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震了。
屏幕上跳出两个字:老婆。
我划开接听,把手机夹在脖子和肩膀之间,手上没停,继续调着设计图上一个像素点的偏差。
“老公,我妈让我们周末过去一趟。”
林岚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像羽毛扫过耳廓。
我“嗯”了一声,眼睛还盯着屏幕,嘴里问:“又有什么事?”
“薇薇的婚期定了,下个月十八。妈让我们过去商量商量。”
薇薇,林薇,我那未曾谋面的三姨子。
我听着林岚的语气,就知道这通电话对她来说,像一次鼓起勇气的冲锋。
去她娘家,对她而言,从来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知道了。”我把调好的图层锁定,保存,“周末是吧?我把手头这点活儿赶完。”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是更轻的声音:“辛苦你了。”
我笑了笑,靠在吱呀作响的电脑椅上,转了半圈。
“跟我还客气什么。”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还有远处密密麻麻的格子楼,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岳母家有三个女儿,林岚是老大。
我认识林岚的时候,她已经二十八了,在一个小图书公司当校对,安静得像一棵树。
介绍人是我大学师兄,当时说得特含糊,就说姑娘人特别好,知书达理,就是……有点特殊情况。
我那时刚在城里立足,一个小设计公司的“首席设计师”,听着好听,其实就是个高级美工,天天被甲方折磨得像条狗,没钱没房没户口,三无青年一个,相亲市场上食物链的最底端。
什么“特殊情况”,我没资格挑。
第一次见面,约在一家咖啡馆。
林岚比照片上还清秀,穿着一条浅蓝色的连衣裙,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手里捧着一杯柠檬水,像一幅画。
她不怎么说话,大部分时间都是我问,她答,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我们聊得很平淡,从工作聊到爱好,从电影聊到旅行。
我发现她读过很多书,聊起契诃夫和马尔克斯,她眼睛里有光。
那天聊了快两个小时,走的时候,我送她去地铁站。
一阵风吹过,我闻到了一股很特别的味道。
很淡,但很明确。
我愣了一下,瞬间明白了师兄说的“特殊情况”是什么。
狐臭。
说实话,那一刻我心里咯噔一下,是个人都会有本能的反应。
但我看着她走在我前面一点点的背影,瘦削的肩膀,微低的头,忽然就觉得有点心疼。
这么一个干净安宁的姑娘,要背着这么一个秘密生活,得有多辛苦。
后来我们又约了几次,我没表现出任何异常。
她慢慢地也放开了一些,会对我笑了,话也多了点。
第三次约会,我们去逛公园,走累了在长椅上坐着。
她犹豫了很久,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终于开口。
“陈阳,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我知道。”我打断了她。
她猛地抬头看我,眼睛里全是惊慌和无措,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我……我身上有味道。”她的声音都在抖,“你要是介意,我们……”
“我闻到了。”我看着她的眼睛,很平静地说,“第一次见面就闻到了。”
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眼泪在里面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
