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线缠得老城暖——南京吊吊戏的百年烟火气
作者:张长宁
老门东戏台:八旬夫妻牵线来
春节的老门东,牌坊底下的小剧场早支好了木偶戏台。八十多岁的王茂才,手指绕着十根五彩丝线,眼神还没从戏台上挪开,伴奏的京胡先“咿呀”起了调——薛锦霞站在侧台,手里捏着块醒木,跟着调子轻轻敲着板,这是她跟了丈夫一辈子的“指挥活儿”。戏台中央那尊“萧何”木偶,跟着就晃了晃脑袋,水袖扫过台板带起些微尘——这对老艺人,正把南京城快忘光的“吊吊戏”,演得跟夫子庙的糖粥藕一个样,热乎,绵甜,还带着点化不开的老城味。
台下有年轻人举着手机拍,王茂才的手没抖一下。丝线在他指间绕了七十多年,早跟筋骨长在了一起。薛锦霞的醒木“啪”地敲了声,京胡调子转了个弯,“萧何”又抬了抬袖子,像是在跟台下的老南京打招呼。散场时有人问,这手艺还能传多久?王茂才没说话,只把丝线慢慢收进竹制线轴里,薛锦霞在旁边接话:“只要有人愿看,我们就接着演,么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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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年夫子庙:十岁学徒攥紧线
1947年刚过元宵节,夫子庙的糖粥藕甜香,混着戏班后台的桐油味飘了半条街。天刚蒙蒙亮,贡院街的鸡就“喔喔”叫开了,十岁的王茂才攥着把断弦二胡,站在双福堂戏班门口的石狮子旁——他跟着姑母从兴化来南京,丧母还没满一年,脸蛋上带着乡下孩子的红扑扑。班主姑父瞥了他一眼,从戏箱里扔出一把丝线:“学不会提线,就去扫戏台子,管饭。”
头回碰木偶,十根线跟刚钓上来的泥鳅似的,在他手里缠成了乱麻。演《长坂坡》时,“赵云”的枪缨子勾住了“曹操”的胡须,前排茶客敲着茶碗乐:“这娃手笨!不如换个伶俐的来!”王茂才脸一红,攥紧线轴,胳膊举得发酸也不肯放——他得让木头人“活”过来,不然姑母夜里要叹气了。
那时候学戏的规矩,比夫子庙的门槛还多。每天鸡叫头遍,王茂才就得去贡院街的空地上练“站桩提线”,胳膊平举着,木偶悬在半空,一站就是四个时辰。露水打湿了蓝布褂子,风一吹透心凉,他的手冻得发紫,丝线勒进肉里,留下一道道红印子。有回实在撑不住,木偶“哐当”掉在地上,姑父捡起竹线轴就往他手心抽:“线是木偶的骨头,你松了,它就瘫了!”
练“眨眼”最磨人。木偶眼皮里藏着细铁丝,得用小指轻轻勾动丝线,幅度大了像抽风,小了又没动静。王茂才的指甲缝里总嵌着木屑,血珠滴在木偶的青布衫上,倒比画上去的胭脂还艳。他夜里抱着木偶睡,手指头在被窝里偷偷练,直到有天清晨,“赵云”的眼睛在晨光里轻轻一眨,姑母在灶台边看见了,盛粥的勺子“当啷”掉在地上。
“斟酒”的绝活更难。丝线松一分,酒壶就歪;紧一分,杯盏就碎。三十多个泥酒杯摔完,王茂才总算摸着了门道:无名指往下压,食指往上提,手腕得像秦淮河上的摇橹,稳中有活。那天他让木偶给姑父“敬酒”,酒液在杯口晃了晃,稳稳当当没洒一滴。姑父呷了口酒,没夸他,只说:“有点秦淮水土的味了,晓得赖。”
