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蝙蝠侠》三部曲中的极繁与极简主义到《盗梦空间》的轰鸣低音,从《星际穿越》的管风琴史诗到《敦刻尔克》的窒息张力……诺兰的时空魔术,总有汉斯·季默的音乐作为另一重“主角”。
他们不仅是合作,更是互相成就的化学反应——诺兰的叙事因汉斯·季默而磅礴,汉斯·季默的旋律因诺兰而具象。
“我不写音乐,我设计声音建筑。”汉斯·季默的理念,恰是诺兰宇宙的绝妙注脚。
在《诺兰变奏曲》一书中,诺兰说:“汉斯一出道就是那种合成器天才。他很年轻,能想出怎么在配乐里用上合成器,因此他对迈尔斯所作的配乐贡献不少。我记得,其实是托尼·斯科特最开始和他合作了一些商业广告类的东西,然后他为雷德利·斯科特的《黑雨》作了配乐。当时 19 岁的我立刻爱上了他的音乐,那真是非常非常美。电子合成器能创造出不会让人联想到特定文化的人声和音响,用到电影配乐里就会很有趣。我想尝试一些更开放的东西,这就是汉斯和我能够合作成功的原因:我喜欢称其为‘有着极繁主义制作水准的极简主义作曲家’。因此他的音乐虽然听起来很宏大,但其背后的概念却十分简约,非常非常简单。这也能让我这个导演在音符之间获得一些发挥空间。这些年来,我在处理较为宏大的电影配乐时,会试着完全逆转这个过程,让配乐从情感开始,从故事的基本核心出发,然后建立起音乐机理,但这样做需要一定的自信。
9.20即将上映的电影《汉斯·季默与朋友们:沙漠之钻》,记录了全球著名作曲家汉斯·季默在迪拜举行的音乐会现场,全方位呈现了《沙丘》《星际穿越》《狮子王》等经典电影配乐的神级演绎。同时通过幕后访谈形式,展现汉斯·季默与导演诺兰、维伦纽瓦,演员赞达亚、音乐人比莉·艾利什等业内人士的创作对话,揭示电影配乐背后的艺术碰撞与合作故事。
《诺兰变奏曲》作为唯一一本诺兰独家授权、亲身参与、当面受访,全方位完整回顾创作生涯的深度揭秘之作,其中详细披露了大量诺兰与汉斯·季默灵感碰撞的幕后故事。以下贴出在电影《星际穿越》中,管风琴是如何成为电影配乐的主要构成。
诺兰建议汉斯·季默用管风琴为电影配乐时,这位作曲家吓坏了。季默所能想到的,就是大家在汉默(Hammer)公司出品的老恐怖片里总能听到的那种管风琴声。诺兰说:“用管风琴配乐确实是我给汉斯出的难题。我当时说:‘听着,我真的很想用管风琴。你用它作过配乐吗?’他从未在其他电影配乐中用过管风琴,所以有点打怵,但他还是全力以赴。”对诺兰来说,他对管风琴的情结更为私人 —那是他童年时代常听到的一种声音。他在黑利伯里上学时,每周二至周五早晨的 8 点一过,全校学生就像沙丁鱼一样挤进学校的小教堂,在类似布雷西亚新大教堂(Duomo Nuovo,Brescia)的穹顶之下进行日常祝祷。仪式只有 10 分钟,早饭前大家都饥肠辘辘,这个时长也就是快快地假装祷告一下。在约翰内斯·克莱斯(Johannes Klais)牌管风琴的伴奏下,大家还要吟唱几首圣歌,有人唱得敷衍,有人全情投入。那是架大教堂里常见大小的管风琴,3 层手键盘和脚键盘之上有54 个音栓。
诺兰和汉斯·季默在《星际穿越》(2014)配乐录制间隙。为了按计划推进,他们两头同时录音。照片由乔丹·戈德堡拍摄
诺兰说:“我之前就在天主教预备学校巴罗希尔斯听过这种音乐,那里也有一架管风琴。我对这种乐器很熟悉,因为我就读的那些学校,所以从小就受到天主教教育 —某种程度上,我是在天主教的环境下长大的。我爸是虔诚的天主教徒,而我不是,当时更不是,但我的确就读于天主教学校。在《星际穿越》中,我兴味盎然地想到把管风琴当作激发宗教感或敬畏心的工具。所以如果你非常仔细地听配乐中的设计,常会听到一段音乐突然结束,而后回音缭绕。我们其实是在利用圣殿教堂(Temple Church)的封闭空间。我们用音乐的回响营造出一种空间感,尽管它实际上是通过封闭空间实现的。这是非常建筑学的想法。当你走进一座大教堂,那里的一切都会激发敬畏感。《星际穿越》确切说来并不是宗教电影,但我仍然在寻找能借助什么、利用什么联想来制造敬畏感。管风琴就给人这种感觉。此外,戈弗雷·雷焦(Godfrey Reggio)的《失衡生活》(Koyaanisqatsi,1982),还有菲利普·格拉斯(Philip Glass)为它创作的绝赞配乐,也对我产生了巨大影响。我认为它是一部精彩的非叙事电影,里面也大量用到了管风琴。”