“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还约你?”我替她说完,然后笑了,“林岚,我觉得你是个很好的姑娘,这就够了。”
那天,她在我面前,哭了整整十分钟。
积压了二十多年的委屈和自卑,在那一刻,山洪一样爆发。
她说,从小到大,没人愿意跟她同桌,夏天是她最害怕的季节。
她说,她不敢靠人太近,不敢穿浅色衣服,每天要洗好几次澡,用尽各种办法,但那味道就像刻在骨子里的烙印,怎么都去不掉。
她说,她相过很多次亲,对方要么当场变了脸色,要么回去就没了音信。
久而久之,她妈都懒得给她张罗了,觉得她这辈子就是个累赘,砸手里了。
我听着,没说什么大道理,就等她哭完,递给她一张纸巾。
“以后,我来闻。”我说。
半年后,我们结婚了。
没房没-车,租了个一室一厅的老破小,领证那天就吃了顿火锅,就算庆祝了。
我捡了个漏,所有人都这么说。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捡到的是宝。
周末,我开着我那辆跑了十五万公里的二手破大众,载着林岚去岳母家。
岳母家在老城区,一个挺体面的小区。
车刚停稳,就看到二姨子林静那辆白色的宝马X3也停在旁边,擦得锃亮,跟我这辆灰头土脸的捷达形成鲜明对比。
林岚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僵硬了一点。
我捏了捏她的手,“没事,有我呢。”
她对我笑笑,那笑容里有感激,也有一丝藏不住的怯懦。
一进门,一股浓郁的饭菜香和麻将的哗啦声就扑面而来。
岳母正和几个街坊在客厅搓麻将,看到我们,眼皮抬了抬,没什么表情。
“来了啊,自己换鞋。”
倒是二姨子林静热情地站起来,她穿着一身名牌的家居服,画着精致的妆。
“哎哟,大姐、大姐夫来了,快坐快坐。”
她老公,我那个连襟,某公司部门经理,叫赵磊,正翘着二郎腿在沙发上看手机,闻声也只是懒洋洋地抬了下头,冲我点了点,算是打招呼。
这就是差距。
我和林岚,像是这个家的客人,还是不太受欢迎的那种。
“妈,我们给你买了点水果。”我把一箱进口车厘子放在桌上。
岳母瞥了一眼,不咸不淡地说:“又乱花钱,你们俩挣点钱不容易。”
这话听着是关心,但那语气,跟打发叫花子没什么区别。
林静走过来,拿起一颗车厘子放进嘴里,夸张地“哇”了一声。
“这得不少钱吧?姐夫,你那小公司最近项目多吗?我听赵磊说,现在设计行业可不景气。”
我笑了笑:“还行,饿不死。”
赵磊头也不抬地插了一句:“主要是没什么技术含量,门槛太低,谁都能干。”
我嘴角的笑容僵了一下。
林岚赶紧拉着我坐下,给我倒了杯水,低声说:“别理他们。”
我看着她紧张的样子,心里的火气压了下去。
算了,跟这帮人计较,没意思。
岳母打完一圈牌,终于有空搭理我们了。
“薇薇的事,你们知道了吧?”
“嗯,听岚岚说了。”
“下个月十八,酒店都订好了,你们俩准备准备。”岳母一边洗牌一边说,“红包的事,我跟你们说一下。”
她停顿了一下,锐利的目光扫过我和林岚。
“我跟老二、老三家都商量好了,一家出两万。你们俩……看着给吧,别太难看就行。”
两万。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和林岚一个月工资加起来才一万五,刨去房租水电生活费,一个月能攒下五千就不错了。
这两万,是我们要不吃不喝攒四个月的钱。
林岚的脸白了。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看着岳母那张不容置喙的脸,又把话咽了回去。
林静在旁边阴阳怪气地开口了。
“妈,你这不是为难大姐夫嘛。两万块对我们家来说不算什么,对他们可是一笔巨款呢。要不这样吧,姐夫,你们实在困难,我跟赵磊先帮你们垫上?”
