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递员按门铃的时候,我正在给那盆快要死的绿萝浇水。
水是昨天剩下的凉白开。
三年了,这盆绿萝是林薇离开家时,唯一留下活物。
她说,看见它,就像看见我。
现在它半死不活,叶子黄得像秋天的草。
可能,也像我。
门铃很执着,是那种不等到人开门就绝不罢休的响法。
我放下水壶,水洒了一滴在木地板上,颜色深了一块,像个疤。
趿拉着拖鞋去开门。
是个年轻的快递员,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疲惫但公式化的眼睛。
“陈阳先生?”
我点点头。
“您的同城加急件,麻烦签收一下。”
一个硬邦邦的牛皮纸文件袋,没什么分量,却坠得我手腕一沉。
发件地址是一家律师事务所。
我不记得自己跟律师有什么交集。
关上门,客厅里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
也可能是我心脏跳得太响了。
我把文件袋放在茶几上,挨着那半杯冷掉的咖啡。
三年了,林薇出差三年了。
从一个项目,到另一个项目。从东南亚,到欧洲,再到北美。
我们上一次视频,是半个月前。
她那边是白天,阳光灿烂,她戴着墨镜,坐在一家露天咖啡馆,背景是听不懂的语言和异国风情的建筑。
她说:“阳阳,我这边项目进入关键期了,会很忙,别总给我打电话。”
我说:“好。”
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直到网络卡顿,画面定格在她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
我盯着那个文件袋,像盯着一条毒蛇。
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别打开。
另一个声音在嘶吼,打开它,你个懦夫。
最终,我还是伸出了手。
手指有些抖。
撕开密封条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刺耳得像一声尖叫。
里面是几张A4纸,和一封信。
信纸是淡蓝色的,是她以前最喜欢的颜色。
字迹也是她的,清秀,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锋利。
“陈阳,见字如面。
不必惊讶,想必你心里早有预感。
我们之间,早就结束了。
这三年,辛苦你了。
离婚协议我签好了,财产分割方案在里面,房子归你,车子归你,存款我们一人一半。我什么都不要,只要自由。
签了字,寄到下面的律师地址就行。
就这样吧。
祝好。
林薇。”
信很短。
短得像个冷笑话。
我拿起那份《离婚协议书》。
翻到最后一页,她的签名龙飞凤舞地躺在那里。
林薇。
这两个字,我曾经在心里默念过千百遍,在纸上描摹过无数次。
现在,它像一个冰冷的烙印,烫得我眼睛疼。
我笑了。
真的,我控制不住地笑出了声。
笑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荡,听起来像哭。
三年的等待。
一千多个日夜的孤单。
换来的,就是这么几张轻飘飘的纸。
我拿起手机,拨通了她的号码。
“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意料之中。
我又打开我们的聊天软件。
最后一条消息,还是半个月前,我发给她的。
“注意身体,别太累了。”
没有回复。
我往上翻。
我们的聊天记录,从一开始的每天几百条,到后来的一天几十条,再到最近的,几天一条。
内容也从“亲爱的我想你了”,变成了“嗯”,“好”,“知道了”。
像一杯逐渐冷掉的水。
不,水冷了还能再烧开。
我们之间,是烧不尽的灰。
手机“嗡”地震了一下,是老张发来的消息。
“晚上出来喝酒不?哥们儿新发现一个撸串的好地方。”
老张是我发小,也是我这三年唯一的“情绪垃圾桶”。
我回了他一个字。
“来。”
然后,我把那份离婚协议,狠狠地摔在了茶几上。
纸张散落一地。
“财产分割”那几个加粗的黑体字,像是在嘲笑我。
房子归我。
这个房子,从设计图到每一块砖,都是我们一起挑选的。
客厅的墙为什么要刷成米白色,因为她说这样显得温暖。
阳台为什么要种满多肉,因为她说它们生命力顽强,好养活。
卧室的飘窗为什么要铺上厚厚的地毯,因为她说,下雨天可以一起窝在那里看书。
现在,这个充满了她痕迹的房子,归我了。
像一个巨大的、华丽的、囚禁着我所有回忆的棺材。
我站起来,走到阳台。
那盆快死的绿萝,叶子更黄了。
我忽然觉得它碍眼极了。
我端起花盆,毫不犹豫地把它扔进了楼下的垃圾桶。
砰的一声。
好像有什么东西,跟着一起碎了。
晚上七点,老张开着他那辆破捷达来接我。
他看见我通红的眼睛,什么都没问,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走,喝酒去。”
大排档里人声鼎沸,充满了烟火气和孜然味。
我们要了一箱啤酒,几百串烤串。
老张给我满上。
“说吧,又怎么了?林薇又失联了?”