1982 年的《失衡生活》是戈弗雷·雷焦的首部作品,这部实验性纪录片包含各种城市面貌与自然环境 —洛杉矶和纽约的交通高峰期、犹他州的峡谷地国家公(Canyonlands National Park)、旧房的拆除爆破,以及核爆炸。该片采用延时摄影,由菲利普·格拉斯操刀配乐,传达出现代生活正逐渐失衡的观点。拍摄本片之前的雷焦是基督教兄弟会的修士,于是这就成了诺兰剧组的演职人员观看的首部由修士拍摄的电影。
距离《星际穿越》上映还有整整两年时,季默的配乐工作就开始了。他把自己关在伦敦的公寓里,周围堆满以 NASA 拍到的太空照片为主打的《时代生活》系列图书,构思着那些毫无剧本可循的场景,不过诺兰会在电话里把这些场景描述给他听。17 世纪时,管风琴这种乐器的复杂程度,是当时的其他机器无可比拟的,它的样子有点像火箭飞船。季默说:“管风琴宛如沉睡地下的巨人。你只听到空气向上推动音管的声音。它就像一只等待被释放的巨兽。”
最终,季默在泰晤士河畔舰队街(Fleet Street)附近的圣殿教堂里,找到了一架新近修复的 1926 年产 4 层手键盘式哈里森(Harrison & Harrison)牌管风琴。季默在教堂侧室里设立了遥控录音室,并在教堂正厅各处放置了许多麦克风。这架管风琴原是当年为一座苏格兰庄园打造的。它有3,828 根音管和 382 个音栓,这些音管有的短如铅笔,有的则长达 32 英尺(约 9.8 米),发出的低音甚至会让教堂的窗户都鼓胀起来。季默把麦克风放在距管风琴约 20 英尺(约 6.1 米)远的地方,有些麦克风离主音管甚至远达 40 英尺(约 12.2 米);他还要求合唱团背对着麦克风,以获得奇特的声学效果。季默说:“影片中人物离地球越远,配乐中的人声就越多,但却是一种异化的人声。就像电影中视频信息的效果一样,这些声音有点被腐蚀失真了,听起来更抽象了些。”录制第二阶段在乔治·马丁(George Martin)的AIR 录音室(AIR Studios)里进行,由包括 34 组弦乐、24 组木管乐器以及 4 架钢琴的百人管弦乐团演奏。诺兰和季默意识到,他们不可能按照日程计划录制完所需的音乐量。于是他们两头同时开工:如果季默在 AIR 录音室录制管弦乐和钢琴部分,诺兰就在圣殿教堂录制管风琴和合唱团部分,反之亦然。
“要做的工作太多了,”诺兰回忆道,“那时候我们已经共事多年,尝试过各种不同的配乐方式,合作也日益紧密。汉斯非常慷慨,也欣然接受我参与配乐创作的意愿,允许我在过程中提出建议,而不是直接拿来音乐贴在影片上。我想,他从来不认同音乐只是最后才附在电影表面的东西;他是想让音乐深入文本结构。每部片合作下来,我真是越来越挑战他的配乐方式了。汉斯是怎么工作的呢?他会给我们听一连串层次丰富的提示音乐,有时还会对我说:‘你应该到工作室来,我们一起试试看不同的元素。’这段配乐中,有一层的管风琴声只有几个音符,我问他能否只循环这个小节,然后提议了几个循环点。他说:‘我明天发给你。’第二天,东西发了过来,他称之为‘管风琴涂鸦’(Organ Doodle),因为这一小段本来出自一首更长的乐曲,对他来说是随手写完即弃的东西,但是他最终将它谱成了一支可爱的小曲儿,然后发给了我。李·史密斯正在剪辑倒计时那场戏,我则在一个能播放音乐的独立系统上放着玩儿。我说:‘让我配合画面播放一次,也许会有什么发现。’那段音乐很奇特 —嗯,奇特而复杂,只有区区几个管风琴音符。我们播放了一遍,李和我盯着画面,因为这曲子正是我们要的东西,和片中情感完美契合,可谓余音绕梁。
