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橄榄树》
春天秧田鸣叫的野鸟,夏天邻家熟透的香瓜,秋天晴空飘过的彩云,冬天铜炉爆开的玉米花,家乡的记忆,时常魂牵梦萦。
30年前,刚到人民日报社工作,时任总编辑范敬宜只要在食堂见到我,常常会端着碗走过来和我边吃边聊。范总是范仲淹之后,谈及我的家乡,我说:“范文正公在苏北筑海堤时,大丰还在海水里泡着呢。”他笑言:“你们那里是真正的‘新大陆’,每年还在长出新的土地吧?”
是啊,家乡的美本质上在于新,在于野,在于生生不息的生命力,那里仿佛就是远古传说中鲧从帝尧那里盗来用以治洪水的“息壤”。郭璞《山海经注》云:“息壤者,言土自长息无限,故可以塞洪水也。”
身在异乡,一到冬天就会惦记老家霜打过的苏州青。一次,家里寄得多,有几棵丢在洗碗池边忘了,一两天工夫就长出清新的叶芽。我不禁感叹,挨过严霜,无根无土,千里运来,早已蔫不拉叽的苏北青菜,遇到合适温度、湿度,竟会以耗尽生命力为代价作最后一搏式的生长,这莫非是“息壤”赋予的能量?这能量就是其特别美味的秘密么?因为生命力耗尽的青菜,再煮,则味同嚼蜡,“泯然众菜矣”。
韩国人讲“身土不二”还是有一定道理的,一方水土、一方物产养育一方人民,他们彼此一代代地磨合、适应,直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因而水土、物产的生命力也必然会刻进当地人民的基因里。
滚滚长江东逝水,裹挟自远方跌落的尘沙,一路奔赴太平之洋,最终汇聚成大丰人脚下的“息壤”;张謇带来的启海人同“洪武赶散”的本场人汇聚成大丰一个复杂却又和谐的移民社会。
大丰的土地、物产与人民的聚合,仿佛一个神秘、微妙的历史约定。只要仔细观察你会发现,无论是古代的张士诚、施耐庵,还是当代的刘翔、杨超越,只要被这片土地打上印记,他们的美都是自内而外的生命力的焕发,都是自己可以“长息无限”的“息壤制造”。
出门在外,那种忍辱负重的生存哲学,那种百折不回的垦荒精神,总能在大丰人的眼神里得到确认。
家乡是个小地方,没有什么历史,也不算很富裕,但是,我们从小在清澈的河水里游泳、摸鱼;在空旷而富有野性的土地上放牛、挑草菜;随手卷起一片苇叶,吹出悠长的心音。
我们一点也不自卑,有时甚至自信满满,在尚不知地球是个圆球的懵懂中,就隐隐觉得“我的家乡就是世界中心”,等到走遍大半个地球,这种信念更坚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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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台湾旺报两岸征文比赛的台湾小作者颁奖)
衣胞之地
不过,大丰对儿时的我而言还是太大了,那时若是把偌大的大丰称作“家乡”,肯定会被小伙伴们当作笑话。从我家到大丰县城有18里路程,高一的那个清明祭扫烈士墓,我坐在小姑的自行车后面才第一次“上大丰”。
此前,从人们口中听到的零星关于大丰的信息是,卯酉河东,那里的人天天吃麻团、油条。我狭义的衣胞之地位于反修河北,朝阳河西,现属盐城市大丰区大中镇光明村三组。40多年前离开家乡时,是大丰县新团公社新联大队第二生产队。
去年底,82岁的父亲在遭遇一场严重车祸后,郑重其事地交代了几件大事,其中一项就是我的衣胞埋藏处。父亲说,在我出生时他是用洋灰把衣胞呛好,埋在了床下。
在二叔的指点下,我找到蒋家老宅大概的方位,想实地考察一下。可惜那里早已成了水面广大的养鱼塘,一塘大青鱼时不时打出一个个漂亮的水花,简直帅呆了。养鱼人说那是做种的鱼,价钱不菲。
我家成分是“富农”,它曾经让我在填写升学、入团相关表格时极为尴尬。可事实上老蒋家只是一户本分的庄稼人,祖祖辈辈都是白丁,信奉的是“八败命怕个死来做”。