我没说话,端起酒杯,一口气喝干。
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进胃里,像一块冰,也像一团火。
我又给自己倒满。
“她寄了离婚协议回来。”我说。
声音平静得不像我自己的。
老张的动作僵住了,拿着肉串的手停在半空中。
“你说什么?”
“我说,她要跟我离婚。”
我又干了一杯。
老张把肉串重重地拍在桌子上,油渍溅得到处都是。
“操!这个女人疯了吗?三年!整整三年!她把这儿当什么了?酒店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他的声音很大,引得邻桌的人纷纷侧目。
我拉了拉他,“小点声。”
“小声个屁!”老张也急了,眼睛瞪得像铜铃,“陈阳,你他妈就是个包子!她说什么你都信!她说去国外做项目能有更好的发展,让你等她,你等了!她说项目忙没时间视频,你也忍了!现在她直接寄离婚协议回来,你他妈是不是还要跟她说一句‘祝你幸福’?”
他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一刀一刀扎在我心上。
是啊。
我就是个包ot.
我甚至都不知道,这三年,她到底在国外干什么。
她的朋友圈,永远是高大上的会议,精致的下午茶,和不同肤色的精英同事的合影。
她看起来,过得比在国内好一万倍。
而我呢?
我守着这个空房子,守着一个越来越渺茫的希望。
像个守着墓碑的傻子。
“她说什么了吗?”老张的声音缓和了一些。
“留了封信。”
“说什么?”
“祝我好。”
“我祝她个大头鬼!”老张骂了一句,又给我倒满了酒,“离!必须离!这种女人,不值得!你陈阳要长相有长相,要工作有工作,离了她,什么样的找不到?”
我苦笑了一下。
找什么样的?
我还能找什么样的?
我的心,好像已经被掏空了。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
具体喝了多少,我不记得了。
只记得最后是老张把我架回家的。
他把我扔在沙发上,嘴里还在骂骂咧咧。
“陈阳,你听着,明天就去把字签了!然后把那女人的东西,全都给我扔出去!听见没有!”
我迷迷糊糊地应着。
等他走了,我从沙发上爬起来,晃晃悠悠地走进卧室。
衣柜里,还挂着她的衣服。
几件她没来得及带走的长裙,睡衣。
上面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
我抓起一件睡裙,凑到鼻子前,用力地嗅着。
然后,我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第二天,我是被宿醉的头痛弄醒的。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刺得眼睛生疼。
我挣扎着坐起来,看见了散落在地上的离婚协议。
白纸黑字,无比清晰。
我捡起来,一张一张地叠好。
然后,我走进书房,找出了一支笔。
那是一支派克钢笔,我们结婚一周年时,她送我的礼物。
她说,希望我用这支笔,签下无数个重要的合同,走向人生的巅峰。
没想到,我用它签下的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重要的文件,是我们的离婚协议。
我打开笔帽,笔尖在“男方签字”的地方悬了很久。
我的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闪过我们从相识到相恋,再到结婚的每一个画面。
大学校园里,她穿着白裙子,站在樱花树下对我笑。
出租屋里,我们分吃一碗泡面,却觉得是人间美味。
领证那天,我们都紧张得手心冒汗,对着镜头笑得像两个傻子。
这些画面,曾经是我对抗孤单的唯一慰藉。
现在,却成了凌迟我的酷刑。
笔尖终于落下。
陈阳。
我的名字,我写了三十年。
这一次,却觉得无比陌生。
签完字,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我把协议书和那封信,一起装回文件袋。
明天,就把它寄出去。
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我开始收拾屋子。
像老张说的,把她的东西,全都扔出去。
她的衣服,她的化妆品,她的书,她喜欢的杯子……
每一样东西,都承载着一段回忆。
我一边收拾,一边流泪。
像是在给自己办一场盛大的葬礼。
我把所有东西都装进了几个大号的垃圾袋里,堆在门口。
屋子一下子空了好多。
也冷了好多。
我看着空荡荡的屋子,突然觉得很茫M.
