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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川镇有个书生名叫柳明义,生得眉清目秀,却因家道中落,只能在街市摆个代写书信的摊子度日。这年腊月,他在集市上遇见一个卖绣品的姑娘,名唤芸娘。芸娘手巧,绣的牡丹能引来蝴蝶,绣的山水宛若真景。二人互生情愫,于次年春结为连理。
成亲后,柳明义在自家院中辟出一间静室,专心读书备考。芸娘则接些绣活,补贴家用。小院虽简陋,却总被芸娘收拾得井井有条,窗前那盆她亲手栽种的茉莉,四季常开,满室清香。
这年秋闱,柳明义再度落第。归家后,他整日郁郁寡欢,连书卷都蒙了尘。
一日黄昏,柳明义从外头喝了闷酒回来,刚进院门,就听见芸娘在厨房里与隔壁张屠户的妻子说话。
“...我家那口子,别看他是个粗人,可知道疼人。昨日见我做活手冷,特地去买了上好的银霜炭...”张娘子的声音隔着墙传来。
柳明义正要推门,却听见芸娘轻轻叹了口气:“是啊,张大哥这样的男子,懂得心疼人...比我家那个强多了。”
这话如一根冰刺,直扎进柳明义心口。他愣在原地,酒醒了大半。
“隔壁都比你强”——这句话在他脑中反复回响。
他踉跄退回院中,看着自己那双只知握笔的手,想起自己连给妻子买盒好胭脂的钱都没有,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他冲进厨房,抄起案板上的菜刀,眼睛血红地瞪着芸娘。
“你、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柳明义声音颤抖。
芸娘和张娘子都吓呆了。张娘子慌忙告退,芸娘后退两步,脸色煞白:“明义,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我亲耳听见!你说我不如那杀猪的!”柳明义举刀向前,酒劲混着羞愤,让他失去了理智。
芸娘眼中含泪,却不躲不闪:“你若要砍,便砍吧。只求你听我把话说完。”
柳明义手抖得厉害,刀锋在夕阳下闪着寒光。他看着妻子姣好的面容,想起她平日里的温柔体贴,这一刀如何也落不下去。
“哐当”一声,菜刀落地。柳明义颓然坐倒,双手掩面。
芸娘缓缓走近,轻声道:“我今日与张娘子闲话,说的是她家夫君虽是个屠户,却懂得在她生辰时,放下活计陪她去城外踏青。我说‘比我家那个强’,指的是这份体贴心意,并非比较营生高低。”
柳明义抬起头,眼中满是悔恨。
芸娘继续道:“自你落第归来,终日消沉,连正眼都不肯瞧我。我知你心气高,可功名不过是人生一途,何必如此执迷?”
柳明义哑口无言,只将头垂得更低。
当晚,夫妻二人相对无言。次日清晨,柳明义发现芸娘眼睛红肿,显然一夜未眠。
三日后,镇上李员外家派人来请芸娘,说是要绣一幅八尺宽的《松鹤延年图》,给老夫人祝寿。工期紧,需得去府上专工绣制,约莫半月才能回家。
柳明义心中虽不舍,却也知这份工钱丰厚,足以让他们过个好年,便点头应允。
芸娘离家前,特意为柳明义备足了半月吃食,连换洗衣物都一一整理妥当。
“你好生读书,但切莫太过劳累。”芸娘临行前叮嘱,“我不在时,记得给茉莉浇水。”
柳明义点头,目送妻子登上李府来接的马车。
独居的日子格外漫长。柳明义起初还能静心读书,可不过三五日,便开始想念妻子的温言软语。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平日太过专注于功名,竟忽略了身边最珍贵的人。
第十日深夜,柳明义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开门一看,竟是李府的家丁,面色慌张地递上一封信。
信是芸娘写的,字迹潦草,似在仓促间写成:
“明义吾夫:见字如面。妾身陷危难,遭人构陷,详情难书。速来李府东侧门,有要事相告。切切!”