赵磊终于放下手机,慢悠悠地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不过陈阳,你也得加把劲啊,总不能一直让林岚跟着你吃苦吧?你看林静,上次去香港,眼睛都不眨就刷了个十万的包。”
这话像一记耳光,火辣辣地抽在我脸上。
我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
客厅里一瞬间安静下来,只有麻将牌偶尔碰撞的清脆声响。
岳母的几个牌友,都用一种看好戏的眼神瞟着我们。
林岚的头垂得更低了,我能看到她肩膀在微微发抖。
我深吸一口气,把心里的怒火强行压下去。
我看着岳母,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
“妈,我们是困难点,但两万块钱,我们凑凑还是拿得出来的。薇薇结婚是大事,我们当哥姐的,肯定要表示。”
我看到林岚惊讶地抬起头看我。
岳母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嗯”了一声,淡淡地说:“知道就好。别到时候在亲戚面前丢人。”
她说完,就转头对牌友们说:“来来来,继续。”
好像这件事,就这么轻飘飘地过去了。
只有我知道,这两万块,像一座山,压在了我的心上。
中午吃饭,三妹林薇和她那个准老公张浩也来了。
张浩家里是开厂的,算是个富二代,人长得也精神,开一辆奔驰E。
一进门,岳母就笑成了一朵花,拉着张浩的手问长问短,那亲热劲儿,跟我进门时判若两人。
饭桌上,更是众星捧月。
岳母不停地给张浩夹菜,嘘寒问暖。
“小浩啊,多吃点,看你最近都瘦了,工作别太累了。”
“小浩啊,你爸妈身体都好吧?下次请他们过来吃饭。”
赵磊也一改之前的懒散,跟张浩称兄道弟,聊车聊表聊生意,一副相见恨晚的样子。
林静和林薇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婚纱和蜜月地,什么马尔代夫、巴厘岛。
我和林岚,被彻底边缘化了。
我们俩坐在一角,默默地吃饭,没人跟我们说话,仿佛我们是两个不小心走错包间的食客。
林岚给我夹了一筷子鱼,低声说:“多吃点。”
我看着她,她眼神里有关切,也有歉意。
我冲她笑了笑,把鱼肉里的刺小心地挑出来,放进她碗里。
“你也吃。”
这个小小的互动,被林静看到了。
她立刻夸张地叫起来:“哎呀,你们看大姐和大姐夫,感情多好啊,还互相夹菜呢,真羡慕。”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们身上。
那种目光,不是羡慕,是审视,是猎奇。
仿佛在说:哦?你们这样的,居然还有感情?
林薇的未婚夫张浩,第一次正眼看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探究和……轻蔑。
我能读懂他眼神里的意思:就是这个男的,娶了那个有狐臭的女人。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可以忍受他们对我的嘲讽和无视,但我无法忍受他们用这种目光看林岚。
岳母清了清嗓子,开口了,语气里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公平”。
“陈阳啊,你也别光顾着自己吃,跟小浩、赵磊多聊聊。他们都是做大事的人,你跟他们多学学,没坏处。”
我放下筷子,拿起酒杯。
“赵哥,张老弟,我敬你们一杯。我这人嘴笨,不太会说话,以后还请两位多指教。”
我一口把杯子里的白酒干了。
赵磊皮笑肉不笑地端起杯子抿了一口。
张浩则根本没动,他看着我,忽然笑了一下,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姐夫,听说你是搞设计的?”
“是,平面设计。”
“哦……”他拖长了声音,“那挺好,艺术嘛。我有个朋友,也是搞艺术的,画画的,穷得叮当响,后来改行跟着我爸做销售,现在都开上宝马了。”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男人嘛,还是得干点实实在在的事业,光靠情怀可养不活家。”
我握着酒杯的手,指节发白。
林岚在桌子底下,使劲地捏着我的手,她的手心冰凉,全是汗。
我能感觉到她的恐惧。
她害怕我发作。
她害怕好不容易维持的表面和平,被我一拳打碎。
我看着她哀求的眼神,最终还是把到嘴边的话,连同那口恶气,一起咽了下去。
我重新挤出一个笑容。
“张老弟说的是,我会努力的。”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一顿饭,吃得我五味杂陈,如坐针毡。
好不容易熬到散场,我和林岚第一个告辞。
走出那个家门,坐进我那辆破旧的捷达里,我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车里很安静,只有发动机在嗡嗡作响。
林岚一直低着头,不说话。
我发动车子,开出小区。
过了很久,她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对不起。”
我一脚刹车,把车停在路边。
我转过头,看着她。
“你跟我说什么对不起?该说对不起的不是你。”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
“都怪我……要不是我,你也不用受这份气。”她哽咽着,“陈阳,要不……我们离婚吧。你值得更好的。”
“放屁!”
我很少说脏话,但那一刻,我真的忍不住了。
我吼了出来,声音大得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林岚也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我。
我看着她那张挂着泪痕的脸,看着她眼睛里的自责和痛苦,心疼得像被揉碎了一样。
我伸手,把她紧紧地搂进怀里。
“林岚,你听着。”我的声音也有些发颤,“我再说一遍,你是我老婆,是我陈阳八抬大轿……哦不,是开着二手捷达明媒正娶回来的老婆。我娶你,不是因为我没人要,也不是因为我将就,是因为我喜欢你,我爱你,我想跟你过一辈子。听明白了吗?”
