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高峯攥着退伍证和档案袋,站在县民政局斑驳的绿漆大门前。
深秋的阳光斜照下来,把他挺拔的身影拉得老长。
军装已经脱下,换上了一身半新的中山装,却依旧掩不住那股刻进骨子里的挺拔。
袋子里那枚三等功奖章沉甸甸的,像是他三年军旅生涯的全部重量。
他对未来有着清晰的蓝图,一个好的安置单位,一个稳定的起点。
大厅里混杂着烟味、旧纸张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
人流缓慢移动,各种带着期盼或焦虑的面孔从他眼前晃过。
他深吸一口气,走向挂着“退伍军人安置办公室”牌子的房间。
队伍排得不长,前面只有零星几个人。
窗口里,一个穿着灰色制服的女办事员正低头忙碌着,只能看见一个乌黑的发顶。
傅高峯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衣领,将档案袋捏得更紧了些。
轮到他的时候,他上前一步,恭敬地将材料从窗口递了进去。
“同志,您好,我来办理退伍安置手续。”
窗口里的女人应声抬起头,一张清秀而熟悉的脸庞毫无预兆地撞入傅高峯眼帘。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骤然凝固,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傅高峯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
怎么会是她?梁羽彤?
那个十年前,在他入伍前夕,留下一封含糊其辞的信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初恋。
那个他曾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的女人。
梁羽彤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足足三秒,最初的惊愕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
那眼神里似乎有惊讶,有审视,还有一丝……难以捕捉的微妙笑意?
她很快垂下眼帘,接过档案袋,动作熟练地开始翻看,仿佛刚才的对视从未发生。
傅高峯僵在原地,喉咙发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耳边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和档案纸张翻动的哗啦轻响。
往事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淹没。
梁羽彤的手指纤细白皙,落在泛黄的档案纸上,格外醒目。
她翻到立功受奖记录那一页,指尖微微停顿了一下。
随即,她抬起头,嘴角勾起一抹让傅高峯心惊肉跳的弧度,声音不高,却清晰无比:“傅高峯?想分到好单位?”
她顿了顿,眼里闪着一种他读不懂的光,轻轻吐出后半句:“那……和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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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傅高峯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民政局那条长长的走廊。
冰凉的磨石子地面映着他有些踉跄的脚步。
直到走出大门,被外面略带寒意的秋风一吹,他才稍微清醒了一些。
胸口那股憋闷的气息终于长长地吐了出来,带着微微的颤抖。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栋灰扑扑的三层办公楼,感觉像做了一场荒诞离奇的梦。
阳光有些刺眼,他眯起了眼睛,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回了十年前。
那个夏天,火车站台,弥漫着离愁别绪和青春特有的躁动。
他穿着崭新的军装,胸脯挺得老高,努力做出成熟稳重的样子。
月台上挤满了送行的人,哭声、叮嘱声、笑声混杂在一起。
梁羽彤就站在人群里,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蓝裙子,眼睛红得像兔子。
她拼命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只是用力抓着他的胳膊。
“到了部队,记得常写信回来。”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嗯,一定。你……等我。”傅高峯重重点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
火车汽笛长鸣,催促着离人。
他被人流推着上了车,扒在车窗边,使劲向她挥手。
梁羽彤也跟着火车跑了几步,最终停在月台尽头,成为一个模糊的蓝点。
火车越来越快,故乡的景物飞速后退。
傅高峯记得那时心里除了离别的伤感,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憧憬。
他以为他们的感情能经受住时间和距离的考验。
头几个月,书信往来还很频繁。
信纸上是梁羽彤娟秀的字迹,诉说着工厂里的琐事,对他无限的思念。
他也把军营生活的新鲜、训练的艰苦,一点点写给她看。
后来,信渐渐就少了。
从一周两封,到一周一封,再到半月一封。
他写信去问,回信总是说厂里忙,家里事多。
再后来,他寄出的信开始石沉大海。
在他入伍快满一年的时候,终于收到了梁羽彤的最后一封信。
信很短,字迹有些潦草,只说家里反对,她压力太大,让他别再等了。
没有解释,没有告别,干脆利落得像一把钝刀,割得他心生疼。
他请了假,连夜坐火车赶回去,得到的消息却是梁羽彤家搬走了,不知去向。
邻居们语焉不详,只说好像是她母亲给她在别处找了工作。
那段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傅高峯已经有些模糊了。
只记得训练变得格外拼命,仿佛只有身体的极度疲惫才能麻痹心里的空洞。
三年服役期将满时,连队领导找他谈话,暗示可以推荐他提干。
他却婉拒了,选择了退伍返乡。
或许潜意识里,他还是想回到这个有她痕迹的地方,尽管早已物是人非。
可他万万没想到,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在这种地方,与她重逢。
而且,她竟然成了民政局的一名办事员。
那个曾经温柔怯懦的姑娘,如今看他的眼神,带着一种他完全陌生的冷静和……戏谑?
