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你真去啊?”他把一包糕点塞我手里。“去,串个门。”我笑。“别多想,他姐姐也在家。“客随主便。”我把糕点往布袋里一压,“到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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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八八年秋天,县道两旁的梧桐刚泛黄,风从车把缝里钻,人就清醒。梁子骑着他的永久牌,我坐在后货架上,手里捏着那包芝麻糕,甜味从油纸里渗出来,风一吹就更香。马路上有赶集的,有推车的,偶尔也能看见穿灰制服的供销社师傅骑着三轮,一路叮当。学校刚放了小长假,我没回乡下的家,梁子说他娘今年身体不大顺溜,想让我过去坐坐,说人多热闹,顺便吃顿热的。
梁子家在老车站后面,院门口挂着串风干红椒,墙角堆着两捆玉米秆,黄狗趴在门槛上,一见生人就半抬眼。屋里是青砖地,靠北墙摆着一张旧八仙桌,桌面被岁月磨得发亮,桌角吊着一条绳子,绳子上夹着抹布。灶台在西边,锅里冒气,白雾把屋梁熏成褐色。正屋墙上贴着日历,翻到九月,页脚印着一个笑得很甜的代言人。炕沿上放着几个搪瓷碗,有的碗沿缺了口,缺口处磨得锃亮。
一脚踏进屋,梁子喊:“娘,我把同学带回来了。”里屋有人应了一声:“快,快,洗手,吃饭就开了。”我正把糕点交给梁子,忽听侧屋门帘一挑,一个人影出来,穿着浅蓝围裙,手里拿着一把葱和半把香菜,眼角带笑,像是刚从热气里走出来。梁子说:“姐,他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同学。”她擦擦手,冲我点了点头:“你们先坐,我一会儿就好。”声音温润,带点沙哑,像刚唱完一段小曲。
我把手在衣摆上抹了抹,跟她说:“阿姨要忙,咱帮帮。”她笑:“你们这两个,来就是客,别忙,桌上有茶,渴了自己倒。”梁子拎着两个碗就往外跑:“我去打水。”黄狗从门边站起来,摇了摇尾巴,绕着我的腿闻了闻,又慢慢趴回去。
饭桌上有小炒肉,粉蒸南瓜,炒苋菜,还有一碗豆腐圆子。围裙的系带落在她后腰,往下是柔顺的布料。她把蒜苗放进锅里翻了几下,又提着漏勺把煮好的面条抄起来,甩到大碗里。她走到桌前,说:“先垫垫肚子,娘一会儿就出来。”说着,便弯腰去拾从凳子底下滚出的筷子。
也就是那一刹那,热气从她身边滑过去,门帘被风动了一下,她低下头,鬓发堆在颈侧,围裙的领口向里压住了一点。我看见她后颈有一块淡褐色的印记,像半片叶子,又像一枚未满的月。光线斜着落在那处皮肤上,纹路清清楚楚,边缘最浅的地方像细碎的花边。
我的喉咙里仿佛进了一把砂,连咽口水都费事。手心出汗,搪瓷杯一滑,发出“铛”的一声,众人都被吓了一跳。梁子问:“你干啥呢?”我挤出笑:“手滑了。”她抬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睛很平静。可我竟不敢接住。
那一顿饭吃得慢,我几乎没抬头。她问我是否吃辣,我只嗯一声;她说面条要不要再烫,我又嗯一声。梁子打趣:“他在我们班话最多,怎么到我家反倒成闷葫芦。”我笑笑,低头用筷子翻搅碗里的葱花。阿姨从里屋出来,慈爱地拍我肩:“都一家孩子,放松点。”我点头,却觉得整个人被什么轻轻按在凳子里,动不得。
饭后,梁子要我留下过夜,说炕都铺好了。我推脱不过,便在东屋铺上被褥。夜里风吹纸窗,沙沙响,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只剩那一小片淡褐色的印记,像被烙铁印上去似的,越想越清晰。耳边还回荡着她咳嗽时微微的沙哑。我极怕她明早问我什么,怕她突然笑着端一碗粥进来,怕我抬起眼,被她看穿。
一连半个月,我都在梁子家与学校之间往返,借口复习借口帮忙,不是想见她,是想躲她。她偏偏像家里天经地义的一阵风,你不去找,风也会绕到你面前,晾一晾你身上的汗味。她在院里洗衣服,水桶晃出光斑;她蹲在灶前烧火,柴草的噼啪像骤雨;她把切好的葱花端给阿姨,那只碗在她掌心里稳稳的。我从她身边走过时,会尽力看向别处,看院角那串红椒,看墙上那张日历,看黄狗的耳尖,就是不看她的眼睛。梁子还问过:“你是不是对我姐不满意?”我忙摇头,连“不是”两个字都说得发虚。
可心里的声音,越压越脆。那声音来自很多年前的一个午后,来自盛夏的河滩,来自一个同样带着淡褐色印记的小女孩。