她在我怀里,哭得更凶了,身体抖成一团。
“别人怎么看你,我不管。你妈,你妹妹,你妹夫,他们怎么看我,我也不在乎。我只在乎你怎么想。只要你还愿意跟我过,天塌下来,我给你扛着。”
“那……那两万块钱……”她抽泣着问。
“钱的事你别管,我来想办法。”我拍着她的背,像哄一个孩子,“大不了我这两个月多接点私活,天天熬夜,肯定能凑够。”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可是……值得吗?为了那么一点面子……”
“不光是为了面子。”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是为了让你,以后在他们面前,能抬起头来。”
我不想让她再因为我,因为我们的穷,而在那个家里,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回去之后,我开始了疯狂接单的日子。
白天在公司上班,晚上回家就打开电脑,在各种设计网站上找私活。
LOGO设计,海报,易拉宝,什么都接。
有时候为了一个几百块的小单子,要跟客户磨到半夜两三点。
林岚心疼我,每天晚上都给我泡好胖大海,等我忙完,又给我端来热好的牛奶。
她不怎么会说安慰的话,就只是默默地陪着我。
我熬夜的时候,她就在旁边看书,我一回头,总能看到她安静的侧脸和灯下温暖的光。
那段日子很苦,但我心里是甜的。
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我是在为了我们两个人的家,在为了我心爱的女人的尊严,在战斗。
钱,终于在婚礼前一个星期,凑够了。
我把两万块钱现金,装在一个厚厚的信封里,交给了林岚。
她摸着那个信封,眼圈又红了。
“这都是你的血汗钱。”
“是咱们家的钱。”我纠正她,“去,挺直腰杆,交到你妈手上。”
婚礼那天,我和林岚都穿上了我们最好的衣服。
我那套西装还是结婚时买的,现在穿着有点紧了。
林岚穿了一条她最喜欢的裙子,还化了淡妆。
我们到的时候,酒店门口已经停满了豪车,奔驰宝马都是起步,还有保时捷和玛莎拉蒂。
张浩家确实有钱,婚礼办得极其奢华。
我们在签到台,把那个厚厚的红包递了过去。
负责收礼金的亲戚掂了掂,脸上露出一丝惊讶的表情。
林静正好走过来,看到了这一幕。
她踩着高跟鞋,扭着腰走过来,笑吟吟地问:“哟,大姐,大姐夫,红包挺厚实啊。我还以为你们要分期付款呢。”
我没理她,拉着林岚往里走。
我们的座位被安排在最角落的一桌,跟一些远房的、叫不上名字的亲戚坐在一起。
主桌上,岳母、林静夫妇、赵磊夫妇,还有张浩家的主要亲戚,谈笑风生,好不热闹。
我们这一桌,冷冷清清,大家都在埋头玩手机。
巨大的反差,像一堵无形的墙,把我们和他们隔成了两个世界。
婚礼仪式开始了。
新郎新娘在台上交换戒指,拥吻,台下掌声雷动。
我看着台上的林薇,穿着洁白的婚纱,像个公主。
再看看身边的林岚,她只是安静地坐着,轻轻地鼓掌,脸上带着一丝落寞的微笑。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结婚的时候,没有婚纱,没有仪式,没有祝福。
只有一个红本本,和一顿火锅。
我心里一阵刺痛,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感觉到了,转过头对我笑笑,摇了摇头,示意她没事。
仪式结束,开始敬酒。
新郎新-娘,还有双方父母,一桌一桌地敬过来。
到了我们这一桌,气氛明显有些尴尬。
岳母脸上的笑容都淡了几分。
张浩端着酒杯,目光在我身上扫了一圈,然后落到林岚身上,眼神里那种熟悉的探究又出现了。
他甚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小半步。
这个动作很细微,但我和林岚都看到了。
林岚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手里的杯子都有些拿不稳。
我心里的火,“噌”地就冒了起来。
但我还是忍住了。
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我不能砸场子。
我站起来,端起酒杯。
“薇薇,张浩,祝你们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我仰头,又是一杯白酒下肚。
他们象征性地抿了一口,就匆匆走向下一桌,仿佛我们这一桌有什么瘟疫。
岳母走在最后,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她停下脚步,压低声音,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
“陈阳,管好你老婆,别让她到处乱窜,今天来的都是贵客,别熏着人家。”
那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冰刀,狠狠地捅进了我的心脏。
我浑身的血液,在那一刻,仿佛都凝固了。
我猛地转过头,死死地盯着她。
我的眼神一定很吓人,岳母被我看得后退了一步,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你……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
我想掀了这张桌子!