还有最后那句话,算什么?
玩笑?报复?还是……?
傅高峯用力甩了甩头,试图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驱散出去。
当务之急,是工作安置。
他不能因为一段早已结束的旧情,影响了自己的人生大事。
也许,梁羽彤只是随口一说,或者是他听错了?
对,一定是这样。
他定了定神,朝着家的方向走去,脚步却比来时沉重了千百倍。
02
傅高峯家在城西的老棉纺厂家属院。
低矮的筒子楼,墙壁上爬满了岁月的斑驳和各家各户拉扯的电线。
楼道里堆放着杂物,弥漫着一股老旧房屋特有的潮湿气味。
母亲王淑芬正在公共水池边洗菜,看见儿子回来,连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峯子,回来啦?报到手续办得咋样?”母亲眼里满是期盼。
傅高峯含糊地应了一声:“嗯,交了材料,让等通知。”
他不想让母亲看出异样,更不想提起梁羽彤。
那段恋情,当初家里也是知道的,母亲还曾惋惜过好久。
“那就好,那就好。”王淑芬松了口气,又开始念叨,“听说今年退伍回来的人多,好单位抢手得很。”
“你张阿姨他侄子,去年退伍,托了好些关系,才进了粮站。”
“咱家也没什么门路,就指望你在部队立过功,能优先分配了。”
傅高峯听着母亲的絮叨,心里更乱了。
他嗯嗯啊啊地应着,帮母亲把洗好的菜端进屋。
逼仄的房间里,家具简单陈旧,却收拾得干干净净。
父亲早逝,是母亲一个人把他拉扯大,送他去当兵,指望他出息。
他不能让母亲失望。
下午,傅高峯心烦意乱,决定出门走走。
刚走到巷口,就听见一个洪亮的声音喊他:“老傅!傅高峯!”
他回头,看见一个穿着旧军裤、推着二八大杠自行车的身影,正是战友肖长贵。
肖长贵比他早退伍半年,分配到了县农机厂,是个热闹性子。
“你小子,回来了也不吱一声!”肖长贵笑着捶了他肩膀一下,“咋样,安置的事有眉目了?”
傅高峯苦笑一下:“刚去民政局交了材料,让等着。”
两人找了个路边的石墩坐下,肖长贵掏出烟,递给他一支。
傅高峯摆摆手,他服役时在侦察连,养成了不抽烟的习惯。
肖长贵自己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烟雾。
“等着吧,有的等呢。”他语气里带着过来人的感慨,“现在不比以前,安置压力大。”
“我那时候,要不是家里找了点关系,估计也得被分到哪个偏远的公社去。”
傅高峯心里一沉:“这么难?”
“难!”肖长贵肯定地说,“好单位,像公安、税务、邮电,那都是香饽饽。”
“多少人盯着,没点过硬的关系或者特别的功劳,想都别想。”
“像咱们这种普通兵,能进个效益好的工厂,就算烧高香了。”
傅高峯沉默着,摸了摸口袋里的奖章。
肖长贵看他样子,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老傅,我听说……你们那年边境执勤,立了功?”