柳明义心中一紧,不及细想,披上外衣就冲入夜色。
李府东侧门虚掩着,柳明义推门而入,却不见芸娘身影。正疑惑间,忽听身后门闩落下,几个彪形大汉从暗处冲出,将他按倒在地。
“好个柳明义,竟敢夜闯民宅,意图不轨!”李府管家提着灯笼走来,冷笑着说道。
柳明义挣扎道:“我是来接我娘子的!她写信说身陷危难...”
管家嗤笑:“你家娘子?她三日前就辞工回家了!怎么,她没回去?”
柳明义如遭雷击,愣在当场。
这时,李员外踱步而来,面色阴沉:“柳书生,我敬你是个读书人,不想报官毁你前程。只要你签了这份认罪书,承认窃取我府上财物,我便饶你这一次。”
柳明义这才明白,自己落入了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可他身无分文,李府图他什么?
“我要见芸娘!她定然在府上!”柳明义大喊。
李员外摇头:“说了不在。不过...”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你若不肯签这认罪书,明日官府来人,搜出你藏匿的赃物,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柳明义心念电转,忽然想起一事:芸娘的绣品在城中颇有声名,前些日子曾有人出高价请她仿制一幅古画,被她以“非正途”拒绝。莫非李府强逼芸娘做仿制之事,芸娘不从,故而设局胁迫?
想到此,柳明义定下心神,冷笑道:“员外既要我认罪,总得让我知道所犯何罪,赃物何在?”
李员外使了个眼色,管家带人押着柳明义来到一间偏僻厢房。推开房门,只见桌上摆着几件金银器皿,一套翡翠首饰,还有一幅卷起的画轴。
“这些都是从你家中搜出的赃物。”管家道。
柳明义目光落在画轴上:“这是何物?”
“前朝名画《春山行旅图》,价值连城。”李员外抚须道,“月前我府上失窃,不想竟是你这书生所为。”
柳明义忽然大笑:“员外编得好故事!只是有一破绽——《春山行旅图》真迹早已毁于战火,此事《艺林杂录》有载。您这若是真迹,莫非是从阴间得来的?”
李员外脸色骤变,显然不知此节。
柳明义趁机道:“员外不如实话实说,究竟要我夫妻二人做什么?若是仿制古画,我娘子手艺虽精,却也需得心甘情愿,方能以假乱真。”
李员外沉默片刻,终于叹道:“既然你猜到了,我也不瞒你。确有一幅古画需仿制,事关我全族性命。不得已出此下策,还望柳先生相助,劝劝尊夫人。”
原来,李员外年轻时曾在一次赌局中,不慎将家传之宝——一幅御赐的《百鸟朝凤图》输给了城中富商赵员外。为瞒过家人,他请人仿制一幅挂在家中。不料近日老母七十大寿,点名要取出此画观赏。真画已失,若被识破,他这孝子名声尽毁不说,还可能因欺君之罪入狱——因那画是御赐之物,私售即是重罪。
柳明义听罢,沉吟道:“此事虽难,却非无解。只是我需先见芸娘。”
李员外犹豫片刻,终于点头。
在地窖中,柳明义见到了被软禁的芸娘。夫妻相见,恍如隔世。芸娘扑入丈夫怀中,泣不成声。
“他们逼我仿制《百鸟朝凤图》,我知此事关乎欺君,宁死不肯...”芸娘哽咽道。
柳明义轻抚妻子后背,温声道:“你做得对。不过,我有一计,或可两全。”
次日,柳明义对李员外道:“仿制御画风险太大,我倒有一法:员外可对外宣称,为贺老夫人大寿,特请我娘子绣一幅《百鸟朝凤》的绣屏。绣品既出,旁人自然关注绣工之精妙,不会深究画作真伪。老夫人见如此精巧绣品,必也欢喜。”
李员外思量再三,觉得此计可行,便答应了。
于是芸娘在李府专工绣制,柳明义则以“协助配色”为由,得以自由出入李府。夫妻二人表面专心绣活,暗地里却在查探真画下落。
一日,柳明义在赵员外府外蹲守,见赵家仆人出来采买,便假称是书画商人,想高价收购《百鸟朝凤图》。那仆人不疑有他,随口道:“我家老爷早将那画卖了,说是晦气之物。”
柳明义细问才知,赵员外得画后,家中连出怪事:先是爱子坠马重伤,后是商铺接连亏本。请来道士作法,说是那画中凤凰眼带凶光,招来灾祸。赵员外一怒之下,将画贱卖给了过路商人。
线索到此中断,柳明义愁眉不展。芸娘却从这“凶画”之说中嗅出一丝不寻常。
“明义,你可记得《艺林杂录》中记载,《百鸟朝凤图》真迹在百年前曾遭火损,修复后凤凰左眼处有一极小瑕疵,状如泪痕?”