1957年,薛锦霞嫁给王茂才后进了戏班。她比丈夫小3岁,学的是“唱做同步”——手里提木偶演穆桂英,嘴里得唱“辕门外三声炮”,眼睛还得盯着木偶的翎子,稍有分神,翎子就缠成乱麻。那时候她补戏服,总爱去秦淮河岸边捡些洗得发白的碎布,“河边的布软和,贴在木偶身上不硌得慌”。年轻夫妻在台上把着吊线木偶“二人转”,成了双福堂戏班的一大看点。
工厂岁月:饭盒旁藏着线轴子
1958年秋天,秦淮河的水有点凉了。王茂才把戏箱上的铜锁扣了三扣,锁眼里塞了点棉花防潮。他和薛锦霞随着戏班剧团改革,双双离开戏班——他进了南京塑料厂,在四车间胶木粉工段当操作工;她去了后来的第二灯泡厂,粘灯座。直到这时,王茂才把最宝贝的“萧何”木偶拆了,头藏在床板下,身子塞进煤炉旁的缝隙里,像藏了个不能说的秘密。
塑料厂的机器轰隆响,震得人耳膜发麻。王茂才站在传送带前,手里捧着料勺,一舀一倒的动作,跟提线时的“走马步”竟有几分像。有回给产品试样称重,他手指下意识地轻点秤杆,幅度不大,分量却卡得毫厘不差。徒弟小张凑过来问:“王师傅,你这手感咋练的?”他笑了笑,往模具里填胶木粉:“跟提线一个理,差一丝,产品就废了。”
车间主任知道他会唱两句,年底联欢会让他出节目。王茂才推辞不过,薛锦霞得知后,赶紧把“孙悟空”木偶塞进他的工具包——她还特意用灯泡厂废弃的玻璃丝,给“孙悟空”的金箍棒缠了圈亮边。那天王茂才穿着工装裤,站在临时搭的台子上,身后是工友们的哄笑。可当丝线一绕,“孙悟空”的金箍棒转起圈来,笑声突然停了,接着就是雷鸣般的掌声。有个从夫子庙搬来的老工人喊:“这不是吊吊戏吗!我小时候在泮宫门口看过!”
王茂才的工具包里,总躺着个小线轴。午休时他就拿出来搓线,胶木粉的味道呛人,他却能闻见丝线里的桐油香。薛锦霞在灯泡厂也没闲着,午休时就着窗台补木偶戏服,还是老习惯,去秦淮河岸边捡碎布,“河边风大,布晾得干,缝起来也挺括”。她把厂里废弃的玻璃丝剪碎了,缝在“白骨精”的披风上,说“夜里亮闪闪的,像真的妖精”。
“文革”那阵,戏箱被红卫兵贴上了封条。王茂才把木偶零件全翻出来,藏在一处只有他和妻子知道的地方。有天夜里,他听见薛锦霞在哭,凑过去一看,她正摸着“杨贵妃”的木头手,嘴里哼着《贵妃醉酒》的调子,跑调跑得厉害,却比任何时候都让人心里发紧。王茂才没说话,从床底下摸出个断了的线轴,在她手心转了转——就像小时候她学提线、缠错了丝线时,他哄她开心那样:“么得事,明天咱再练,总能学会。”
那些年,他们在城墙下的家门口开垦了块菜地。王茂才刨地时,锄头柄在手里转的圈,跟提线轴的手法一样;薛锦霞浇水时,水管子在她手里绕出的弧度,活像给木偶“翻跟头”时的丝线。有回收白菜,薛锦霞突然说:“你看这菜心,一层包一层,跟木偶的戏服似的。”王茂才摘下片叶子,往她鬓角一插:“那你就是戏里的小姐,比菜心还嫩。”
1979年冬天,夫子庙突然有了点动静。有个摆地摊的老头在卖简易木偶,线乱得像麻,演的还是《猪八戒背媳妇》。王茂才拉着薛锦霞挤进去看,看到一半,两人突然往家跑。回到家,王茂才搬开床板,薛锦霞找来锤子,撬开了阁楼的锁——戏箱上的铜锁都锈死了,打开的瞬间,一股混合着桐油、灰尘和岁月的味道涌出来,呛得人直咳嗽。
当“萧何”的水袖在灯光下再次展开,薛锦霞试着唱了句,嗓子有点哑,却亮得像冬夜里的星星。他们在家里搭了个临时戏台,用竹竿当架子,铺块蓝布当背景。演到“韩信转身”,木偶的靴子突然松了,眼看就要掉下来,王茂才手指一绕,丝线往上一提,靴子稳稳当当穿上。老两口乐了——手艺没丢,日子的盼头也回来了。
白发登台:老戏骨玩出新花样