傅高峯点点头:“嗯,集体三等功。”
“哎哟,那不一样!”肖长贵眼睛一亮,“这可是硬通货!”
“安置办的魏主任,我打听过,最看重这个,说是体现军人价值。”
“你到时候,多跟办事员强调强调,说不定就能往前排排。”
办事员……梁羽彤……
傅高峯的思绪又飘到了那个窗口,飘到了她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上。
他当时脑子一片空白,根本没来得及强调什么功不功的。
“对了,你见到安置办的人了吗?咋样?”肖长贵随口问道。
傅高峯心里一紧,下意识地回避:“就……打了个照面,没多说。”
他无法向战友描述那种戏剧性的重逢,更无法复述那句荒唐的“和好”提议。
“反正啊,这事儿急不得,但也得自己上心。”肖长贵拍拍他肩膀,“有啥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谢了,老肖。”傅高峯由衷地说。
和肖长贵分开后,傅高峯独自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小县城的变化不大,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叶子已经黄了大半。
路过县电影院,海报斑驳,这里曾是他和梁羽彤第一次约会的地方。
路过人民公园,那棵老槐树还在,他们曾在树下偷偷牵手。
一切好像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梁羽彤那句话,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
是玩笑吗?可她的眼神,分明不像开玩笑。
是报复?报复他什么?当初明明是她先放弃的。
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隐情?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野草一样在他心里疯长。
但他很快又压了下去。
十年了,什么都过去了。
现在最重要的是工作,是安身立命。
他不能,也不该再被那段旧情困扰。
可是,如果……如果她真的能影响到工作分配呢?
这个假设像魔鬼的低语,在他耳边萦绕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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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接下来的几天,傅高峯是在焦灼的等待中度过的。
母亲王淑芬变着法子给他做好吃的,嘴上不说,眼神里的关切却藏不住。
街坊邻居见面也总会问一句:“峯子,工作安排得咋样了?”
每一次询问,都像一根小针,轻轻扎在他心口上。
他尽量表现得镇定,说“等通知,不急”。
心里却像揣着一团火,烧得他坐立难安。
梁羽彤的脸,和她那句话,总在不经意间闯入他的脑海。
他甚至开始怀疑,那天的一切是不是因为自己太紧张而产生的幻觉。
第四天下午,家里的老式电话机突然刺耳地响了起来。
这部电话还是他退伍回来前,母亲为了方便联系,咬牙申请安装的。
王淑芬正在厨房和面,闻声喊道:“峯子,接一下电话!”
傅高峯的心没来由地一跳,有种强烈的预感。
他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拿起听筒:“喂,哪位?”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传来一个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声,平静无波:“是傅高峯同志吗?我这里是退伍军人安置办公室。”
真的是她!梁羽彤!
傅高峯握着听筒的手瞬间收紧,指节有些发白。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是我。梁……梁办事员,有什么事?”
“关于你的安置问题,有些情况需要当面和你沟通一下。”
梁羽彤的语气完全是公事公办的腔调,听不出任何情绪。
“你看明天上午九点,方便来一趟办公室吗?”
傅高峯几乎没有思考:“方便,我准时到。”
“好,那明天见。”梁羽彤说完,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听筒里传来忙音,傅高峯还保持着接电话的姿势,久久没有动弹。
王淑芬从厨房探出头:“谁的电话?安置办有消息了?”
傅高峯放下听筒,尽量平静地说:“嗯,让我明天再去一趟,说有些情况要沟通。”
“哎呀,这是有戏啊!”王淑芬脸上顿时绽开笑容,“肯定是看你表现好,要给你安排个好单位!”
傅高峯勉强笑了笑,心里却七上八下。
沟通情况?为什么不是直接通知结果?
还要当面沟通?而且偏偏是她来通知?