柳明义猛然醒悟:“你的意思是...”
“赵员外手中的画,或许本就是仿作!”芸娘低声道,“因仿者不知此节,将凤凰眼睛绣得太过锐利,反成凶相。”
夫妻二人将猜测告知李员外,建议他查证家中藏画。李员外半信半疑,取出那幅他一直以为是真的《百鸟朝凤图》,仔细查看凤凰左眼——果然发现极细微的修补痕迹,正是“泪痕”状!
原来,李员外的父亲当年恐真画受损,早就请人仿制一幅挂在厅堂,真迹则密藏他处。李员外不知内情,二十年前输给赵员外的,本就是仿作!
真相大白,李员外又喜又愧,当即释放柳明义夫妇,并厚礼相赠。芸娘的绣屏如期完成,老夫人观后大喜,竟说比那幅“真画”更合她心意。
经此一事,柳明义幡然醒悟,不再执着功名,转而钻研书画鉴赏,与芸娘一同经营起一家绣画铺子。夫妻二人一个鉴画,一个绣画,生意日渐兴隆。
一年后的某个午后,柳明义在整理旧物时,无意间发现了芸娘当初写的那封求救信。细看之下,他忽然察觉异常——信上的字迹虽像芸娘,但几个字的起笔习惯却与妻子不同。
他拿着信去问芸娘,芸娘看了半晌,摇头道:“这信不是我写的。”
柳明义心中一震:“那你当时...”
“我当时确被软禁,但并未写信求救。”芸娘蹙眉思索,“是丁婆婆——就是那个常给我送饭的婆子——她说你突发急病,让我快去东侧门。我刚出门就被他们抓住了。”
柳明义恍然大悟:那封信是圈套的一部分,目的就是引他入局。可既然如此,为何又要假借芸娘的名义?直接骗他说芸娘出事,他一样会匆忙赶去...
除非——写信之人知道他会认出这不是芸娘的笔迹,故意留下破绽!
柳明义细思极恐,立即去找丁婆婆。然而李府的人说,丁婆婆在事发后就辞工回乡了,无人知她去向。
这件事成了柳明义心中的一根刺。他隐隐觉得,自己和芸娘仿佛是一盘大棋中的棋子,而执棋者至今未知。
三个月后,城中新开了一家书画店,店主是个神秘的外乡人。这人对柳明义格外关注,不仅常来光顾,还屡次出高价请他鉴定古画。
一日,外乡人请柳明义到店中鉴定一批“家传古画”。柳明义在翻阅时,意外发现了一幅熟悉的画作——《百鸟朝凤图》!再看落款和印章,竟是真迹!
