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号声声故园情
黄学清
一
童年时候,我无意间发现外婆的枕头下,藏着一支黄灿灿的竹制哈号,大约有40厘米长。
那些年,外婆总是在黄昏时拿出那支哈号,把它握在手心,反复触摸那光滑温润的竹管,如同轻抚一段久远而不可追回的时光。
外婆给我讲过外公留下的那支哈号的故事,每次讲起,她那浑浊的眼珠总泛起一点微光,仿佛看见遥远的从前。
那时,外公是地主家早出晚归的放牛娃,姓向,小名叫水生。而外婆是地主家无忧无虑的小姐,姓余,书名余仕珍。外婆说,外公年轻时是个黝黑瘦高、青春帅气的少年郎。他吃苦耐劳,聪明能干,会做哈号,也会吹哈号,而且吹得很在行,他吹奏哈号的声音粗犷洪亮,跌宕起伏。
外婆的记忆里,外公经常在江畔放牛。有一天,外公在江滩上寻到一根竹节均匀的老紫竹。他花了一个多时辰,用锯竹、分段、削竹、编箍、贯接、固型、打磨等工序,做成了一支精巧的哈号,兴奋不已的外公骑在牛背上吹了起来。那“呜嘟—呜嘟嘟—呜嘟嘟—呜嘟嘟”的声音,清脆悦耳,穿越江面,撩动着江岸地主家绣楼上,一个少女懵懂的心。她便是我后来的外婆。
每当牛群甩着尾巴吃草,或卧在草地上反刍时,外公便坐在江畔光滑的鹅卵石上,悠闲地吹着哈号。悠扬的声音穿过宽阔江畔,外婆便寻声而至,机灵好奇的外婆常娇滴滴地粘着外公教她吹哈号。
后来,情窦初开的外婆,常常悄悄溜出闺房,跑到山坡上与外公幽会,听外公吹哈号。有一天午后,外公在山上放牛,外婆刚爬上山坡,突然看见外公的脖子上系着红领巾,手里还握着一杆红缨枪,外婆一下子惊呆了。她想,这事要是被保长知道了会被杀头的。
外婆急忙跑上前去问个究竟。外公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原来几天前,一个戴着叆叇眼镜、身穿灰布长衫的中年男子,不知几时神秘地出现在这山上。中年男子见是一个青春无邪的放牛娃,便与外公搭讪问路。外公看他面目和善,遂与中年男子亲近起来。中年男子给他讲抗日小英雄的故事;讲打鬼子闹革命的目的……
听了外公毫不隐瞒的回答,外婆心里明白,外公迟早是要出去闹革命的,她的心里忧喜交加。外公看出她的心思,趁此时机给她畅谈革命理想,展望未来的前景,俨然一位启蒙老师。外婆第一次听到,劳苦大众为什么要闹革命的道理。
二
那年槐花含苞欲放的季节,外婆跟着外公在后山上放牛。突然,树丛中滚落一个浑身是血的人。那人气息奄奄,眼神恳切:“后面……有狗腿子……追来了……”外公与外婆对视一眼,心照不宣。他俩用牛背驮着伤者,把伤者藏在杂草丛生的山洞中。外公用竹筒盛的清水为伤者清洗淤血,用嘴嚼碎草药敷在伤口上,外婆撕下自己的衣袖轻轻地给伤者包扎。那人苏醒后,见眼前是水生和一个文静柔弱的姑娘,他嘘了一口气,艰难地喘息着:“小兄弟,我的身份被叛徒泄露了,汉奸突然袭击联络地点,正在追杀我。小兄弟,你立即离开这里。”水生听完后使劲地摇着头:“不!我要在这里守护着你……”
傍晚时分,外公与外婆把牛群赶回家里的牛栏后,外婆偷偷拿出家里热腾腾的蒸红薯,叫外公赶快返回到山上给伤者充饥。那晚,外公在山洞中照料着伤者,外婆在闺房彻夜未眠。
地下党离开前,紧握着外公的手:“小兄弟,这世道,牛背驮不走穷人的命运。”这句话像火种,又一次点燃了热血青年的向往之光。
外公受到地下党革命思想的影响,他投身革命的心情急切,他要寻找新的出路。临行的前夜,外公和外婆坐在江畔的草地上,耳畔依然是滔滔不绝的江流声。外公取下腰间的哈号,断断续续地吹着哈号。那时急时缓的哈号声飘在江面,飘在江畔。外公瞟了一下泪眼婆娑的外婆,抬头看了一眼天边闪烁的启明星,他毫不犹豫地把哈号塞进外婆手里:“仕珍,等消灭了敌人,革命成功后,我就回来娶你!”