接下来,我该做什么?
我的人生,好像被硬生生地挖掉了一大块,留下一个血淋淋的窟窿。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去填满它。
我坐在沙发上,从下午坐到天黑。
没有开灯。
黑暗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甚至开始怀念,那个堆满了她东西的,乱糟糟的家。
至少,那样看起来,还有点人味儿。
就在我准备起身去煮一碗泡面,结束这荒唐的一天时,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很轻,但很有节奏。
咚咚咚。
停顿一下。
再咚咚。
三长两短。
我的身体,像被雷击中一样,瞬间僵住了。
这个敲门声……
是林薇的。
这是我们之间的暗号。
她说,这样无论多晚回来,我一听就知道是她,就不会害怕。
可是……
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不是在国外吗?
她不是刚寄了离婚协议给我吗?
是幻觉吗?
是我太想她,出现幻听了?
敲门声又响了一遍。
还是那个节奏。
这一次,更清晰了。
我猛地站起来,心脏狂跳,几乎要冲出胸膛。
我一步一步地挪到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却迟迟不敢转动。
门外是谁?
如果是她,我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她?
是愤怒地质问她为什么这么对我?
还是卑微地求她不要离开我?
如果不是她,那又会是谁?
一个知道我们之间暗号的,恶作'剧者?
我的手心全是汗。
最终,我还是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门。
门口站着的人,让我的瞳孔瞬间收缩。
是她。
真的是林薇。
可是,又好像不是她。
她没有化妆,脸色苍白得像纸。
头发也只是随意地扎在脑后,有几缕凌乱地贴在脸颊上。
她穿着一件皱巴巴的风衣,脚上是一双沾了泥的平底鞋。
整个人看起来,疲惫又狼狈。
这和我朋友圈里那个光鲜亮丽的精英女性,完全是两个人。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最终,只是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回来了。”
她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愣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所有的质问,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委屈,在看到她这副模样的瞬间,全都卡在了喉咙里。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我们就像两尊雕像,在昏暗的楼道里,沉默地对峙着。
直到她看到门口那几个巨大的垃圾袋。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她的目光,从垃圾袋,移到我的脸上,再缓缓地,落到客厅茶几上的那个牛皮纸文件袋上。
那个装着我们未来的,宣判我们死刑的文件袋。
她的身体晃了一下,像是要站不稳。
我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扶住她。
但我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我凭什么扶她?
我是谁?
一个被她抛弃的,前夫?
她扶着墙,稳住了身形。
然后,她抬起头,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一字一句地问我:
“你……签了?”
我没有回答。
我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她的眼泪,终于决堤。
大颗大颗地,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无声地流着泪。
那样子,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碎。
我别过头,不去看她。
我怕我再看一眼,就会心软。
“为什么?”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喉咙,“为什么要回来?”
“为什么?”她重复了一遍我的话,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问自己。
她忽然笑了,笑得凄凉。
“陈阳,如果我说,我寄给你那份东西,是为了保护你,你信吗?”
保护我?
我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
“保护我?用离婚的方式?林薇,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傻?”
我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愤怒和嘲讽。
“你把我当什么了?一个可以随意丢弃,又可以随时捡回来的玩具吗?”
“不是的……”她急切地想要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什么样?”我步步紧逼,“你告诉我,这三年,你在国外,到底在干什么?那些光鲜亮丽的照片,那些所谓的项目,都是真的吗?”
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的沉默,像一盆冷水,将我心底最后一点火苗,也浇灭了。
“没什么好说的了,是吗?”
