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绵,京西宛平县的王家老宅在雨幕中显得格外萧索。
王家曾是当地有名的富户,祖上几代勤勉持家,田产广布,宅院深阔。然而天有不测,连年天灾,加之经营不善,家道渐渐中落。
王永昌的弟弟王永茂早逝,留下寡妻与一双年幼的儿女。弟媳眼见家业日衰,恐日后无依,便向兄长王永昌提出分家。
王永昌闻之,心中酸楚,但也知弟媳处境艰难,不忍拒绝。
于是,将家中亲戚聚齐一堂,商议分家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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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永昌还未开口,弟媳立于堂前,抢先说道:“兄长是男子,尚可外出谋生,我一介寡妇,儿女尚幼,若无厚产,何以安身立命?愿兄长念及手足之情,分我三分之二家产。”
堂中众人哗然,皆言不公。
有亲戚斥道:“三七分产,古所未闻。兄长素来仁厚,岂能如此受欺?”
王永昌抬手止住议论,缓缓道:“弟妹所言,亦是人情之常。她孤儿寡母,若不得厚产,日后何以度日?听她的吧。”
亲戚愕然,却也不好多说。
弟媳眼中闪过欣喜之色,又道:“兄长可亲自收租理账,我一妇人,不便出面追讨外债。不如将家中所有借券,连本带利,尽数归兄长,作为一份。其余田宅、牲畜、银钱、器物,归我母子,为另一份。”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那些借券,多是乡邻所立,年深日久,许多人早已无力偿还,甚至避债远走。这分明是将一纸空文塞给王永昌,而将实产尽数取走。
“万万不可!”有老者拍案而起,“此乃虚券,怎能作家产?兄长岂不是一无所有?”
王永昌沉默,良久后说道:“也好,我无异议。”
既然他同意,亲戚们也不好说什么,于是分家定案。
最后,王永昌所得,唯有一箱泛黄的借券,与几间破败老屋。
而弟媳变卖所得家产,携子女迁居他处,购置新宅,生活日渐宽裕。
那些借券,王永昌也曾持之追讨。只是多数人推诿拖延,或贫病交加,或早已逃亡,竟无一人肯还。
不得已,王永昌将家中稍微值点钱的物件变卖,租种薄田,日夜劳作。即便如此,也是衣食常忧。
邻里见之,多有叹息。也有讥笑其愚者,说他分家时不晓得为自己作一丁点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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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如流,转眼三年过去。
这年乡试放榜之日,王永昌的长子王立志,竟高中举人!
消息传来,举县震动。王家祖上从未有人登科,今一朝得中,实乃异数。
乡人们都说:“天道终究不辜负善人!王永昌让产之仁、容人之量,感动上苍,方得令郎登科,此乃善有善报,天赐福泽!”
后来,那些本打算尘封的借券,竟陆续有人主动登门偿还。
有的是感念往日恩情,虽贫不弃信义;有的是时来运转,不忘旧债;更有些乡人,听闻王永昌之子高中举人,心生敬重,不愿负义,纷纷持银前来,清偿积欠。
一笔笔银钱归还,如细流汇川,王永昌家境由此渐渐宽裕起来,破屋得以修葺,生活也有了起色。
再后来,等王立志考中进士,王永昌的幼子王立业亦考中举人,王家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家境彻底变好。
田产渐次置办,宅院翻新扩建,仆从成行,气象一新,再不复往日之困顿。
有日,门环轻响。仆人来报,门外来了一位旧人。
竟是王永茂的寡妻。
当年分家后,她的日子过得宽裕,但经不起坐吃山空,如今已是家徒四壁,生计维艰。
听闻王永昌如今大富,她一路辗转而来,衣衫虽尚整洁,却掩不住眉宇间的憔悴与窘迫。
弟媳低头垂泪,声音戚戚:“实在是儿女饥寒,万般无奈,只得厚颜前来。求兄长念在骨肉之情,稍施援手,容我母子回来。”
言罢,伏地不起,声泪俱下。
王永昌沉默,少顷,说道:“弟妹,起来说话吧。”
他声音不高,却很清晰,没有嘲讽,也没有激动,就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当年你分走大半家产,我则守着几间破屋,连买米的钱都没有。冬天冷得睡不着,孩子们饿得哭,我也只能抱着他们发呆。那时,我和你嫂嫂拿着借券一家家去要,可人家要么说没钱,要么直接关门不理。你说,那是什么滋味?”