相传曾祖母临盆之际还在地里割麦,曾祖父割完长长的一垄,回头看她还没割过来,倒拿着镰刀柄骂骂咧咧要打人,曾祖母见状说道:你消消气呦!我刚把孩子生下来,用衣服包好放在那边麦垛上呢。
庄稼人从来把土地看得比生命更金贵。在当地大地主们得到即将土改的风声纷纷卖地时,曾祖父、祖父以白菜价买了与他们能力远远不相称的大量土地,以为天上掉了馅饼,结果掉的是铁饼。
我刚记事时,全家7口人生活在一间丁头屋里,土坯墙、茅草盖。室内用木板分割成堂和房,堂和房的隔断前是神龛,没有家神柜,用了奶奶陪嫁的小灯柜替代,神龛上供的是毛选,称做 “宝书台”,上方贴的是毛主席像。
一进家门,左侧依次是土灶、水缸、石磨;右侧有一个披儿——连接主屋,是主屋之外顺势建成的较低矮的空间,奶奶和两个姑姑就挤在那里;二叔则在右侧挨墙放一张简易床,正常人家应该是一张睡柜,我家条件大概是不允许的。
剩余的空间有一张小饭桌,一张八仙桌,一个专门放置碗筷的竹柜。房是父母住,很小,很暗,一张铺板床占了大半空间,铺板床边有个踏板,踏板东头放箱子,西头放马桶。
房里除了床,好像还有站柜和梳桌。那么拥挤的环境,我想象不出来,父亲当时是如何躬着腰把我的衣胞埋藏起来的。完全记不得我曾亲近地睡在衣胞埋藏处的那张床上。
我幼小的生命似乎同灶边到小饭桌之间的那块空地联系更紧密,我婴儿时的窠桶(摇篮)据说就放在灶边。我出生的第二年四月,一场龙卷风把屋上的茅草刮掉了,形势大约比“卷我屋上三重茅”严峻。
一家人都冲出去护屋,等台风过去,回到屋里才发现,烟囱倒了,四五块砖头掉在宝宝窠桶里。庆幸的是,砖头掉在脚的那头,而不在脑袋这头。宝宝不哭不闹,睡得依旧安稳,完全对得起“蒋安全”三个字。
另一件事是,我三岁的那年夏天特别热,为了凉快,大门没关,二叔带着我用塑料布铺在灶边睡觉。闻着驱蚂蚁喷洒的六六粉和薰蚊子点燃的蒲棒混杂的味道进入梦乡,半夜里突然感觉一个凉嗖嗖的东西爬到肚皮上,我大叫起来。
奶奶应声起床,掌灯一看,竟是一只大螃蟹。叔叔说应该是屋后池塘里爬上来的,白天有人在塘里挖蟹洞,挖了很深也没挖着。老家人常说,“鱼生四两各有其主”,为找到我,这蟹经历了多么艰辛的跋涉呀。
灶边之地的两则小故事,让我儿时生活带一点小小的传奇,长辈们常讲常新。
父亲最近才告诉我,家里本是有两间丁头屋的,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另一间被村里征用,抬走了。前些年在国家文物局巡视时知道保护古建有时要抬房子,不知抬屋在老家过去只是寻常的活计。
因为一间屋被无缘无故抬走,奶奶气出了精神病,爷爷则由此恨出一场大病,没能熬过“三年自然灾害”。等到二叔结婚,父母让出他们的婚房,在原来被抬走屋子的旧址建了一间小小的丁头屋,土坯墙,麦秸盖。
这一年,大妹妹出生,我也拥有了自己第一张床,土坯作床架,芦苇编织的床板。从此,我便与埋藏衣胞的床下之地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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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家老宅旧址如今已成为养鱼塘)
我的“诗教”
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学诗除了可以事父事君,还可以“多识于草木鸟兽之名”,而我对草本鸟兽之名的“多识”,对自然界美的感悟,全靠挑猪菜,它是我的“诗教”。
挑猪菜,外地人称着“打猪草”,黄梅戏就有一出《打猪草》,但“挑”与“打”,“菜”与“草”,文野之别,雅俗之分,高下立现。在老家人看来,猪不同于吃草的牛羊,吃的是菜,是要“挑”的。我由衷佩服家乡人把一桩小小的农活表达得如此咬文嚼字、文质彬彬!