”这场火箭发射戏是诺兰电影中的华彩桥段之一,在麦康纳含泪驱车离开女儿的镜头之上,叠加了机械化的发射倒计时(“10、9、8、7……”),季默的管风琴配乐随之营造出古斯塔夫·马勒(GustavMahler)式的渐强效果。倒计时数到 1,管风琴声戛然而止,银幕上火光喷射 —自弗里茨·朗在 1929 年的默片《月中女》(Frau im Mond)中首次使用此技巧以来,这个华彩桥段至此完成了一个轮回。《月中女》里的发射倒计时借鉴自电影胶片的开头倒计时。朗移民到美国之后,NASA 的科学家也观看了他这部电影,由此启发了现实中 NASA 的发射倒计时程序。而 NASA 的每一次升空倒数,都是在向这位黑色电影的鼻祖致敬。此处也阐明了诺兰的潜在主题,也即牛顿第二定律的一个变体:为了到达某处,你必须先将某人丢下。
然而,上映之后,本片的混音效果却遭到了一片吐槽,大家抱怨某些对话被音乐盖过而听不清楚。纽约州罗切斯特市(Rochester)的一家影院不得不挂出告示,通知《星际穿越》的购票观众:“请注意,本影院所有音响设备都能正常运作。克里斯托弗·诺兰在混音时特别强调了音乐。这是影片有意制造的声音效果。”换言之,声音问题就找导演反映去吧。
诺兰说:“我们听到了好多吐槽。我其实也接到了其他导演的电话,他们说:‘我刚看了你的片子,对话听不清啊。’有些人认为也许是音乐声太大了,而事实是,我们选择怎么混音的门道算是全在这上面了。它就是一种非常大胆创新的混音方式。观众对声音的保守态度令我有点惊讶。因为你若拍一部电影,画面看起来怎样都可以,你可以用 iPhone 拍,没人会抱怨;但是如果你以某种特殊方式做混音,或者用了某种副谐频(subfrequency),观众就会愤然反对。通过混音能产生一种奇妙的规模感,让你感觉声音仿佛有了实体,我认为《星际穿越》在这一点上比任何电影走得都远。我们成功运用了次声道,做出了很多震动声,然后用在火箭升空的音响和音乐中。汉斯在配乐中用到了低到极致的管风琴音符,低到你的胸腔都会为之下沉,声音素材中有很多都是这样的音乐。某些低段频率会被软件自动过滤掉,他便取消了所有设置,副谐频就全都保留了下来。我们在配音阶段也是这么做的。混音的效果十分迷人。如果你特意去 IMAX 影院看这片,放映时,效果真的相当出色。”
另一方面,为了更好地配合霍伊特玛的手持摄影,诺兰去掉了科幻片飞船上充斥的常见动效拟音(Foley)—嗡嗡的嘈杂声、咻咻的呼啸声、嗖嗖的开关门声,转而使用拍摄过程中录制的每个人在飞船里四处移动的声音。“我们只配上这些音效,把片子放映了一次,然后我问音效团队觉得如何,他们都说:‘好,我们可以采纳这种方式,就按这样做。’这种方式也非常大胆创新。比如说,机器人塔斯(Tars)的声音就是这么来的 —我从助理办公室拿了一台录音机,再找了两个文件柜抽屉,然后开始用它们‘演奏’。影片最终用的就是这个单一的声音,没有更多层次。这个声音让人感到有点凄凉,或者说有点不安,因为我们另一方面有华丽的配乐,有丰富的声音元素,这个地方通常也会加上层层叠叠的音效轰鸣,此处却有一丝渺小单纯的感觉。我们只是把那些东西统统去掉了。影片中,某些时刻会给人一种真实感……观众不清楚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但这种不安感却贯穿了全片。”
季默想出了影片中的一处“装饰音”(grace note):飞船驶过土星的镜头中,音轨上响起的却是热带暴雨声。诺兰说:“这个点子是为了提供视角。汉斯提议说,飞船上的某人可能录下了地球上的暴雨声、雷雨声,或许他们想与抛在身后的地理环境维持某种联系。因此,最终我把暴雨声叠加在了飞船的外景镜头上。有个镜头里,超小的宇宙飞船正在驶过土星,飞船太小了,DVD 版本都把它擦除了,我们不得不回头补上。不过这里有一段非常安静的钢琴旋律,然后镜头进到飞船里面,我们看到了罗米利,他戴上耳机,镜头再回到飞船外面时,暴雨声开始响起。在土星附近惊人的广阔宇宙中,你听到的却是蟋蟀和雨声 —我真的很喜欢这个点子。这是本片里我最爱的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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