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型小说：丢失的棉鞋

作者：冯继军

寒冬腊月，桥洞漏风，十二岁少年裹着破烂单衣缩在角落，冻得发紫的手里攥着半块干硬的馒头。

老魏刚刚收完废品，三轮车上还堆着纸壳，他走到冻得发抖的少年面前，解下脖子上的围巾围在少年脖子上，从怀里掏出保温饭盒，蹲下来的时候膝盖“咔嗒”地响了一声。

“吃吧，热着呢。”饭盒里是白菜豆腐炖肉，油星子浮在上面，冒着白气。吴德没动，只睁着黑沉沉的眼睛看着他，像只受惊的小鸟。老魏也不催，坐在三轮车上陪他耗着，直到少年终于忍不住，狼吞虎咽地把饭盒舔得干干净净。

从那以后，吴德就跟着老魏。老魏没儿没女，把废品站腾出块地方，铺了稻草和旧棉絮。白天老魏外出收废品，吴德就在家洗衣服、煮面条，晚上两人挤在小床上，老魏给他讲自己年轻时候的事情，讲人在困难的时候，也要树立勇敢生活下去的希望。

开春时吴德得了一场重感冒，烧得说胡话。老魏揣着攒了半年的零钱，凌晨三点推着三轮车去镇上的卫生院。医生说要输液，老魏就在旁边守了三天三夜，困了就趴在床沿上打盹，醒了就给吴德擦脸、喂水。吴德退烧那天，老魏从怀里摸出双新棉鞋，藏青色的灯芯绒面，鞋底纳得密密实实。“我瞅着你脚长了，新做的，试试。”

吴德穿着棉鞋走了两步，鞋底软乎乎的，暖意涌上心头。他突然跪下来，给老魏磕了个响头，眼泪涮涮落在水泥地上。

这一磕，老周记了十年。

十年后吴德成了吴总。他开着黑色的轿车回县城，西装革履，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有人说他在城里做工程发了财，也有人说他娶了个有钱的媳妇。老魏听说时正在捆废品，手里的绳子“啪”地断了，他蹲下来捡，手指抖得厉害。

吴德是来谈项目的，县城要建新的商业广场，他是开发商。签约那天县里摆了酒，老魏特意换了件干净的蓝布衫，揣着两斤自己炒的花生，在酒店门口等了两个小时。终于看见吴德被一群人簇拥着出来，老魏赶紧迎上前去，喉咙发紧：“德子，回来了。”

吴德回头，眉头皱了一下，像是没认出来。旁边的秘书低声提醒：“吴总，这位是……”

“哦，”吴德恍然大悟似的，却没往前走，只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魏大爷，好久不见。”他的语气淡淡的，像在跟一个陌生人说话。

老魏手里装花生的袋子攥得变了形，他张了张嘴，想说当年桥洞下的饭盒，想说病床上的守护，想说那双棉鞋。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你……你还好吧？”

“挺好的。”吴德抬手看了眼手表，“我还有事，先走了。”他转身要上车，老魏突然拉住他的袖子，那是件昂贵的西装，料子滑溜溜的。“德子，你还记得……”

“魏大爷，”吴德打断他，声音冷了下来，抽回袖子，“过去的事别再提了。我现在很忙，没时间叙旧。”他顿了顿，从钱包里抽出几张百元大钞，递过来，“这点钱你拿着，买点东西。以后……别来打扰我。”

钱落在老魏的脚边，红色的钞票被风吹得翻卷起来，像被风吹落的片片树叶。老魏僵在原地，看着吴德的车绝尘而去，尾气扑在脸上，呛得他一阵咳嗽。

后来老魏就病了。废品站没人管，渐渐荒芜，堆在角落里的旧棉絮被雨水泡得发霉。邻居偶尔会看见他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手里拿着那双藏青色的棉鞋，鞋面上落满了灰尘。

商业广场动工那天，机器轰鸣着推倒了旧房子，也推倒了老魏住了大半辈子的废品站。老魏被邻居扶着站在远处，看着挖掘机的铁臂挥下去，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突然有人喊他，说吴总来看望拆迁户了。

老魏抬起头，看见吴德被一群人围着，正在给一个老太太递慰问品。那老太太哭哭啼啼地说房子拆了没地方住，吴德笑着拍拍她的肩膀，说：“大娘您放心，我们一定妥善安置，不会让您受委屈。”他的笑容温和，语气亲切，像极了当年那个在桥洞下接过饭盒的少年。

老魏突然觉得眼睛有些模糊，他揉了揉，掏出怀里的棉鞋，慢慢蹲下来，把鞋放在被推土机碾过的土地上。风刮过，卷起地上的尘土，迷了他的眼。他想起十年前那个冬夜，少年穿着新棉鞋，在雪地里走得稳稳当当，回头对他笑，牙齿白白的，像雪地里的光。

如今那光，大概是灭了。

那天晚上，老魏没回家。邻居在桥洞下发现他时，他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手里还攥着半块干硬的馒头，像极了当年的吴德。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人给他递来热乎的饭盒，再也没有人给他做一双暖脚的棉鞋。

商业广场建成那天，锣鼓喧天，吴德作为开发商代表剪彩。他站在台上，意气风发，对着话筒说：“我能有今天，全靠自己的努力，也靠社会各界的支持。我始终记得，要感恩，要回报社会。”

台下掌声雷动，没人注意，广场角落的垃圾桶里，丢着一双藏青色的棉鞋，鞋底的针脚还很细密，只是鞋面已经被踩得面目全非，浸透着辛酸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