他想起那天她最后那句没头没脑的话,心里越发不安。
这一夜,傅高峯失眠了。
窗外月色清冷,透过薄薄的窗帘洒进来。
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脑海里像过电影一样,闪现着十年前和梁羽彤在一起的片段。
她羞涩的笑容,她生气时微微嘟起的嘴,她送他入伍时通红的眼眶……
然后是民政局窗口后,那张褪去了青涩、变得冷静甚至有些疏离的脸。
最后,定格在她那句“想分到好单位?那和好吧!”上。
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真能决定他工作分配的某种权力暗示?
还是单纯出于个人情感的……纠缠?
他翻来覆去,直到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傅高峯特意换上了一身更挺括的中山装,提前半小时就到了民政局。
他站在大院门口一棵老槐树下,看着上班的人们陆续走进办公楼。
八点五十分左右,他看到了梁羽彤。
她穿着一件米色的风衣,挎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步伐利落地走来。
晨曦勾勒出她清瘦的侧影,和十年前相比,她少了些柔美,多了份干练。
她没有看到树下的傅高峯,径直走进了办公楼。
傅高峯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内,心里五味杂陈。
九点整,他深吸一口气,再次踏进了退伍军人安置办公室。
今天办公室里人不多,只有梁羽彤和一位戴着老花镜、头发花白的老同志。
老同志坐在靠里的位置,正看着报纸,应该就是肖长贵提过的魏主任。
梁羽彤坐在靠窗的办公桌后,面前堆着厚厚的档案袋。
看到傅高峯进来,她抬起头,目光平静无波,仿佛他只是众多退伍兵中的一个。
“傅高峯同志是吧?请坐。”她指了指桌前的椅子。
傅高峯依言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不自觉的有些紧张。
魏主任从报纸上方瞥了他们一眼,又低下头去,似乎对此习以为常。
梁羽彤翻开傅高峯的档案,手指点着其中的一页。
“傅高峯同志,你的档案我们仔细研究过了。”
“你在部队表现优异,尤其是立过三等功,这很好。”
她的语气平淡,像是在念一段标准的公文。
傅高峯的心稍稍放下一些,看来肖长贵说的没错,立功确实有优势。
但梁羽彤接下来的话,让他的心又提了起来。
“不过,今年符合优先安置条件的退伍兵也不少。”
“像公安、税务这些热门单位,竞争非常激烈。”
她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傅高峯:“你的优势,并不算特别突出。”
04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魏主任偶尔翻动报纸的沙沙声。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梁羽彤的脸上,能看清她细小的毛孔和专注的神情。
傅高峯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
优势并不突出?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他刚刚升起的一点希望。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有些干涩。
梁羽彤合上档案,身体微微后靠,双手交叠放在桌上。
这个姿势让她显得更有压迫感。
“按照目前的排队情况,以及各单位的需求,”她继续说道,语调没有起伏,“你可能需要等待一段时间。”
“初步意向,可能是去县里的机械厂,或者下面的乡镇供销社。”
机械厂?供销社?
傅高峯的心沉了下去。这和他预想的“好单位”相去甚远。
肖长贵在农机厂,整天跟油污打交道,又累待遇也一般。
乡镇供销社更是偏远,离家远,发展空间有限。
他三年的拼搏,那枚沉甸甸的奖章,难道就换来这样的结果?
不甘心,失落,还有一丝被刻意刁难的感觉,交织在他心头。
他看向梁羽彤,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蛛丝马迹。
是因为他没有回应她那句荒唐的“和好”,所以她在公事公办中掺杂了个人情绪?
梁羽彤的表情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种程序化的冷漠。
“当然,这只是初步意向,最终分配方案还需要领导审批。”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傅高峯紧抿的嘴唇。
“如果你的个人情况有什么……特殊之处,或者有其他方面的考量,现在可以提出来。”
特殊之处?其他方面的考量?
傅高峯敏锐地捕捉到这几个字眼。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是一种暗示。来自梁羽彤的,带着个人色彩的暗示。
他的心跳又开始加速,血液涌上头顶。
难道真的要……?