我想把所有的虚伪、势利、刻薄,全都砸个稀巴烂!
我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挤出来:“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旁边的林岚也听到了,她浑身都在发抖,脸色惨白如纸。
她拉着我的胳膊,哀求道:“老公,算了,我们走吧,我们回家……”
“走?为什么要走?”我甩开她的手,胸中的怒火终于压抑不住,彻底爆发了。
我一把抓起桌上的酒瓶,狠狠地摔在地上!
“砰!”
清脆的碎裂声,响彻整个宴会厅。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音乐停了,喧闹声也停了。
上百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我们这个角落。
“你疯了!”岳母尖叫起来。
“我疯了?”我冷笑,指着她,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我没疯!我看是你们都疯了!被钱烧疯了!”
我往前一步,逼视着她。
“妈,我一直敬您是长辈,是林岚的母亲。我对您一再忍让,不是因为我怕您,不是因为我窝囊!是因为我爱林岚!我不想让她为难!”
“但是你们呢?你们是怎么对她的?她是你们的女儿,是你们的亲姐姐啊!就因为她身上有点缺陷,你们就把她当成垃圾,当成耻辱,恨不得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从小到大,你们给过她一点点家人的温暖吗?你们有关心过她受了多少委屈,流了多少眼泪吗?没有!你们只会在外面装出一副和睦的嘴脸,回到家就对她冷嘲热讽,把她当成一个甩不掉的包袱!”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整个宴会厅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林静和赵磊冲了过来。
“陈阳!你发什么神经!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在这儿撒野!”林静指着我的鼻子骂道。
“我撒野?”我一把推开她,“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除了会用你老公的钱买包,你还会干什么?你关心过你姐姐吗?你把她当过人看吗?在你眼里,她就是个让你在外面丢脸的穷亲戚!”
我又转向赵磊和那个新郎官张浩。
“还有你们!一个个装得人模狗样,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了不起啊?你们看不起我,可以!你们冲我来!但你们凭什么看不起我老婆?她没偷没抢,靠自己的双手挣钱吃饭,她比你们这帮心都烂了的势利眼,干净一百倍!”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被我这番话镇住了。
新娘林薇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岳母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你……你……”
最后,我把目光落回到林岚身上。
她站在那里,泪流满面,看着我,眼神里有震惊,有感动,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光芒。
我走到她面前,脱下身上那件憋屈的西装,扔在地上。
我拉起她的手,把她紧紧地护在身后。
我环视全场,看着那些或惊讶、或鄙夷、或看热闹的脸,我的声音平静了下来,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各位,不好意思,打扰大家了。”
“我,陈阳,今天就在这里,把话说明白。”
“我身边的这个女人,叫林岚,是我的妻子。在我眼里,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善良、最值得被爱的女人。”
“我知道,她身上有味道。很多人因为这个嫌弃她,疏远她。她的家人,也因为这个,觉得她丢人。”
“但是我要告诉你们,这个味道,对我来说,不是缺陷,是记号。是让我能在人群中,第一眼就找到她的记号。”
“你们觉得她是个累赘,是个甩不掉的包袱。但在我这里,她是我的命,是我的宝,是我陈阳这辈子捡到的、最大的一个漏!”
“这个漏,我不允许任何人,用任何方式,去伤害她,去侮辱她!”
“今天这个婚礼,我们不参加了。这个家,我们以后也不会再回了。”
“你们的富贵荣华,你们的金玉满堂,我们不稀罕。”
“我们俩,就守着我们那个老破小,过我们自己的日子。我们穷,但我们活得干净,活得有尊严!”
