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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风干的江南,从一纸“秋油”起笔
乾隆五十七年,随园主人袁枚在金陵小仓山畔写“酱油之佳者曰秋油”八字。那夜月色如刀,把秦淮河的灯影削成薄片,落在乌木案上,像一块被岁月摊薄的蟹壳黄。他提笔,先蘸水,再蘸墨,最后却将笔尖浸进一只暗琥珀小碟——碟中盛的,是去年秋末从绍兴快马递来的头道秋油。墨汁与秋油在毫端短兵相接,黑与金缠绕,落于纸面,竟带出一缕桂花的冷香。于是,这八个字便不只是字,而是一枚被风干的江南:蟹黄、霜降、桂风、月光,一并封存在笔画之间,三百年后仍鲜得令人心惊。
二、三伏晒,秋油捞:豆子如何变成星辰
江南制秋油,以“三伏晒、秋油捞”为铁律。端午前一日浸豆,豆粒碧绿,如少女指甲;伏日正午入甑,蒸汽翻涌,豆身由青转黄,像被太阳劝化的僧侣,脱下青衫换上袈裟。出甑后摊于竹簟,以荷叶覆面,夜露日曝,反复七日,豆皮皱如老僧手背,内部却酝酿出蜜糖色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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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而拌曲、入缸。缸是龙泉陶,内外施釉,口阔三尺,腹深五尺,能吞下一整季星光。匠人把蒸豆与炒麦分层铺好,以粗盐封顶,再覆白纱布。纱布上压一块青石板,石板上再压一轮明月——这是只有老匠敢说的玩笑,却也是真话:月光每晚都来,替他们看守酱缸,把偷溜的腥气赶回去,把迟到的桂香迎进来。
三伏天,太阳像烧红的铁,酱园上空却升起一片暗凉。缸内发酵,豆粒翻身,发出“咕咚咕咚”的轻响,像有人在水中敲木鱼。匠人每日寅时起身,以长柄竹勺搅动,顺四时之序:立夏北搅,小满东搅,芒种南搅,夏至西搅,谓之“巡缸”。巡缸毕,汗湿布衫,俯身听缸,能听见豆子在说梦话,说的是“鲜”“甜”“苦”“香”四字,顺序从不颠倒。
白露一过,头道秋油始成。开缸前夜,要“请酱神”:三炷香、一盏黄酒、一碟新蟹。香插缸畔,酒洒地面,蟹置案头。匠人合掌低语:“借一点星子,还一味人间。”言罢掀盖,酱香轰然涌出,像被囚禁了一夏的雪崩。匠人只取头道,一瓢下去,缸面陷出漩涡,仿佛银河漏口。那油色不是简单的红棕,而是夕照、琥珀、蟹壳、枫叶四色杂糅,举盏对光,可见极细金屑浮沉——是豆子把星光嚼碎,吐还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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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随园食单里的秋油:不抢戏,却处处是主角
袁枚写菜,惯用白描,却偏在秋油上使了颜色。
“白斩鸡,秋油一碟”——七个字,像给孤峰配镜湖。鸡是山,莹白峭拔;秋油是水,澄金潋滟。筷尖提山入水,山色顿活,峰峦间竟起松涛。那鲜不是直给的,先咸后甘,末尾一缕酸,像渔舟唱晚,一篙撑开残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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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腌笋干,秋油少许”——笋是瘦美人,久腌之后,肌骨嶙峋。秋油覆体,如披一层软烟罗,凌波微步,烟视媚行。鲜自笋隙透出,像美人骨缝里的冷香,令人不敢高声。
最绝是“秋油拌菊苗”。菊苗者,菊花初抽之嫩头,色若翡翠,味含清苦。袁枚把秋天拦腰切成两段:一段叫花,一段叫菜。以秋油为针线,缝成一枚可食的月亮。入口先是菊苦,继而酱香,苦尽甘来,月出东山,照见满桌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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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秋油 vs 生抽:老僧与少年的对峙