我七岁那年,镇上有一场盛会。城隍庙前是人,河柳下是人,摊子挤到巷子口。风里是糖人的甜,是烫花的香,是卖粗布时吆喝的嗓门。那天,我娘让我牵着邻家女孩去看戏。她叫禾禾,比我小两岁,瘦瘦的,笑起来一对酒窝。她后颈有一处天生的印记,像我们村头那棵枫树叶子边缘。她娘常说:“这孩子是枫叶落到我肚里,才有了。”我总拿这话逗她,她就仰头瞪我一眼,四下里找片叶子,要摁我额头上一下,说:“我也给你印一个。”
那天的戏是《拾玉镯》。台上锣鼓一响,围观的人群跟着起伏,孩童的喊叫混在老人咳嗽里。我怕她被挤丢了,就把根红绳系在她手腕,另一头绕在我腕上。她问:“要是红绳断了呢?”我说:“那就认你的印记。”她歪着头笑了一下,像是对我这个主意很满意。我们挤得离台口很近。台上人翻身亮嗓,我眼前一花,忽然感觉腕上一松。等我回神,红绳悬在台木的棱角上,像一条断尾蛇晃呀晃。禾禾不见了。
我在台下绕了三圈,又跑到河滩找,喊到嗓子发疼,眼睛被汗水辣到。那片枫叶似的印记像一个暗号,闪着淡淡的光,带着我到处寻找。直到太阳移到庙脊边,锣鼓散了,摊子收了,我手里攥着那截断了的红绳,愣在河滩上。后来,村里人说有人在县道上看见一辆外地牌号的车,车窗里压着一片红布。有人说河滩边的杨树林里出现过一串脚印。故事越讲越碎,越讲越像被风吹干的泥皮,一揭就碎。禾禾像被那天的风吹走了,再也没出现在我们这条街。
我娘骂我,说我心不定;她娘哭着抓我的肩,说我害了她。那之后很长时间,我一闭眼就是那个印记。我在很多人的脖颈、手背、脚踝上找过类似的花纹,一回头又是一阵失落。后来上学,后来离家,后来像许多人那样从一条河走到另一条河,可我没再见过与那片印记如此相像的形状。
直到八八年的那一天,梁子家里,灶台旁,围裙的领口压住一点,发丝垂下来,她弯腰去捡筷子。
她的印记,和记忆里那片枫叶的边,几乎一模一样。
自那以后,我才明白,所谓心里住着一个人,并不是时时想起,而是忽地遇到一个纹路,一个角度,一束光,像在厚土下埋了很久的火星,被风一吹,一下亮。
日子往前翻,我对她的躲避并没有藏得多好。她大概也觉察了,总会在我避开时停一下,像要开口又收住。她不问,我也不解释,彼此像隔着一层薄报纸,透光,听得见对方的呼吸声,却不肯伸手戳穿。阿姨开始嘀咕我胃口小,给我熬粥做菜;梁子还是只顾笑;她偶尔低声咳嗽,咳过之后会把手背贴在后颈上,像要按住什么。那动作让我更不安。我知道那地方有图案,可我没资格盯着看;我知道自己一抬头就会忘了礼貌,像个拿着放大镜的匠人盯石头。我只好把眼神塞进食物里,把话塞进筷子里,把心塞在被褥和墙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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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试着用理性去打自己:世上印记相似的何止千百,童年的记忆又有多少经得住考验;何况她如今有娘有弟有家,谁也没有权利把旧时的故事塞进她的生活里。可这些道理像回到教室里看黑板,黑板上的字再工整,粉笔灰落到眼里,还是会疼。
那天午后,院里没有风,阳光落在红椒上,红得发亮。她蹲在井旁刷锅,水珠打在石沿上,竖起一片晶莹。阿姨在堂屋里翻箱找东西,梁子去供销社买米。我站在槐树下,手里转着一枚旧铜钱,是我从衣袋最底翻出来的,许久没见阳光的那种钱,被手心的热一捂,竟带了一丝甜香。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它带在身上,可能是从前就装着,可能是近来才放进去。我在空地上踱步,脚下沙子细细作响,这一刻却又不想走开。
她把锅刷净,把水倒尽,站起来往屋里走。走到门槛,她忽然停住,回头对我说:“你是不是……在躲我?”我愣住,喉咙里像卡了一根小刺。她的眼神很诚实,不带责怪,只是要一个解释。我张开嘴,没让声音穿过那根刺。她又笑了一下,像在帮我找台阶:“也许只是我多心。”说完就要进屋。我急了,脱口而出:“不是你多心。”她停下,等我后半句。我说:“我怕看你的眼睛。”她微微一怔,笑意淡了一点,但她没有走:“为什么?”我看着她,却没敢回答。我怕一说出口,那些尘封的年头、那些断掉的红绳、那些在梦里追不上又追不上的人,会像潮水冲进来,把此刻的屋檐冲塌。她不再逼问,只是轻轻点头,低声道:“好。”
【就在这里,我的胸口忽然沉下去,像被谁按住了开关。我知道,真正的问题不是她的问话,而是那个在我心里翻卷了十多年的疑问:我为什么会对她后颈那一处印记有这样的反应?我是在害怕什么,还是在期待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