说完,我拉着林岚的手,在全场上百人的注视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个金碧辉煌、却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情味的宴会厅。
走出酒店大门,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眼睛发酸。
我拉着林岚,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远离了那片喧嚣。
在一个街心公园的长椅上,我们坐了下来。
林岚还在哭,但已经不是刚才那种压抑的、无声的哭泣。
她趴在我的肩膀上,放声大哭,哭得像个孩子。
我什么也没说,就任由她哭,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我知道,她要把这三十年来所有的委屈、不甘、痛苦,全都哭出来。
哭了很久很久,她才慢慢停下来,从我怀里抬起头。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妆也花了,但那张脸上,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如释重负的光彩。
她看着我,忽然笑了。
“陈阳。”
“嗯?”
“你刚才……好帅。”
我也笑了。
“是吗?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这么能说。”
“你把他们都吓傻了。”
“活该。”我撇撇嘴,“憋了好几年了,今天总算痛快了。”
我们俩相视而笑,像两个刚刚打赢了一场大仗的士兵。
虽然狼狈,但心里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和畅快。
“我们……真的不回去了吗?”她轻声问,语气里有一丝不确定。
“不回了。”我斩钉截铁地说,“那种地方,不配叫‘家’。有你我的地方,才是家。”
她定定地看着我,看了很久,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从那天起,我们真的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家。
岳母和林静给我打过无数个电话,从一开始的破口大骂,到后来的威逼利诱,再到最后的哀求,我一个都没接。
我把他们所有的联系方式都拉黑了。
我们的生活,一下子清净了。
没有了那些没完没了的比较和嘲讽,没有了那些让人窒息的家庭聚会。
日子虽然还是清贫,但我们的心,是自由的。
那两万块钱,到底还是没要回来。
我也不在乎了,就当是买断了我和那个家庭的所有关系。
为了尽快把这个窟窿补上,我更加拼命地工作。
也许是那天的爆发,让我打通了任督二脉,我的设计灵感也源源不断。
我做的一个方案,意外地被一个大客户看中,公司奖励了我一笔不菲的奖金。
生活,似乎在慢慢地变好。
更让我惊喜的,是林岚的变化。
她好像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畏畏缩缩,不敢见人。
她开始主动和我公司的同事打招呼,甚至能和他们开几句玩笑了。
她把我们那个老破小,收拾得温馨又雅致。
她还重新拿起了画笔。
我这才知道,她大学时学的是美术,画得一手好画,只是因为自卑,毕业后就再也没碰过。
现在,我们家的小客厅,成了她的画室。
她画山,画水,画花,画鸟。
画得最多的,是我们的生活。
她画我坐在电脑前工作的背影,画我们一起在厨房做饭的场景,画我们窝在沙发上看电影的周末。
她的画,色彩明亮,笔触温暖,充满了对生活的热爱。
我把她的画拍下来,发在我的朋友圈里。
没想到,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
一个开画廊的朋友,看到后非常喜欢,主动联系我,说想给林岚办个小画展。
林岚一开始不敢相信,连连摆手说自己不行。
在我的一再鼓励下,她才终于鼓起勇气,答应了下来。
画展那天,我请了所有的朋友和同事。
小小的画廊里,挤满了人。
林岚穿着我给她买的新裙子,站在她的画作前,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一种从内而外散发出来的自信。
她不再是那棵躲在角落里、安静得让人忽视的树。
她是一朵正在盛开的花,独特,而美丽。
画展很成功。
她的画,卖出去了好几幅,还有人当场向她约稿。
那天晚上回家,她兴奋得像个小女孩,抱着我,又笑又跳。
“老公,我挣钱了!我可以用自己画画的钱,给你买新电脑了!”
