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十八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山东青州府临朐县马家庄的佃户马老蔫蹲在地头,捏着干裂的土块,手指一搓就化成了粉末。他抬头望望天,日头白惨惨地挂在那儿,连片云都没有。
"当家的,这都三月了,再不下雨......"媳妇王氏挎着空篮子走过来,话没说完就哽住了。篮子里只有几根枯黄的野菜,还是她跑了十里地才挖到的。
马老蔫没吭声,拍了拍手上的土。他今年四十出头,脸上褶子比地里的垄沟还深。去年大旱,庄稼颗粒无收,眼下青黄不接,村里已经饿死了七八口人。他家五张嘴,全靠他给东家扛活换点杂粮度日。
"爹,我饿......"六岁的小闺女桃花扯着他补丁摞补丁的衣角,小脸蜡黄,眼睛显得特别大。马老蔫心里像被针扎似的,弯腰把闺女抱起来。孩子轻得像片树叶,他鼻子一酸,赶紧别过脸去。
回到家,茅草屋里冷锅冷灶。大儿子铁柱蹲在墙角剥榆树皮——这是他们最近的主食。二丫头杏花在给卧病在床的奶奶捶背。老太太咳得厉害,每咳一声,瘦骨嶙峋的身子就弓成虾米。"东家说......"马老蔫搓着手,"说再借粮得拿地契抵押。"
王氏手里的葫芦瓢"咣当"掉地上:"咱就那二亩薄田,押出去往后咋活?"正说着,外头突然传来喧哗声。马老蔫出门一看,同村的赵二狗赶着驴车回来了,车上堆着鼓囊囊的麻袋。几个面黄肌瘦的村民围着他,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二狗兄弟,这粮食......"
赵二狗三角眼一眯,油光光的脸上堆着笑:"想要?拿东西换!铜钱、银簪子、好木料都行!"马老蔫心里咯噔一下。这赵二狗是村里有名的懒汉,往年这时候都饿得满山找野菜,今年怎么突然阔绰起来了?
夜里,桃花发起高烧,小脸通红,嘴里直说胡话。王氏急得直掉眼泪:"当家的,孩子怕是熬不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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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老蔫一咬牙,抄起祖传的铜酒壶——这是马家唯一值钱的物件,直奔赵二狗家。刚到门口,就听见里头传来争吵声。
"你这粮不干净!"是村东头李老汉的声音,"我孙子吃了上吐下泻,你给个说法!"
"放屁!"赵二狗嗓门拔得老高,"爱吃不吃,饿死别赖我!"
门"咣"地被推开,李老汉踉跄着出来,差点撞上马老蔫。老头眼里噙着泪,怀里紧紧搂着个布包,隐约露出几粒发黑的麦子。
马老蔫心里犯嘀咕,但还是硬着头皮进屋。赵二狗见着铜壶,眼睛一亮,掂了掂分量:"换五升麦子。"
"这壶少说值一斗......"
"嫌少?"赵二狗冷笑,"明儿说不定就涨价了。"
马老蔫攥着拳头,指甲掐进掌心。这时里屋传来孩子的哭声,他肩膀一垮:"换。"
提着粮袋往回走,月光下马老蔫总觉得麦粒颜色不对劲。到家煮了粥,桃花喝下半碗,竟然退了烧。王氏喜极而泣,马老蔫却盯着剩下的麦子发呆——有几粒沾着暗红色,像干涸的血迹。
第二天晌午,马老蔫在地里碰见拾粪的张老汉。老头神神秘秘地凑过来:"老蔫,听说没?赵二狗的粮食来路不正!"
"咋说?"