不!他立刻否定了这个念头。
用感情做交易,换取一份工作?他傅高峯做不出这种事。
更何况,这感情早已是过去式,如此儿戏地“和好”,算什么?
他压下心头的波澜,尽量用平稳的语气说:“我服从组织分配。”
“无论去哪个岗位,我都会努力工作,不给部队丢脸。”
他说得很诚恳,这也是他的真实想法。
即使去不了最好的单位,他也会凭自己的本事干出个样子来。
梁羽彤闻言,眼神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又似乎在意料之中。
她深深地看了傅高峯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
“好,你的态度我知道了。”她低下头,拿起笔在档案封面做了个记号。
“有进一步消息,我们会再通知你。”
这就是送客的意思了。
傅高峯站起身,说了声“谢谢梁办事员”,又朝里面的魏主任点头致意。
魏主任从报纸后抬起眼,对他和蔼地笑了笑,摆了摆手。
傅高峯转身走向门口,脚步有些沉重。
在他伸手拉门的时候,身后传来梁羽彤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傅高峯。”
他顿住脚步,回头。
梁羽彤没有抬头,依旧看着桌上的档案,仿佛刚才那声呼唤只是他的错觉。
但她接下来的话,却证明不是。
“机会……有时候需要自己争取。”
“有时候,也看人怎么选。”
说完,她终于抬起头,目光平静地与他对视。
那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公事公办,也没有了重逢时的复杂微妙。
而是一种……探究?期待?或者说,是给他的一道选择题?
傅高峯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没有回答,拉开门,走了出去。
走廊里的凉意让他打了个激灵。
他靠在冰凉的墙壁上,缓缓吐出一口气。
梁羽彤的话,一句比一句更明显地指向那个“和好”的提议。
她不是在开玩笑。
她是真的把“和好”当作一个条件,一个可以换取“好单位”的筹码。
为什么?
十年不见,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是利用职务之便,满足个人的某种心理?
还是……这背后,真的有他所不知道的原因?
傅高峯第一次,对十年前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他原本认定是梁羽彤背弃了誓言,可现在,她的行为处处透着古怪。
他决定,不能就这么被动地等下去。
他需要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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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傅高峯表面上按部就班地生活。
每天早起帮母亲做些家务,下午出去转转,熟悉一下阔别三年的小城。
内心却像绷紧的弦,时刻关注着家里的电话,也留意着任何与民政局相关的消息。
母亲王淑芬察觉到他情绪不高,以为他是为工作焦虑,变着法子宽慰他。
“峯子,别急,好事多磨。就算分不到顶好的单位,咱有手有脚,饿不着。”
傅高峯心里苦笑,母亲哪里知道,让他心烦意乱的,远不止工作本身。
他偷偷去打听了梁羽彤的情况。
毕竟是小县城,熟人社会,打听点事并不太难。
他从一个在政府大院做临时工的远房表叔那里,得到了一些零碎的信息。
梁羽彤确实是民政局正式的办事员,工作能力挺强,颇得领导赏识。
她母亲吕盼娣还住在城里,身体似乎不太好。
关于梁羽彤的个人生活,表叔语焉不详,只说好像一直没结婚。
“眼光高着呢,介绍过好几个,都没成。”表叔咂咂嘴,“这姑娘,心气不低。”
没结婚……这个消息让傅高峯心里咯噔一下。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悄然滋生。
是因为当年的事?还是……别的?
他越发觉得,十年前的分手,恐怕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
又是一个傍晚,傅高峯在家属院门口遇到了肖长贵。
肖长贵骑着那辆二八大杠,车把上挂着一网兜苹果。
“老傅,正找你呢!”肖长贵停下车,取下苹果塞给他,“厂里发的,给你尝尝。”
“谢了。”傅高峯接过苹果,“进屋坐坐?”
“不坐了,还得回去给孩子辅导作业。”肖长贵摆摆手,凑近压低声音,“你安置的事,有信儿没?”