我抱着她,心里又酸又软。
我知道,比挣钱更重要的,是她找回了自己,找回了自信,找回了本该属于她的光彩。
我当初“捡”回来的那块璞玉,经过生活的打磨,终于开始绽放出夺目的光华。
一年后,我们用攒下的钱,付了首付,买了一套属于自己的小房子。
虽然不大,但有了一个朝南的阳台,可以给林岚当画室。
搬家那天,我们累得瘫在沙发上,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却笑得像两个傻子。
这是我们的家。
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温暖的,充满爱的家。
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是什么味道。
就在我们以为,和林家人的故事已经彻底翻篇的时候。
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找到了我们。
是三妹,林薇。
她是在我公司楼下等我的。
一年不见,她憔悴了很多,没有了当初结婚时的神采飞扬。
她看到我,眼圈一红,还没开口,眼泪就先掉下来了。
“姐夫。”
我看着她,心里没什么波澜。
“有事吗?”
“我……我能和我姐见一面吗?”
我带她回了家。
林岚看到她,也很惊讶。
姐妹俩坐在沙发上,相对无言,气氛有些尴尬。
最后还是林薇先开了口。
“姐,对不起。”
她说着,就哭了起来。
“结婚那天的事……对不起。我们家……对不起你和姐夫。”
林岚给她递了张纸巾,轻声说:“都过去了。”
从林薇断断续续的哭诉中,我们才知道了这一年里,林家发生的事情。
她那个看似风光的婚姻,其实一地鸡毛。
张浩家有钱,但根本看不起她,婆婆对她百般挑剔,张浩也在外面花天酒地。
她所谓的公主生活,不过是金丝雀的牢笼。
前不久,张浩的父亲因为偷税漏税,工厂被查封,欠了一屁股债。
树倒猢狲散,张家一下子就败了。
张浩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林薇身上,对她非打即骂。
林薇受不了,跑回了娘家。
但岳母和林静,非但没有安慰她,反而骂她没用,守不住一个男人。
因为张家倒了,她们也断了攀高枝的念想,甚至之前从张家拿的好处,都可能要被追讨回去。
林静自己的日子也不好过。
赵磊的公司裁员,他也在名单上,现在天天待在家里,脾气暴躁,两人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
岳母看着两个女儿都过得不顺心,天天在家里唉声叹气,搓麻将都没了心思。
整个林家,被一片愁云惨雾笼罩着。
“姐,我现在才知道,谁才是真正对我好的人。”林薇哭着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和姐夫,是真心实意地过日子。”
“我……我离婚了。”她从包里拿出一本离婚证,“我什么都没要,净身出户。”
林岚看着她,叹了口气,伸手抱了抱她。
“没事了,离了也好。以后好好生活。”
那天,林薇在我们家,吃了一顿晚饭。
饭桌上,她看着我和林岚之间那种自然的、默契的互动,眼神里全是羡慕。
走的时候,她对我说:“姐夫,你是个好人。我姐……她真的嫁对人了。”
我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
送走林薇,我和林岚在小区里散步。
晚风很凉,很舒服。
“你妈她们……还好吗?”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林岚沉默了一会儿,说:“不好。听薇薇说,妈的身体也差了,高血压,心脏也不好。”
“哦。”我应了一声,没再多问。
“陈阳。”她忽然停下脚步,看着我。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妈她们真的走投无路了,来找我们……”
我看着她,知道她想说什么。
我笑了笑,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你是我老婆,你的家人,再怎么样,也还是你的家人。”
“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但是,”我话锋一转,严肃地看着她,“我有我的底线。我可以不计前嫌,在她们需要的时候,伸出援手。但让我再像以前那样,忍气吞声,任由她们践踏我们的尊严,不可能。”
她看着我,眼睛里闪着光。
“我懂。”她重重地点头,“陈阳,谢谢你。”
“谢什么,我们是夫妻。”
我拉起她的手,继续往前走。
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我跟她说的那句话。
“以后,我来闻。”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很多人都说,我捡了个漏。
他们不知道,林岚身上的味道,对我来说,早已经不是一种味道。
它是一种气息,一种习惯,一种安心。
只要闻到这个味道,我就知道,我的家在,我的爱人在。
这个世界很大,人很多,能遇到一个让你心甘情愿、卸下所有防备去拥抱的人,太难了。
我遇到了。
所以,我才是那个真正捡到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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