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本文为湖南文艺出版社新近出版的《人间珍贵》自序)
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
黍稷重穋,禾麻菽麦。
诗句出自《诗经·七月》,我甚爱。我们筑菜园、扎篱笆,收割黄粟、高粱。晨霜暮雪,我们双手打开田园。这是我祖辈父辈的日常,也是他们的一生。他们在土地之上匍匐、挺拔,迎风沐雨,如向日葵蹈之原野。
这是乙巳年初春,瓜豆尚未下种育苗,白菜开了黄花,萝卜开了白花。柳树垂下青青涟漪。灰斑鸠衔来枯枝,在窗外柚子树三角杈筑巢。天时雨时晴。这是我卜居乡野的第五个春天。
我喜欢卜居,栽树种瓜,访问乡民,亲近土地。土地让我熟悉乡野的脸庞,心灵苏醒、平静。
浣花溪水水西头,主人为卜林塘幽。
已知出郭少尘事,更有澄江销客愁。
无数蜻蜓齐上下,一双鸂鶒对沉浮。
东行万里堪乘兴,须向山阴上小舟。
野居之处,林塘僻静,杜甫在成都草堂有了许多幽趣,写下了这首《卜居》,以表归真、欣喜之情。我卜居的枫林村,地处上饶北部、饶北河上游,灵山山脉北麓与大茅山山脉南麓在此接壤,群山围出了郑坊盆地,如巨盆置于山间。崖瀑倒挂,森林延绵,河谷自西向东、向南弯转,在枫林村前回旋,似烈马骤然回首,而后又一路纵缰而奔。盆地方圆十里,人烟稠密,以粮为主产。枫林村现有在籍人口2462人,鲜有青壮年男丁在村中生活。2018年腊月,我作了调查、统计,常年居住村中的22-60岁男丁,有义兴、田佬、勇展、日波、臣忠、相华、昌华、海春、周家老四、其龙、孝胥、孝生、香民、峰峰、余家会计、余土生、彭家老五、杨铁林、兵兵、香华、孝春、昌军、鸿林等二十三人,其中运输砂石一人、开机米厂一人、做油漆一人、村委任职三人、开杂货店三人、卖猪肉一人、混浇水泥一人、开药店一人、护林一人、红白喜事乐手一人、开加油站一人,其他人(含精神病患者二人、残障二人)无主业,无人以种田为业。村人散落,大多数青壮年外出浙江、广东,以手艺为业。
2017年,与枫林村相距六公里的望仙谷,在全国爆红,成为全国度假胜地,带动了周边乡镇民宿蓬勃兴起。2022年11月,在枫林村,赖如宝开了第一家民宿。年后,垛垛开了第一家餐馆,四四开了第一家烧烤摊,宗顺开了第一家鲜果摊。2024年冬,村里已有民宿十九家,野墅群民宿一家。欧美和中东游客常在枫林村的田野、河滩闲走,拍照,开直播。
枫林村还是那个枫林村,但有了很多异样。新鲜、活泼,多了灵动之美、光彩之美、时代之美。枫林村是新时代发展下的一个缩影。我称之为“南方乡村样本”。本书所述的方家村、石炭井、樟村、姜村、滨河、仙阳、莲塘、雁坞、竹鸡林、临湖、金岗岭、新岗山等村镇,也是发掘时代演变、人文与精神的一个视角。我试图通过讲述“村人”,来讲述村镇的演变,刻写时代风貌及愿景。这印证了《花城》许泽红老师给《晓霞里》写的稿签语:景物情致与平淡日常交织,个体生命与地方历史徐徐展开,呈现了金岗岭这片古老之地绵延至今的血脉,及这片土地上人们不屈的生命力。
在上饶西部北部,我走过所有乡镇,寻访偏远小村,与乡人闲坐,调查当地人的生活、习俗、收入结构、人口流向、疾病、自然资源、水文等。我将这种田野调查,视作是对曾生活的土地深度审视,而并非仅仅是一种打捞。