2010年的冬阳,透过老门东的马头墙,照在秦淮区文化馆的桌子上。工作人员指着文件上“非物质文化遗产”几个字,王茂才眯着眼睛看了半天。薛锦霞在旁边擦着醒木,木柄上的包浆亮得发光:“申吧,老祖宗的手艺不能断,么得事。”
申遗的材料堆得比戏箱还高。王茂才与老妻不停跑档案馆,把1946年的戏本一页页拼起来——纸页脆得像秋后的酥糖,稍一使劲就碎,他们用面粉熬的浆糊一点点粘,字里行间都是戏台的影子:哪场戏台下扔了铜板,哪回“赵云”的枪断了,都记得清清楚楚。有回找到张老照片,上面是双福堂戏班的全体成员,王茂才指着角落里的小孩说:“这就是我,那时候刚学会‘斟酒’,姑父还夸我有秦淮味呢。”
教年轻人搓丝线,王茂才总带着点当年姑父的严厉。“得用春蚕的头拨丝,”他捏着蚕茧示范,“浸六合的桐油,晒足七七四十九天,那韧劲,能吊住‘赵云’的枪。”有个小伙子嫌麻烦,说用尼龙线省事。王茂才把尼龙线和自己搓的丝线都绑在柱子上,让他拉——尼龙线“啪”地断了,他的丝线还绷得紧紧的:“你看,线一松,木头人就没魂了,晓得赖?”
薛锦霞也没闲着,她把老唱本翻出来,用红笔在上面改。《猪八戒背媳妇》里,“媳妇”的篮子原来装的是嫁妆,她改成了可回收垃圾,还加了段新词:“塑料瓶,别乱扔,分类投放讲文明。”木偶“猪八戒”的肚子里藏了个小机关,一按就会做“分类”的动作,孩子们看得咯咯笑,家长们也跟着拍手。有回演出完,一个小朋友拉着薛锦霞的手问:“奶奶,下次还能看猪八戒分类吗?”薛锦霞摸了摸孩子的头:“只要你想看,奶奶就演,么得事。”
2013年深秋,那块写着“南京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奖牌,挂在了王茂才戏箱的铜环上。挂牌那天,他提线“萧何”,薛锦霞在侧台敲着醒木指挥伴奏,老两口一唱一和。演到“韩信”亮相,木偶的靴子又差点掉,王茂才手指一抖,丝线往上一挑,木偶稳稳当当。台下叫好声震得檐角的铃铛响,王茂才的眼睛亮了,跟1947年第一次让“赵云”眨眼时一个样。
现在的“白骨精”眼睛里装了LED灯,夜里演出时忽闪忽闪的;“猪八戒”的大耳朵里藏着小喇叭,能吹出“嘟嘟”的声音。但王茂才仍坚持所有动作都靠丝线控制:“电动的是机器,手控的才是戏。”有回在博物院演出,外国游客对着“斟酒”的木偶惊叹,举着相机拍个不停。王茂才没说话,只是把丝线又收紧了些——木偶举杯时,酒液在杯口晃了晃,稳稳当当没洒一滴。
演出结束,他把丝线解下来,指关节肿得像核桃。薛锦霞掏出药膏给他抹,动作和几十年前在塑料厂后台一模一样。“当年要是知道这手艺能成‘遗产’,”王茂才往戏箱里装木偶,笑着说,“当初就不摔那么多泥酒杯了。”薛锦霞拍了他一下:“摔碎了才知道,线头子上的功夫,跟秦淮河里的水似的,得慢慢淌,才润得透木头人,也润得透日子。”
暮色漫过老门东的青石板,王茂才和薛锦霞来到老门东,身旁传来糖粥藕的叫卖声,甜香混着桐油味飘过来,跟1947年的那天一模一样。戏台的灯笼亮起来,照着满地的线影子,像幅没干的画。那些缠缠绕绕的丝线里,有糖粥藕的甜,有桐油的香,有塑料厂的机器轰鸣,还有老两口的心跳——这才是吊吊戏的魂,不是木头人在动,是一代代手艺人,把日子的烟火气,缠进了丝线里,牵出了一城的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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