傅高峯摇摇头:“没,就让等。”
肖长贵皱起眉头:“奇怪了,按说你这条件,不该这么慢啊。”
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哎,你上次去,见到魏主任了吗?”
“见到了,在看报纸,没说话。”
“魏主任人不错,就是不太管具体事。”肖长贵说,“现在安置办具体办事的,是不是个姓梁的女同志?”
傅高峯心里一紧,面上不动声色:“嗯,是。”
“梁羽彤?”肖长贵确认道。
“……是她。”
“哦——”肖长贵拉长了声音,眼神变得有些微妙,“你……跟她以前……”
看来,肖长贵也知道一些他和梁羽彤的往事。小县城里,果然没什么秘密。
傅高峯含糊地应了一声,不想多谈。
肖长贵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老傅,我说句不该说的。”
“这工作分配的事儿,有时候吧,也看经办人怎么操作。”
“材料递上去,她要是给你往前排排,或者跟领导美言几句,那效果就不一样。”
“要是……”肖长贵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傅高峯沉默着。肖长贵的话,印证了他最坏的猜测。
梁羽彤确实有能力影响他的分配结果。
而她现在,正把这种能力,明码标价地摆在他面前。
价码就是——“和好”。
“我听说,”肖长贵继续透露,“梁羽彤她妈,吕盼娣,前年中风了,行动不太方便。”
“梁羽彤为了照顾她,一直没考虑个人问题,也挺不容易的。”
吕盼娣中风了?傅高峯愣了一下。
他想起了那个精明甚至有些刻薄的女人。
当年他和梁羽彤谈恋爱,吕盼娣就不是很赞成,嫌他家境普通,没前途。
难道十年前的分手,和她有关?
这个念头越来越清晰。
“老傅,”肖长贵拍拍他肩膀,语重心长,“我知道你性子直,不爱搞那些弯弯绕。”
“但有时候,人在屋檐下,该低头时还得低头。”
“为了前程,不寒碜。何况……你们还有过去那段情分。”
“看看能不能……缓和一下关系?说不定对分配有帮助。”
肖长贵的话说得很委婉,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连战友都建议他去找梁羽彤“缓和关系”。
傅高峯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他感激战友的好意,却又感到一种深深的屈辱。
他的前途,难道真的要系于一段早已逝去的感情能否“复活”?
这天晚上,傅高峯再次失眠了。
他拿出那枚三等功奖章,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复摩挲。
冰凉的金属触感,提醒着他曾经的荣誉和付出。
他想起在边境线上站岗的夜晚,寒风刺骨,星空璀璨。
他想起和战友们一起摸爬滚打,流血流汗不流泪的日子。
那些艰苦锤炼了他的意志,也让他更加珍惜来之不易的和平与安定。
他渴望一个能施展抱负的岗位,渴望用自己在部队学到的东西,继续为社会做点事。
可是,如果这个岗位,需要用违背自己原则和内心真实情感的方式去换取……
他该怎么办?
坚持原则,可能意味着要去一个并不理想的单位,从头开始。
接受“交易”,或许能立刻得到想要的,但往后余生,如何面对梁羽彤?如何面对自己?
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
就在他心乱如麻之际,床头的电话再次响了起来。
寂静的夜里,铃声显得格外刺耳。
傅高峯的心猛地一跳,有种强烈的预感。
他拿起听筒,果然,那边传来了梁羽彤的声音。
这一次,她的语气不再是完全的官方口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妥协?
