皮影上,随即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指尖血抹在其双眼位置,嘶声喝道:“灵血祭献,墨骨听令,护我至亲,诛邪破妄!”
那武将皮影瞬间爆发出刺目的乌光,竟从案台上直立而起,身形暴涨至常人高低,它并非虚幻影子,而是半实体般的存在,通体流转着黑曜石般的光泽与血色纹路。它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手持影枪,势如破竹般冲向那些失控的活影人,枪影翻飞,黑气四溢,竟将那些活影人纷纷击溃、吸收!
随后,那强大的墨骨武将,将冰冷的目光投向了惊慌失措的杜县令。
“不…不要过来!”杜县令面无人色,连连后退,手中的幽冥墨也掉落在地。
韩玉山耗尽心力,萎顿在地,气息奄奄地对柳明远道:“明远…他…他才是觊觎‘墨骨秘术’、以你舅母性命逼我为他制作‘影奴’的元凶…我假意顺从,暗中收集证据…那油布包里,是他与境外邪道往来、意图以影奴行刺朝廷命官、谋夺宝物的书信…我驱动影人去县衙,并非杀你,是想逼他亲自前来,人赃并获…没想到,他竟能直接驱动更厉害的…”
话未说完,韩玉山已昏死过去。
此时,那墨骨武将已一步步逼近杜县令。杜县令狗急跳墙,抓起地上幽冥墨,还想念咒,柳明远眼疾手快,抢过一名衙役的水火棍,奋力砸向杜县令的手腕!
“啊!”杜县令惨叫一声,幽冥墨脱手飞出。那墨骨武将一枪刺出,并非刺向杜县令身体,而是刺中了他脚下的影子!
影子被刺中的刹那,杜县令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双眼翻白,口吐白沫,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气息全无。那墨骨武将完成使命,身形也逐渐淡化,最终化作一缕青烟,消散无踪,只留下地上一小撮黑色的粉末。
剩余的衙役们早已被这接连的变故吓得目瞪口呆,见县令倒地,主心骨已失,又听闻其罪行,纷纷放下兵器,不敢再动。
柳明远强忍悲痛,立刻上前扶起舅父,又捡起那块幽冥墨和油布包裹,妥善收好。他指挥众衙役,一边抢救舅父,一边将昏迷(实则已死)的杜县令收押,并控制现场。
数日后,府衙接手此案。根据柳明远提供的证物(书信、幽冥墨)以及韩玉山的供词(他侥幸被救回),案情大白于天下。杜县令本名杜怀山,早年曾涉足邪道,偶然得知“墨骨秘术”的传说,一心想要得到并利用其培养“影奴”以实现自己攫取权力财富的野心。他查到韩玉山祖上可能与秘术有关,便设计绑架了韩玉山的妻子,藏于隐秘之处,以此胁迫韩玉山为其研究、制作活影人。韩玉山为保妻子性命,假意顺从,暗中却设法找到了杜怀山与人勾结的证据藏匿起来,并一直在寻找反击的机会。柳明远的意外闯入和察觉,加速了整个事件的爆发。
最终,杜怀山已死,其党羽被清查。根据杜怀山遗留的线索,官府成功救出了被囚禁多时的韩玉山之妻。虽然夫妻团圆,但韩玉山因过度使用损及自身的“墨骨秘术”,元气大伤,缠绵病榻许久,方才慢慢恢复,此后再也无法制作皮影。
柳明远经历此事,心境大变,对功名之心淡了许多。他辞别舅父舅母,返回家乡,将这段离奇经历深藏心底,未曾对旁人细说。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灯下苦读之时,瞥见墙上自己的影子,心中仍会泛起一丝寒意,以及对那神秘莫测、正邪存乎一心的“墨骨”之术,无尽的唏嘘与警醒。
而那本记载着“墨骨秘术”的残破古册,连同那块惹祸的“幽冥墨”,则在韩玉山身体稍好后,由他和柳明远一同寻了处极阳之地,掘深坑,以生石灰覆盖,彻底掩埋,永绝后患。一段惊心动魄的民间奇案,就此落下帷幕,只在极少数人口中,化作了一个略带警示意味的、关于“影子”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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