2023年春与秋,我又回访了曾长期生活的福建浦城县、安徽枞阳县。回访是一次深切的回望、凝视,省察过往的生活以及生活者的命运。
也许是因为我已过天命之年,我对乡人油然亲切。我很容易融入他们之间。我有着与他们相同的腔调和方式。我是他们的其中之一。他们是茶人,是扎灯笼的人,是离乡的挖基井(工地上打桩基)人,是种花人,是患有恶疾的人,是有所念所盼的理发师。他们是离散者,也是欢聚者。他们是快意者,也是失意者。他们是土地的亲人,也是土地的背离之人,但不是缺席者。他们以本心生活。他们如愿,他们沮丧。他们对生活不会抱怨。
他们双脚深深地陷入土地,才可感知土地的厚重和恩泽。生活其间,土地是最大的道场。我们耕种,收割。我们承受洪水,承受暴雪。我们唱歌或哀哭。我们迎接日出,送走日落。这既是季节的轮回,也是完成生命的过程,更是大时代演进的过程。
他们日日劳作。劳作就是他们为土地举行的生命仪式。仪式简朴、庄严、非凡,既冷清又隆重。他们的命运,与生命与土地与时代密不可分。他们是时代的投影,也是时代的显影。他们是土地上的草木,也是细流。他们与土地环环相扣的生命史,就是一部浓缩的当代地方史。
苦痛与欢愉、茫然与坚定、挣扎与依从、栗烈与温暖、刻薄与仁厚,如薜荔藤一样缠绕乡人的一生。从枯乏生活留下的草蛇灰线中,在大时代缝隙之下,找出他们的动人光影,谱写他们的生命历程,挖掘出不屈的生命力,塑造出他们的时代精神,是我写作的初心和源头。土地、土地上的人,是我最重要的叙述对象。他们是时代变迁下的普通民众,从故土归故土,从故土到异乡。生活之地就是世界的心脏。他们安身立命,不懈坚守,但不听天由命,对命运誓不低头,与生活互相咬合,于绝处柳暗花明。他们或为亲友或为乡人,或为工友或为熟悉的陌生人。
我曾说:在乡野,我觉得无比舒爽。这既是身体体验,也是内心感觉。人在乡野,内心的废渣被排除得干干净净。人活在世上是艰难的,但也没有想像中的那么艰难。舒爽,是因为脚踩在泥地上,十分松软和踏实,不会有任何悬空之感。于是,我会深入认识脚下的大地,以及生活在大地上的人、植物、动物,落在地上的雨水、霜雪、寒风,值得我沉浸其中。这就是厚土。
厚土既是母土,也是父土。厚土就是生命养息之地。
有一天,我去农场(地名)看人挖藕。藕种在烂泥田,藕叶在秋天腐败,被水泡得像烂草纸。一只白鹭站在田中央四望,嘎嘎嘎嘎叫。挖藕人穿一身黑色粗布衣裳,光脚下田,黑泥浆盖上了他双膝。他贴着泥面,洋铲顺着藕根,慢慢淘泥。泥淘了半米之深,他用手往下探,下巴陷在泥面。他掰出了藕。藕长长,圆胖。半个上午,他挖了满满一担。他浑身泥浆,脸上也淌着泥浆,笑起来,露出满口石榴牙。他挑着藕担,去河里清洗。藕是九孔藕,脆甜,是藕中佳品。他在河中游泳,舒展双臂,或潜或浮或漂,泳姿如鲈鱼一样优美。他从水中站了起来,露出夏荷般的脸庞。洁净的、饱满的脸庞,真是生动。
土地是我们的摇篮,我们在此生根抽枝,无论是在草芽初发的早春,还是在白雪垂临的晚冬,始终散发动人心魄的光辉。在任何时候,土地会发出一种召唤,以雨露霜雪以南风北风、以草青草黄以关关雎鸠、以朝朝以暮暮,召唤我们去往或抵达。风雪夜归。散落南北的人,在灯下相拥、确认。灵山绵亘,生命不会轻易流逝。
土地是美学,也是哲学,从不辜负四季,也从不辜负我们。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