“傅高峯,明天下午三点,人民公园旁边的清源茶馆,见一面吧。”
她顿了顿,补充道:“私下聊聊,关于……你的安置问题。”
06
清源茶馆藏在一条僻静的老街深处,门脸不大,古色古香。
下午三点,阳光正好,透过雕花木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店里没什么人,空气中弥漫着茶叶的清香和旧木头的味道。
傅高峯提前十分钟到了,选了个靠窗的僻静角落坐下。
心跳有些快,手心微微出汗。
他点了一壶最普通的茉莉花茶,看着茶叶在粗陶杯里缓缓舒展。
三年军旅生涯,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安静地坐在一个地方,等待什么了。
更多的是服从命令,立即行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三点整,茶馆门口的风铃叮咚一响。
傅高峯抬头,看见梁羽彤走了进来。
她脱去了那身灰色制服,换上了一件浅蓝色的毛衣,外面罩着米色风衣。
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比在办公室里多了几分柔和,却依然掩不住眉眼间的疲惫。
她目光扫视一圈,很快看到了窗边的傅高峯,径直走了过来。
“抱歉,久等了。”她在对面坐下,声音有些沙哑。
“没有,我也刚到。”傅高峯给她倒了一杯茶。
氤氲的热气升腾起来,隔在两人之间,暂时缓和了那份无形的尴尬。
梁羽彤没有碰那杯茶,双手交叠放在桌上,手指纤细,指甲修剪得很干净。
她沉默着,似乎在斟酌如何开口。
傅高峯也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着。
窗外的老街偶尔有自行车铃声响过,更显得茶馆内格外安静。
终于,梁羽彤抬起头,目光直视着傅高峯,褪去了所有的官方面具。
“傅高峯,我们开门见山吧。”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决绝。
“你的安置问题,现在有个机会。”
傅高峯的心提了起来,握紧了茶杯。
“市公安局今年有几个名额,分到我们县一个,是坐办公室的内勤岗位。”
梁羽彤语速平稳,眼神却紧紧锁住傅高峯的反应。
“这个岗位,很多人都盯着。按正常流程,很难轮到你。”
傅高峯屏住呼吸。公安系统,这确实是他理想中的好单位之一。
“但是,”梁羽彤话锋一转,“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争取到这个名额。”
来了。最关键的部分。
傅高峯感觉自己的喉咙发紧,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问:“条件是什么?”
梁羽彤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避开了他锐利的目光,看向窗外。
阳光照在她的侧脸上,能看见细小的绒毛。
她沉默了几秒,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低声说出那句话:“我们和好。”
四个字,清晰无比地落在傅高峯的耳中。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亲耳听到时,他的心还是像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荒谬,屈辱,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涌了上来。
他几乎要脱口而出:梁羽彤,你把我当什么?又把我们过去的感情当什么?
但他忍住了。
他死死盯着梁羽彤,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戏弄或者报复的快意。
然而,没有。
她的表情很复杂,有紧张,有期待,有无奈,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哀?
这不像是一个居高临下提出交易的人该有的表情。
傅高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沉声问:“为什么?”
梁羽彤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下:“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提出这个条件?”傅高峯的目光锐利如刀,“用工作换取感情?梁羽彤,这不像你。”
“或者说,十年不见,你已经变得让我不认识了?”
梁羽彤的嘴唇翕动了一下,眼神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她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茶,轻轻呷了一口,动作有些僵硬。
“人都是会变的,傅高峯。”她放下茶杯,声音恢复了冷静,“十年,足够改变很多事。”
“你就当……这是我个人的一个执念吧。”
“执念?”傅高峯追问,“什么样的执念,需要用这种方式?”
梁羽彤低下头,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良久,才幽幽地说:“你就说,答不答应吧。”
她把问题又抛了回来。
傅高峯沉默了。
诱惑是巨大的。市公安局,内勤岗位,稳定,体面,前途光明。
这足以改变他乃至他整个家庭的未来。
代价是,接受一段建立在交易基础上的畸形“和好”。
尊严和现实,情感和利益,在他脑海里激烈交战。
他看着眼前的梁羽彤,她低垂着头,脖颈纤细脆弱,肩膀微微耸着,显得那么单薄。
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不是愤怒,不是鄙夷,而是一种深沉的怜悯和……心疼?
他忽然觉得,提出这个交易的她,或许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冷静和强势。
她可能也有她的不得已。
这个念头,让傅高峯原本坚决拒绝的心,产生了一丝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