外乡人见柳明义神色有异,笑道:“柳先生好眼力,这正是御赐真迹。说起来,这幅画与我家族颇有渊源。”
在他的讲述中,柳明义得知了一个惊人真相:外乡人的祖父,就是当年为李员外父亲仿制《百鸟朝凤图》的画师。真迹之所以流落外乡,是因为李老员外临终前良心不安,命人将真画送还了朝廷。不料宫中保管不善,此画又被太监盗出宫外,几经流转,最后回到了画师后人手中。
“那您为何要将这幅画带到青川镇?”柳明义问道。
外乡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因为我想物归原主。”
柳明义更加困惑:“可这画本就该是李家的...”
“不,”外乡人摇头,“我指的不是李家。”他缓缓展开画卷,指向角落一处极不显眼的印记,“柳先生可认得这个标记?”
柳明义凑近细看,浑身一震——那是一个“柳”字花押,与他家传的一方旧砚上的刻印一模一样!
“这、这是...”
“百年前,这幅画本是御赐给柳翰林——您的先祖。后来柳家获罪,此画抄没入宫,又转赐李家。我祖父仿画时,偶然发现了这个隐藏的柳家标记,一直记在心中。临终前,他嘱托后人,若有朝一日得见此画,当物归原主。”
柳明义怔在原地,久久不能言语。
外乡人继续道:“我寻访多年,才知柳家还有后人住在青川。为试探您的品性,才设计了李府那一局——丁婆婆是我的人,那封求救信也是我仿写的。”
“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柳明义不解。
“因为这幅画中,还藏着一个秘密。”外乡人指着画中凤凰的羽翼,“这里,用特殊颜料绘有一幅微缩山水图,标示着柳家祖辈埋藏的一批珍贵书稿。这些书稿若能重见天日,足以洗刷柳家当年的冤屈。”
柳明义颤抖着手接过画作,在灯光下变换角度,果然看见凤凰羽翼中隐隐显现的山川脉络。
“您为何不早说...”柳明义声音哽咽。
外乡人叹道:“柳家冤案牵扯甚广,我不得不谨慎。若您与尊夫人为财利所动,签下李府的认罪书,或是答应仿制御画,我便不会现身。”
柳明义携画归家,将此事原原本本告知芸娘。夫妻二人相拥而泣,既为家族沉冤得雪的可能,也为他们坚守的本心。
次日,按图索骥,柳明义果然在祖宅院中的茉莉花下,挖出一个密封的陶罐,内藏柳家先祖的手稿。这些文稿后来经朝廷重审,终于平反了柳家百年冤案。
一年后,柳明义的绣画铺子已是城中闻名。这日打烊时分,他正给茉莉花浇水,芸娘在灯下绣着一幅新画样。
柳明义忽然问道:“芸娘,那日你在厨房与张娘子说话,究竟还说了些什么?”
芸娘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你终于问了。”她放下绣绷,柔声道,“我那日说,张大哥虽好,却不及我家明义万分之一。你虽不善营生,却胸怀锦绣;虽一时困顿,终非池中之物。”
“那为何...”
“为何只说前半句?”芸娘微微一笑,“因为张娘子向来嘴碎,我若当面夸你,她必传得满城风雨,说你我自视清高。不如让她以为我们夫妻不和,少些闲言碎语。”
柳明义愣了片刻,终是摇头苦笑。原来他当日羞愤举刀,竟是一场误会。
芸娘起身,从柜中取出一双新做的布鞋:“试试看,按你喜欢的样式做的。”
柳明义接过鞋,只见鞋面上绣着精致的云纹,内衬柔软舒适。他忽然想起什么,仔细端详鞋底——那里绣着一对小小的鸳鸯,相依相偎。
“这鞋...”柳明义声音微颤。
芸娘含笑点头:“我知你迟早会问起当日之事,便早早备下这双鞋。鞋底鸳鸯,寓意夫妻同心,纵有风波,终不相负。”
窗外月光如水,院中茉莉送香。柳明义握着妻子的手,心中满是暖意。
世间谜团千万,最难解的莫过于人心。而一双绣鞋,几句贴心话,便是这人间最简单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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