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地望着她:“现在我家是好起来了,可这份好,是我儿用笔墨纸砚、用三更灯火换来的。立志在外做官清廉,立业在家苦读待选,家里每一分钱都花得谨慎。我若让你们回来,如何对得住夜劳作的妻子?如何对得住苦读成名的儿子?”
我日
弟媳听得浑身发颤,泪水又涌了上来,哽咽着道:“兄长,我知道当年是我糊涂,是我对不住你,可一双儿女毕竟也是你们王家血脉……”
弟媳的哭声渐低,再无半分当初争产时的底气。
王永昌看着她,叹了口气:“弟妹,我不是不念旧情,只是‘情’不能越过‘理’。你家儿女也已长大,若肯踏实度日,我可以帮你们寻个糊口的营生,至少有碗饭吃。但要回这王家老宅,住进我妻儿靠辛苦挣来的家业里,绝无可能。你还是回去吧,往后的日子,得靠自己撑起来,就像我当年那样。”
弟媳还要再说,王永昌站起身送客,“回去吧。好好教孩子读书做人,勤俭持家。人只要肯自立,什么时候都不晚。但要是还想靠着别人施舍过日子,哪怕亲兄弟,我也不会再帮第二次。”
无奈之下,弟媳抹着泪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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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出王家新漆的大门,冷风一吹,心底的窘迫竟翻涌成满腹怨怼。
恰在巷口撞见当年邻里间相熟的刘婶,不等对方开口问候,她便一把抓住人家的手,眼眶通红地哽咽起来。
“这世道人心凉薄啊,大伯他如今靠着儿子发达了,我不过是来求口饭吃,想寻个落脚处,他竟半点不念手足情分,把我硬生生赶了出来!”
她说着,声音陡然拔高,故意让路过的乡邻听得真切:“原以为他能念及亡夫的情分帮衬一把,哪承想他一阔脸就变,连亲侄儿都容不下了!”
话里话外,只字不提当年自己强要三分之二实产、将虚券推给王永昌的旧事,反倒把自己说成了被富贵亲戚嫌弃的可怜人。
她用帕子抹着泪,眼角的余光扫过围观者同情的神色,心中的怨怼又深了几分。
刘婶一把拨开她的手,冷声道:“可别往人家身上泼脏水了。当年你们分家走后,永昌家媳妇染上伤寒,没钱请郎中,只能躺在床上硬扛。若不是老天开眼,人早就不在了。
你那两个侄儿,寒冬腊月里脚上的单鞋裂了口,脚趾头都冻烂了,流着脓血。还是我看不过去,连夜拆了旧棉袄,给他们赶制了两双棉鞋送去。你现在这儿哭穷喊苦,可曾记得他们是怎么熬过来的?”
一位路过的乡邻也知旧事,笑语中带着几分嘲讽:“当初分家,你占尽实利,如今王家刚熬出头,你又要来分一杯羹?天下哪有这般便宜事,好处都让你一人占尽?”
弟媳脸色难看,支支吾吾终究说不出一句完整话。只得低着头,狼狈地告辞。
那乡邻看着她的背影,冷笑着摇头,“救急不救穷。当年分家,又不是只有她一双儿女可怜。王永昌家那两个孩子,瘦得皮包骨,也没见她动半分恻隐。”
刘婶望着王家修葺一新的屋檐,轻叹道:“王永昌这回是真明白了,做人行善,贵在有心,可也得有度。若为了成全别人,连自家妻儿都饿死冻死,那不是善,那是糊涂,是罪过。”
一老者听完这番话,颇为感慨:“儿女年幼时,做娘的只顾着自家骨肉,贪些便宜,或许情有可原,还说得过去。可如今两家孩子都已长大成人,有手有脚,正该自立谋生。她倒好,又跑来大伯家里讨好处,想伸手摘现成的果子。这算什么道理?”
起先开口的乡邻接着说道:“还不是当初占的便宜太多,日子过得太顺,养出了懒性子。如今坐吃山空,才想起要来讨口饭吃。”
众人好一番议论后,才各自散开。
对于这些,王永昌并不知情。他更不会想到,自己当年的忍让与今日的决断,竟会悄然化作乡间一则口耳相传的训诫,被人们用来教导子孙何为仁,何为义,何为善之有度。
善良有尺,忍让有度。方能既安他人,亦安己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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