我后退一步,指着门口的垃圾袋。
“你的东西,我都帮你收拾好了。你走吧。”
然后,我当着她的面,准备关上门。
就在门快要合上的那一刹那,她用尽全身力气,抵住了门。
“陈我,你听我解释!求你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哭腔和哀求。
我看着她那张泪流满面的脸,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揪住。
疼得我无法呼吸。
我终究,还是没能狠下心。
我松开了手。
她踉跄着冲了进来,然后“扑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
我被她这个举动吓到了。
“林薇!你干什么!起来!”
“我不!”她抓住我的裤脚,仰着头看我,满脸都是泪水,“陈阳,你听我说完,如果你听完,还是让我走,我绝不纠缠。”
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的月光,惨白地照进来。
她的脸,就在这惨白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脆弱。
我的心,乱成一团麻。
我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按在沙发上。
然后,我打开了灯。
刺眼的光线下,我才更清楚地看到她。
她瘦了很多,眼窝深陷,下巴尖得吓人。
风衣下面,手腕细得好像一折就断。
这三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我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塞进她冰冷的手里。
“说吧。”
我坐在她对面的单人沙发上,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
她捧着水杯,手抖得厉害,热水洒出来一些,烫得她缩了一下。
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讲述。
她的故事,比我想象的,要复杂,也要惊险得多。
三年前,她确实是去国外做一个项目。
那是一家新兴的科技公司,前景非常好,她作为技术骨干,被派去负责一个核心技术的研发。
一开始,一切都很顺利。
她也确实像朋友圈里展示的那样,出入高级写字楼,参加各种行业峰会,过着精英一般的生活。
转折,发生在一年前。
她无意中发现,公司的核心技术,存在巨大的安全漏洞。
更可怕的是,公司高层对此心知肚明,他们不仅没有修复漏洞,反而利用这个漏洞,在暗中窃取用户的隐私数据,进行非法交易。
这是一个巨大的黑色产业链。
她当时就被吓到了。
她想到了报警。
但是,她很快发现,自己太天真了。
公司的势力,盘根错节,甚至和当地的一些权力机构,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收集的那些证据,还没等交出去,就被发现了。
从那天起,她的生活,就从天堂,掉进了地狱。
她被软禁,被威胁。
护照被收走,手机被监控。
她被逼着,继续为他们工作。
她每天都生活在恐惧之中。
她不敢联系我,因为她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监视之下。
她怕连累我。
她只能在仅有的,被允许的通话时间里,用最冷漠的语气,跟我说话。
她只能在社交媒体上,伪造出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为了让我,也为了让国内的家人朋友放心。
“那离婚协议呢?”我打断她,声音有些嘶哑。
“是他们逼我签的。”
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半个月前,事情败露了。公司被调查,几个高层卷款潜逃。而我,作为核心技术的负责人,成了最大的替罪羊。”
“他们拿我的家人,拿你,来威胁我。”
“他们让我签下离婚协议,切断和国内的一切联系。他们说,只要我把所有的罪名都扛下来,他们就会保证你的安全。”
“我别无选择。”
“我签了字,寄了出去。我以为,这样,你就能彻底摆脱我这个麻烦。”
“我本来,是准备去自首的。”
“可是,就在去警察局的路上,我遇到了一个之前被开除的同事。他一直很同情我,也偷偷保留了一些公司犯罪的证据。”
“他帮了我。我们一起,把所有的证据,都交给了国际刑警。”
“然后呢?然后怎么样了?”我追问道。
“然后……那些人都被抓了。我也洗清了嫌疑。”
“我拿回了护照,第一件事,就是买机票回来。”
“我下了飞机,就直接来找你了。”
她说完,整个客厅都陷入了死寂。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张布满泪痕和疲惫的脸。
我无法想象,这一年多,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更无法想象,她在签下那份离婚协议时,是怎样的心情。
我一直以为,是她不爱我了,是她变心了。
我怨她,恨她。
却从来没有想过,她是在用一种最惨烈的方式,保护我。
我这个傻子。
我真是个天底下最大的傻子。
我站起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子。
我伸出手,轻轻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她的皮肤,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的声音,哽咽了。
“我怎么告诉你?”她苦笑着,“告诉你,让你跟我一起担惊受怕吗?陈阳,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软肋。我不能让你有任何危险。”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
我这个大男人,在她面前,哭得像个。