外婆声音哽咽:“水生哥,我—等—等着你!”外公看见潸然泪下的外婆,他咬紧嘴唇,强忍着离别之苦,转身走向岸边的小船。
眨眼间,小船渐行渐远,像一片落叶消失在江雾缥缈的烟波里。
外公离开家乡后,十月怀胎的外婆生下了我母亲。此时,外祖父因家眷窝藏地下党的“罪名”,被汉奸告发。外祖父被关押在县衙大牢里,酷吏们刑讯逼供,严刑拷打,外祖父被县保安队长活活打死。外祖父去世后,家境衰落,家里一贫如洗,外婆与我母亲相依为命,生活举步维艰。
槐花开了一年又一年,外婆却在一年又一年的槐花飞絮下,痴痴地等候着外公归来的讯息。
起初,尚有几封辗转而来的书信,字里行间浸透着硝烟与思念。外公在信中说部队正急速沿江而下;战友们奋不顾身、英勇杀敌,收复了一个又一个失地。那跳跃着喜悦的字迹,如同江中跳跃的阳光,照亮外婆漫长的守候。后来,这些细碎的微光彻底熄灭了。村子里有人悄悄告诉外婆:外公所在的部队在江边一场恶战后被打散了,有人说看见他跳了江,也有人说他跟着国民党的残兵败将去了台湾。
痴情的外婆不信那些传言。夜深人静时,泪眼汪汪的外婆总会取出枕头下的哈号,深情地触摸着温润的竹管;槐花飞絮的时候,外婆总是魂不守舍地站在家门口的那棵槐树下,时断时续地哼着《槐花几时开》的曲子。
三
谁料到,1950年春天,一个外乡人千里迢迢地寻找到我们生产队,说是外公的战友。他转告外婆,外公确实是随最后一批撤走的部队去了台湾,并转交给外婆一个发黄的信封。信纸虽已脆薄,但上面的字迹却依然清晰:
“仕珍:
一别十余年,音信全断。我随军来台,原以为很快就返回,谁知海峡阻隔,归期渺茫。军中弟兄多已成家,长官做媒,不得已娶了本地女子。每思及你,心如刀割,刚到的时候在当地农户的山上,砍了一根老慈竹,做了一支哈号。每当想家的时候吹上几曲,以解思乡之情。家里的那支哈号,你可否还留着?长江水日夜东流,可曾带去我的思念?今生负你,来世必报。
水生绝笔”
读完外公的书信,外婆把信纸按在胸口,噙着泪水对外公的战友说:“他说‘不得已’我就知道他心里苦。台湾海峡那么宽,他怎么游得回来啊?”
后来两岸开放探亲,外婆已经年老了。她托人打听,得知外公儿孙绕膝。那个时候,外婆深藏在心中“仕珍,等消灭了敌人,革命成功后,我就回来娶你”那句沉甸甸的许诺,瞬间像肥皂泡一样化为泡影。
光阴一晃五十年,足以让青丝染白发。当两岸终于能够传递音讯时,外婆已是白发苍苍的老妪。一天,一个来自远方的包裹,辗转传递到外婆手中。外婆小心翼翼拆开邮包,里面只是一盒小小的卡式录音机。
外婆枯瘦的手,颤颤抖抖地按下录音机开始按钮。许久,磁带才沙沙沙地转动起来。刚听到喇叭里传出几声苍老无力的咳嗽声时,外婆满脸愁容,心如刀割。随后,一阵微弱却熟悉的哈号声音,如诉如泣地飘过外婆的耳畔,那声音在她衰竭的心里掀起涟漪,耳边时断时续回响着:“嘟—呜嘟嘟—呜嘟—呜嘟—呜嘟嘟……”的音符。情不自禁的外婆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那断断续续的哈号余音彻底消失后,录音机内磁带空白处滋滋作响,一个极其熟悉的川腔老年男音,艰难吃力地吐出几个字:“……仕珍……对不住……回不来了……”那话音随即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彻底淹没,磁带戛然而止,留下一片令人窒息的沙沙声。
此后,神情恍惚的外婆,总是痴痴地望着窗外,看着那条奔流不息的大江喃喃自语:“……也好……顺着这江水……总要流到海那边……汇成此起彼伏的哈号声……”她的眼睛总是望着江水流去的方向,浑浊的眼底深处,依稀映着外公当年转身走向江雾时,清癯挺拔的背影。
多年后的一天,一病不起的外婆,恋恋不舍地摸出枕头下的哈号,颤颤抖抖地递给我:“外孙,这是战争造成的,我不怨他。他能寿终正寝,有儿女儿孙送终,我无憾了。这支哈号你收着,算是你外公留在这世上的一点念想。”
外婆离开了这个世界,槐花依旧年年飘絮。光阴荏苒,逝者如斯,几年前我母亲也离开了人世。在那槐花盛开时节,我带着外公留下的那支哈号,去了外婆的坟前,也带着母亲临终时的夙愿,去了家门口的长江边,把那支见证外婆与外公爱情故事的哈号放到江边。看着那哈号在江水漩涡里,打了几下转转后,悠然地漂浮在江面,推波逐浪地向着大海的方向飘去。
我伫立在川江岸边,默默祈祷着那支承载历史长度的哈号,闯千湾、过险滩,飘向那海峡彼岸的澎湖湾。
特别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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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黄学清(笔名黄山,宜宾市南溪区南溪街道农民,文史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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