张老汉四下看看,压低声音:"有人看见他半夜往义庄跑。那地方停了多少饿死的......"话没说完,见有人过来,赶紧扛着粪叉走了。马老蔫心里发毛。义庄是停放无主尸首的地方,今年饿死的人多,那里怕是堆满了。他想起麦粒上的暗红,胃里一阵翻腾。
当晚,马老蔫悄悄蹲在赵二狗家后墙根。二更时分,果然见赵二狗鬼鬼祟祟出来,肩上搭着空麻袋,往北山方向去了。
月光惨白,马老蔫远远跟着,深一脚浅一脚走了三四里,来到山脚下的废弃义庄。破败的院墙里,十几口薄皮棺材露天摆着,有的棺材板都翘了,露出黑乎乎的缝隙。赵二狗轻车熟路地摸到最边上那口棺材,掀开盖子就伸手往里掏。马老蔫躲在树后,看得真切——赵二狗从死人嘴里抠出什么东西,往麻袋里塞!
"作孽啊......"马老蔫腿一软,差点坐地上。他想起来了,有些地方有习俗,人死后嘴里含口粮,叫"口含钱",是给阴间买路用的。赵二狗竟敢偷死人的粮!
正发抖呢,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马老蔫魂都要吓飞了,回头看见个戴斗笠的黑脸汉子。"想要粮?"汉子咧嘴一笑,露出黄板牙,"便宜,比赵二狗公道。"马老蔫这才发现,义庄墙角还蹲着三四个人,都是附近村里的。他们像等待施舍的乞丐,眼巴巴望着黑脸汉子。
"这是'鬼粮',大灾年才有的买卖。"汉子从怀里掏出个小布袋,"饿死的都是苦命人,嘴里那口粮沾了阳气,最养人。一两银子一升,童叟无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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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老蔫听得浑身发冷。这时赵二狗背着麻袋出来,看见他就骂:"好你个马老蔫,敢跟老子抢食?"说着抡起麻袋要打。马老蔫扭头就跑,到家时衣裳都汗透了。王氏见他空着手回来,嘴唇动了动,到底没说话。桃花已经睡了,小脸还是惨白。老太太在炕上哼哼,铁柱和杏花饿得直喝水充饥。
"当家的,要不......"王氏欲言又止。马老蔫知道她想说什么。他蹲在门槛上,抱着头。一边是饿得皮包骨的孩子,一边是丧良心的买卖。月光照在院里那口井上,井水早干了,像个黑洞洞的大嘴。
天亮前,马老蔫揣着铜壶又去了义庄。黑脸汉子果然还在,见他来也不惊讶:"想通了?"
"我、我就要半升,给孩子......"马老蔫声音发颤。汉子掂掂铜壶:"够换一升。"说着从赵二狗刚装满的麻袋里舀出一瓢。马老蔫看见那些麦粒上真的沾着黑红的东西,手抖得接不住。
回家路上,他总觉得背后有人跟着。回头又什么都没有,只有风吹得枯草沙沙响,像无数细小的手在抓挠。桃花吃了新煮的粥,精神好了些。马老蔫却一口都咽不下,总觉得嘴里有股血腥味。他偷偷把剩下的麦粒埋在了自家地里——种是不敢种的,又舍不得扔。
过了七八天,村里突然闹开了。原来李老汉的孙子吃了"鬼粮"后死了,老头疯了似的拿菜刀追砍赵二狗,惊动了里长。官府来人把赵二狗锁了,黑脸汉子闻风而逃。义庄里的棺材被翻开,好些尸首的嘴都被掏烂了。马老蔫吓得病了一场。梦里总见无头鬼追着他要粮,醒来一身冷汗。这天他强撑着下地,突然发现埋"鬼粮"的地方长出了嫩苗。他吓得要刨,锄头下去却挖出个田鼠洞——里头堆着两捧干干净净的麦粒!
原来田鼠把"鬼粮"当存粮偷走了,又留下它自己的储备。马老蔫跪在地上直磕头,这是老天爷给活路啊!他把麦粒拿回家,掺着野菜煮粥,这回吃得心安理得。
转眼到了五月,终于下了场透雨。马老蔫家地里的苗蹿得老高,秋收时竟比往年多打了一成粮。赵二狗被判了流放,经过马家庄时,饿得跟鬼似的,没一个人给他口水喝。后来马老蔫总跟孩子们说:"人饿死也不能亏良心。你们记住,人在做,天在看。"说着摸摸桃花的头——小丫头如今脸蛋红扑扑的,像朵真正的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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