今人把秋油误作生抽,一如把陈年普洱兑可乐。生抽是工厂里昼夜奔流的黑发少年,鲜得张扬,咸得笔直;秋油却是旧屋檐下守着一缸残雪的老僧,鲜得收敛,咸后回甘,甘极生微苦,苦里又泛花香。
我曾做盲品:左盏秋油,右盏生抽。前者入口,像读完《红楼》最后一页,合上书,嘴里还留着“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凉;后者则像深夜烧烤摊的抖音神曲,鲜得毫无余地,十五秒结束,只剩口渴。
五、绍兴寻味:风把桂花吹进豆子心里
己丑年重阳,我背囊去安昌。古镇瘦如一条被拉长的豆巷,河水泛着旧铜光。酱园在巷尾,木门半颓,门额“仁昌酱园”四字,石绿剥落,像老妪眉黛。
老师傅姓沈,穿对襟布衫,发疏如雪。他领我入缸阵——百口大缸,排成北斗,缸盖以竹篾为骨,糊以桑皮纸,纸上压鹅卵石。沈师傅取一截竹勺,沿缸沿轻敲,声如磬,瓮瓮然。他说:“听声辨酱,清则鲜,浊则败,瞒不过。”
至西北角一缸,他停步,合掌如拜。缸盖掀处,酱香涌出,像有人抖开一匹陈年缎子,金屑乱飞。舀半盏递我:“抿一口,别咽。”我照做——先是咸,再是鲜,末尾竟泛起桂花香。沈师傅笑:“去年酿时,隔壁酒厂蒸桂花酒,风把香味吹过来,被豆子偷吃了。”
那一刻我懂了:秋油不是调味品,是时间写给江南的情书,邮戳是月光,信封叫“随园”。风是邮差,豆子是纸,桂花是暗语,匠人是代笔,而读信的人,须得有一颗慢心。
六、回宁:把一滴秋油供成一尊佛
回宁,我把秋油封于一只龙泉小瓷,置冰箱最冷一格,像供佛。朋友笑我迂腐,我反问:“你可愿用陈年普洱兑可乐?”秋油之味,是袁枚留给后人的暗号:慢一点,再慢一点,等风、等月、等豆子把星辰熬成琥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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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廿三,小年,我取秋油宴客。
第一味:白切东山羊。羊肉清水煮,仅加葱姜,熟后切薄片,排成小山,旁置秋油一小碟。客举箸,肉入酱,轻嚼,羊脂在舌尖化雪,秋油趁势而上,鲜、咸、甘、苦四重奏,像看一场皮影戏,幕布是味蕾,人物是风土。
第二味:雪里蕻拌豆苗。雪里蕻以盐杀过,清水退咸,切细末;豆苗焯五息,过冰水,切寸段。二者拌后,淋秋油三滴。入口先是菜冽,继而酱香,像早春二月,柳眼初开,残雪未消,一尾鱼破冰而出。
第三味:秋油冰淇淋。淡奶油加鲜奶、蛋黄、冰糖,文火煮至82℃,冷却,入冰淇淋机,凝固前淋秋油一匙。客大骇,尝之却沉默:奶香如云雾,秋油如月色,云雾散后,月在松梢,照见人间一点凉。
七、尾声:我们皆在缸里,被日子一寸寸晒成未来
夜深,客散,我独坐窗前。冰箱压缩机“嗡”地一声,像远山的磨坊。玻璃盏底剩一滴秋油,我倾出,以指蘸,点于舌,像点一颗朱砂痣。
忽想起沈师傅送我一言:“酿酱如酿人,都要先苦后甜,再苦再甜,最后把苦酿成甜。”彼时不懂,此刻方知:秋油之鲜,不是鲜在舌尖,是鲜在时间;不是鲜在味道,是鲜在耐心。
我们哪个人,不是一粒被命运选中的黄豆?浸泡、蒸煮、发酵、翻搅,被烈日逼出眼泪,被月光抚慰伤口,被桂香偷吻,被霜降轻抚,最后才熬成一滴可以照亮夜色的琥珀。若嫌过程太慢,不妨想想:那一滴秋油,等了三百个圆缺,才等到袁枚八个字;又等了三百年,才等到我一人懂它。
于是,我把剩余秋油重新封好,像把一页江南夹进书。冰箱门合拢,轻响如远寺钟声。我知道,此刻又有一阵风,从绍兴安昌吹来,带着桂花香,穿过三千里山河,在我舌尖缓缓洇成月色与桂香。
而我,愿做那尾最慢的船,在时间的酱缸里,慢慢把肉身交给风,把星辰交给苦,把最后的那一点鲜,交给未来某个深夜,独自点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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