我把她紧紧地,紧紧地抱在怀里。
好像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
她的身体,在我的怀里,瑟瑟发抖。
“对不起……对不起……”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三个字。
对不起,我误会了你。
对不起,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不在你身边。
对不起,我还想着,要把你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清除。
她也在我的怀里,放声大哭。
像是要把这三年,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思念,都哭出来。
我们两个人,就这样抱着,在深夜的客厅里,哭了很久很久。
直到我们都流干了眼泪。
我扶着她站起来。
“饿不饿?我给你煮碗面吧。”
她点点头。
我走进厨房,打开冰箱。
里面空空如也。
只有一个鸡蛋,和一把快要蔫了的小葱。
我苦笑了一下。
这就是我这三年的生活。
我用仅有的食材,给她煮了一碗最简单的鸡蛋面。
我把面端到她面前。
她看着碗里那颗金黄的荷包蛋,和几点翠绿的葱花,眼睛又红了。
“你还记得,我喜欢吃溏心蛋。”
“我什么都记得。”
我记得你所有的喜好。
记得你喜欢吃辣,但不吃香菜。
记得你喜欢喝拿铁,但不加糖。
记得你睡觉喜欢抱着枕头,会说梦话。
这三年,我就是靠着这些记忆,才撑过来的。
她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小撮面,放进嘴里。
然后,她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一滴一滴,掉进面汤里。
“好吃。”她含糊不清地说,“这是我这三年来,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吃完面,我让她去洗个热水澡。
我找出干净的睡衣,是我的T恤和短裤,虽然有些大,但总比她身上那件皱巴巴的风衣要好。
她洗了很久。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茶几上那份签了字的离婚协议。
觉得无比讽刺。
我把它拿起来,想要撕掉。
但想了想,又把它放下了。
等林薇洗完澡出来,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穿着我的大T恤,显得更加瘦小。
我让她坐在沙发上,然后拿出吹风机,帮她吹头发。
温暖的风,吹拂着她的发丝。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但空气中,不再是之前的冰冷和尴尬。
而是一种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的温暖。
头发吹干了。
我关掉吹风机。
“去睡吧。”我说,“你看起来很累了。”
她点点头。
她走进卧室,躺在我们那张分别了三年的床上。
我给她盖好被子。
正准备离开,她却拉住了我的手。
“陈阳。”
“嗯?”
“你……还愿意要我吗?”
她的声音很小,带着不确定和惶恐。
我看着她,在昏黄的床头灯下,她的眼睛像受惊的小鹿。
我俯下身,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轻轻的吻。
“傻瓜。”
“早点睡吧。”
我关上灯,退出了卧室。
我没有回房间睡。
我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一整夜。
我看着窗外的天,从深黑,一点点变成鱼肚白,再到金光万丈。
我想了很多。
想这荒唐的三年。
想林薇所受的苦。
想我们被偷走的时光。
也想我们的未来。
早上,我被厨房里传来的香味弄醒。
我睁开眼,看见林薇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
阳光洒在她身上,像镀了一层金边。
那个熟悉的,有烟火气的家,好像又回来了。
她听见动静,回过头,对我笑了笑。
“醒了?快去洗漱,我煎了鸡蛋,热了牛奶。”
我看着她,恍如隔世。
我们像一对最普通的夫妻一样,坐在餐桌前吃早餐。
谁都没有提昨天晚上的事。
也没有提那份离婚协议。
吃完饭,她开始收拾屋子。
她把我昨天扔在门口的那些垃圾袋,又一个个地拖了回来。
她把她的衣服,一件件地重新挂回衣柜。
把她的化妆品,一瓶瓶地摆回梳妆台。
她把这个被我清空了的家,又一点点地,用她的痕迹填满。
我没有阻止她。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
心里五味杂陈。
下午,老张打来电话。
“怎么样了?字签了没?协议寄出去了吗?”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咋咋呼呼。
我看了看正在阳台给那些多肉浇水的林薇,压低了声音。
“她回来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有十秒钟。
然后,是老张的咆哮。
“什么?!她还有脸回来?!陈阳,你别告诉我你心软了!我跟你说,这种女人……”
“老张。”我打断他,“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把林薇告诉我的事情,简单地跟他说了一遍。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
过了很久,老张才叹了口气。
“操,这他妈拍电影呢?”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看着林薇的背影。
她正小心翼翼地,把一盆新的绿萝,放在窗台上。
阳光下,那盆绿萝的叶子,绿得发亮。
“我不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
原谅她吗?