学会挑猪菜之前,我是奶奶的小尾巴,奶奶洗衣、做饭、拎水,我都跟着,一刻也不分开。奶奶最早让我认识了屋前的楝树,屋后的香樟树。楝树果,可以打弹弓,爬树上摘一口袋,能玩半天;香樟树下曾有过一窝蛇蛋,小蛇出壳后,只留下空壳,我时常找些碎砖头带着恐惧砸过去,表达对蛇的憎恶。
最高兴的是种在门口场上爬出长长藤蔓的南瓜开花了,帮奶奶斗瓜花,奶奶把公花剥出来,我用小手把它插到母花上去。沉醉在花蕊中的蜜蜂滚一身黄粉,想必不满我们多事,抢了它们的工作,我用公瓜花捅它也不肯离去。
挑猪菜让我摆脱了奶奶的束缚,走出了蒋家老宅的圈养,走进一个全新的境地。
挑猪菜的全套装备是一把小锹,一个箩子。五六岁的我在被武装之后,便开始跟在小姑后面,一天天把生产队每条田埂走遍。至今记得,初次走在挑猪菜的路上,草丛里受惊跳走的青蛙,泚到我腿上那一泡尿的凉意。
要学会挑猪菜就得“多识于草木之名”。刚开始挑猪菜只敢在小河边有獐毛草的路上走,怕蛇,可偏偏这种路上会埋伏有咬人的狗地皮蛇,并且,路上走的人多了,猪菜就少,只是偶有刺艾、苦麻、蒲公英和毛蒿子。
会挑猪菜的人,总是走常人不走的地方,例如,秧田边上烂眼草多,玉米地里马齿苋多,树林里菟子苗、灰雕菜多。坟地里的猪菜又大又肥,因为一般人都不敢去。这与王安石《游褒禅山记》中说的道理异曲同工。
黄海湿地如今是载入世界自然遗产的候鸟栖息地,鸟蛋应该也受到保护了。但我们那时鸟太多了,没有保护意识,在旱田、水田边挑猪菜都能捡到鸟蛋,那是一大乐事。
发现鸟窝,如果只有一两只蛋,并不捡,捡走,鸟就会重新到别处去筑窝下蛋,所以我们会过几天,等凑到四五只蛋才捡。如果一窝蛋有五六只以上,我们会拿一只放到水田里试一下,沉的捡,浮的放回去,因为浮的意味着“有鸡”,快孵出小鸟了。
三月,一大片一大片的绿肥田耕好耙匀,然后上满水,父亲和他的同事们赶着牛用叫做嵌草的带齿滚轮把绿肥打下去,再用漫盖把地漫得像镜面一样平。这种准备好等待插秧的水田,鸟儿们大概误以为是风平浪静的海,纷纷飞来觅食。一时间,百鸟翔集,千羽争鸣,此情此景,“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那样美的诗句,也会显得单调,没有灵魂。
我们在秧田边常捡到的是野鸡蛋、鹭丁子蛋,吃起来比鸡蛋要香,要嫩。鹭丁子护窝,有时会袭击人。但我们更怕一种叫吉溜儿的小鸟,大约就是书上说的秦吉了,你接近它的窝,它会叫得很急很凶,像要跟你拼命似的。小姑说,吉溜儿那是在说话,它说的是:吉溜吉溜鸡,一年生了三十六个鸡,你若拿我一个鸡,早上得病晚上死。
所以,遇到小小的鸟蛋,我们不敢碰,看看,就走过去了。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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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安全,江苏盐城大丰人,人民日报高级记者、环球时报董事,曾任人民日报非洲中心分社社长、环球时报副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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