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在深夜十一点二十七分突兀地响起。不是微信的嘀嗒,不是新闻推送的轻颤,是那种久违的、锲而不舍的振铃,像紧急集合的哨音划破寂静。屏幕上跳动着一个陌生的属地西藏的号码。我的心,没来由地紧了一下,随即又释然——这是自主择业后,身体对“突发情况”残留的条件反射。
“老苏!猜猜我在哪?” 听筒里的声音带着高原阳光曝晒过的粗粝和藏地风霜浸染的沙哑,像一块磨砂石擦过耳膜。是老高,我当排长时,他是我们营里最生猛的班长。
“你小子,总不会摸到我楼下了吧?” 我笑着揶揄,身体却已离开沙发,下意识地走向窗边。
“嘿!神了!赶紧的,下来接驾!你老家这巷子,导航都迷糊!”
撩开窗帘,楼下路灯的光晕里,果然戳着一个壮实的身影,正举着手机,仰头寻找,脚下是那个熟悉的、边角磨得发白的07式军用背囊。那一瞬,时光仿佛倒流。不是在这川南小城的静谧夜晚,而是在某个风雪弥漫的边防哨所,我查哨归来,看见他同样背着背囊,像座石雕般守在门口,只为报告一件班里战士的家事。
妻子早已默契地开始翻找茶叶,是上次另一位战友带来的上好的普洱。“难得老高来,我给你们沏上。” 她知道,对于我们这些人,有些情谊,需要滚烫的水和足够长的时间才能泡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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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道里响起沉重而熟悉的脚步声。门开处,一张黑红的脸膛带着寒意和笑意挤了进来。没有客套的握手,当胸一拳,结结实实,力道分寸,和十七年前在海拔四千五百米的操场上别无二致。
“路过?你这路过得绕上千公里吧?”
“嘿嘿,”他搓着手,像個做錯事被戳穿的孩子,“送复员兵到成都,想着离你不远了,心一横,就来了。”
茶香氤氲中,他那身与这小城格调略显突兀的作训服,渐渐不再显得扎眼。我们聊的都是旧人旧事。聊他手底下那个“笨兵”小刘,第一次实弹射击差点把靶杆撂倒,如今在老家开了连锁超市,成了“刘总”;聊宣传科那位能写会画的“秀才”,转业后竟迷上了根雕,作品还拿了省里大奖;聊我们共同经历过的那次边境武装巡逻,七天七夜,在齐腰的雪地里用身体给电台开路……
他说的眉飞色舞,我听的会心一笑。那些惊心动魄,那些艰苦卓绝,此刻都沉淀在普洱醇厚的汤色里,化作一句“还记得吗”和一声“怎能忘”。
话题不知怎的,转到了“躺平”上。老高呷了口茶,眯着眼看我:“老指导员,说真的,看你现在这日子,清闲是清闲,真就甘心这么‘躺’着了?当年你在全营面前做动员,那股子‘敢教日月换新天’的劲儿,我可还记得呢!”
我笑了,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起身从书房拿出一个本子。那是我正在读初中的儿子的成长记录,里面夹着一张他最近获得的“意志之星”奖状。我指给老高看:“瞧,这小子,上次校运会五千米,跑吐了,愣是没放弃,走也走到了终点。他班主任说,这孩子身上有股异于常人的韧劲儿。”
我顿了顿,看着老高:“你说,我这算‘躺平’吗?我把在雪山上学会的‘不放弃’,教给了我的儿子。我把在阵地上领悟的‘家国’二字,化成了每个周末雷打不动回老家陪父母吃的那顿饭。我把带兵时熬过的无数夜,用来陪他啃那些我看不懂的数学题,告诉他,阵地可以丢,但不能不敢冲,题目可以错,但不能不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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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他续上茶:“老高,我们那二十年,是国家的刀锋,要淬火,要开刃。现在,‘躺’下来,成了家庭的基石,孩子的榜样,父母的依靠。这难道不是另一种冲锋?只不过,战场换了而已。”
老高沉默了,端着茶杯,良久,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懂了。你这‘躺平’,是另一种站岗。”
那一夜,我们屋里的灯亮到很晚。聊到妻儿安睡,聊到壶水三沸。
清晨,我照例早起,准备晨跑。老高也利索地翻身起来,迅速套上他那双军用作战靴。“一起!”
将他送到车站,临别时,他从那个旧背囊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块用黄绸子包裹的石头,塞到我手里。“山上捡的,像咱俩当年一起守过的那个崖壁。留着,压压书。”
那是一块暗红色的砂岩,粗糙,质朴,却沉甸甸的,带着雪域的体温。
回到家中,屋里还残留着些许烟草和普洱茶混合的气息。我将那块石头放在书架上,与儿子的奖状并列。阳光透过窗棂,安静地洒在上面。
手机又响了,是妻子发来的消息,说儿子今天主动把早餐的碗洗了。我回复了一个笑脸。
我知道,我没有“躺平”。我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另一条战线上,守护着我的阵地。而昨夜叩门的,不只是一位战友,更是我那永不退役的青春,回来提醒我,哨位一直在,只是风景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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