可是,那被欺骗,被隐瞒的三年,是真实存在的。
我所承受的痛苦和煎熬,也是真实存在的。
不原谅她吗?
可是,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
她用她的方式,保护了我。
我有什么资格,去责怪一个为了保护我而遍体鳞伤的人?
这是一个无解的难题。
晚上,林薇做了一大桌子菜。
都是我喜欢吃的。
红烧肉,糖醋排骨,麻婆豆腐。
她给我盛了一碗饭。
“尝尝,好久没做了,不知道手艺退步了没有。”
我夹起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
还是那个味道。
肥而不腻,入口即化。
“好吃。”我说。
她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
“好吃就多吃点。”
我们吃着饭,聊着天。
聊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聊老张又换了女朋友。
聊楼下那家超市又在打折。
我们都很有默契地,避开了那个最沉重的话题。
吃完饭,我们一起在沙发上看电视。
电视里放着一部无聊的偶像剧。
我们却看得津津有味。
或者说,我们享受的,只是这种久违的,相依相偎的感觉。
看着看着,她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
她的呼吸,均匀而平稳。
我能感觉到,这是她这几年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我不敢动,怕惊醒她。
我就这样,让她靠着,坐了很久。
直到我的肩膀,都麻了。
我低头看着她熟睡的脸。
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
眼角,似乎还有淡淡的泪痕。
我的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强烈的冲动。
我拿起放在茶几上的那份离婚协议。
还有那支,她送我的派克钢笔。
我打开笔帽,在协议的空白处,开始写字。
我写得很慢,也很用力。
写完,我把协议书,轻轻地放在了她的腿上。
然后,我抱着她,走进了卧室。
把她放在床上,给她盖好被子。
我在床边,坐了很久。
看着她的睡颜。
最后,我站起身,走出了这个家。
我没有带任何东西。
除了车钥匙和手机。
我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游荡。
午夜的城市,灯火辉煌,却也寂寞。
我把车停在江边。
点了一支烟。
烟雾缭绕中,我想起了我刚才在离婚协议上写下的那段话。
“林薇:
三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
比如,我对你的信任。
比如,我们之间,再也回不去的曾经。
我承认,我心疼你所受的苦。
我也感谢你,用你的方式保护了我。
但是,爱情,不是只有心疼和感谢就足够的。
它还需要信任,需要沟通,需要坦诚。
而这些,我们已经没有了。
你用谎言,为我构建了一个安全的堡垒。
但你不知道,我宁愿和你一起在暴风雨里奔跑,也不愿意一个人,在安全的堡垒里,看着你被淋湿。
我们都累了。
放过彼此吧。
房子,车子,存款,都留给你。
你比我更需要它们。
就当是我,为你这三年的苦,付出的一点补偿。
从此以后,山高水长,各自安好。
再见,我的爱人。
陈阳。”
一支烟燃尽。
我把烟头扔进江里。
然后,我拿出手机,拉黑了她的所有联系方式。
发动汽车,调转车头。
我不知道,我将要去向哪里。
我只知道,我不能再回头了。
有些伤口,看起来愈合了。
但只要轻轻一碰,还是会疼。
我和林薇之间,就是这样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也许,时间,会是最好的解药。
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们会在某个街角,不期而遇。
到那时,我们或许可以,像老朋友一样,相视一笑,问候一句:
“嘿,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但现在,我只能选择离开。
这是我能给她的,也是能给我自己的,最后的体面。
车窗外,城市的灯火,渐渐远去。
我的前方,是无尽的黑夜。
但天,总会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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