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六年六月初七,海参崴的海雾还没散,陈阿贵就觉出不对劲了。
往日这个时辰,码头工地上早该吵翻了天 —— 工友们的号子声、锤子敲木头的闷响、远处渔船上的吆喝,混着咸腥的海风,能把人从睡梦里叫醒。可今天,只有他手里铁锹铲土的 “沙沙” 声,连只海鸟叫都没有。更怪的是,往常只会在晌午才晃悠过来的俄国巡逻兵,天刚亮就骑着马在工地外围打转,马背上的枪擦得锃亮,枪口直勾勾对着干活的华人,眼神比江里的冰碴子还冷。
“阿贵,你闻着没?” 旁边的王老三突然停了锤子,往天上抽了抽鼻子,“好像有股焦糊味,从城里飘过来的。”
陈阿贵直起腰,风里确实裹着点奇怪的味道,不是工棚做饭的烟火气,倒像是…… 烧木头的味道。他往城南的方向望了望,那里是华人聚居的胡同,平时这个点该有卖豆浆的挑着担子经过,可今天连个影子都没有,只有一缕淡灰色的烟,在雾里若隐若现。
他心里刚泛起嘀咕,就看见工头跌跌撞撞从城里跑过来,裤腿破了个大口子,脸上沾着血,老远就喊:“快跑!俄国人杀人了!城南的胡同…… 都烧了!”
这话像个炸雷,在工地上炸开了。陈阿贵手里的铁锹 “当啷” 掉在地上,他想起昨天去城南给娃买布,还看见张婶在门口晒被子,李叔蹲在门槛上修渔网,怎么一夜之间就……
没人敢细想。人群瞬间乱了,有人往工棚跑想拿行李,有人直接往江边冲,王老三拽着陈阿贵的胳膊就跑:“还愣着干啥?俄国人的马队快到了!” 跑过工地旁的野菊丛时,陈阿贵余光瞥见,昨天还沾着晨露的紫花瓣,不知被什么溅上了点点暗红,像极了血。
他后来才知道,这场屠杀并非偶然。1900 年,中国国内局势动荡不堪,义和团运动在关内轰轰烈烈地开展,他们打着 “扶清灭洋” 的旗号,到处捣毁教堂、驱逐传教士,与外国列强的矛盾日益尖锐。列强急了眼,列强联军扛着枪炮从天津登陆,紫禁城里那位老佛爷自己都顾头不顾尾,谁还管得了天高皇帝远的东北?
而早就对中国东北这片肥沃土地垂涎三尺的沙皇俄国,认为时机已到。沙皇尼古拉二世亲自担任俄军总司令,陆军大臣库罗帕特金出任总参谋长,迅速调集了 13.5 万余兵力,编成四个军,在中国东北边境一带集结。他们妄图从瑷珲、呼伦、旅顺、珲春、双城子(今俄罗斯乌苏里斯克)、伯力(今俄罗斯哈巴罗夫斯克)等多个方向发动进攻,一举夺占东北的重要城镇,实现其独占东北的野心。
海参崴,这座在 1860 年因《北京条约》被沙俄强行割占的中国故土,当时居住着大量华人。他们有的是被生计所迫前来挖矿的劳工,有的是靠手艺开小店营生的商贩,还有以打鱼为生的渔民。这些华人凭借勤劳的双手,为海参崴的建设和发展付出了艰辛努力,却从未想过,自己会在一夜之间沦为被屠戮的对象。
在俄军进攻东北的初期,他们在瑷珲等地遭到了黑龙江将军寿山所部清军的顽强抵抗。寿山将军积极备战,组织清军在瑷珲、北大岭山口等地奋勇御敌。然而,由于双方兵力悬殊,武器装备也相差甚远,清军虽浴血奋战,最终还是难以抵挡俄军的进攻,不得不且战且退。、
与此同时,沙俄军队将罪恶的矛头指向了海参崴的华人社区。他们无端指控华人向清军通风报信,为其血腥屠杀寻找借口。1900 年 7 月,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在海兰泡、江东六十四屯等地率先爆发,约 7000 多名华人,其中包括大量老人、妇女和儿童,被俄军驱赶到冰冷的黑龙江边,最终惨遭杀害,江水都被染成了红色。
陈阿贵跟着人群往江边跑,耳边的声音越来越乱 —— 有女人的哭喊,有孩子的尖叫,还有 “砰砰” 的枪声,从身后追着过来。他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几匹高头大马冲进了工地,穿黑制服的俄兵举着刀,朝着落在后面的工友砍过去,血溅在土坯墙上,红得刺眼。工棚旁边的老榆树,昨天还能遮阴凉,此刻已经被俄兵点了火,火苗窜得比房梁还高,木头烧裂的 “噼啪” 声,像在哭泣。
“快!往江边跑!过了江就是中国地界!” 有人在前面喊。可黑龙江的水此刻浑浊得吓人,浪头一个接着一个,平时摆渡的木船早就没影了 —— 后来才知道,船老大天不亮就被俄兵堵在码头,一枪崩在了江里。江边上挤满了人,老人抱着孩子,女人拽着行李,大家看着湍急的江水,又回头看着越来越近的火光,哭声震得江水平静不下来。
陈阿贵的脚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是个布包,里面装着半块没吃完的窝头,还有个小布老虎 —— 像是哪个孩子的玩具。他刚想捡起来,就被王老三拽着往前跑:“别管了!再不走,咱们都得死在这儿!”
跑着跑着,王老三突然停住脚,脸色煞白:“我媳妇和娃还在城里!我得回去找他们!” 他手里攥着个花头巾,是前几天给媳妇买的,还没来得及送过去。
“你疯了?” 陈阿贵拉住他,“城里现在就是地狱!你回去就是送死!”
“那是我媳妇和娃!” 王老三红着眼,甩开陈阿贵的手,转身就往回跑,“我不能丢下他们!” 他的身影很快被混乱的人群吞没,只留下那条花头巾,掉在地上,被奔跑的脚步踩进泥里。
陈阿贵咬着牙,只能继续往前跑。他想起自己在关内的家,媳妇还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等着他寄钱回去,娃才三岁,上次写信还说想爹,想看看海参崴的海鸟。他不能死,他得活着,得回家。
可活着,哪有那么容易。
俄兵的马队已经追到了江边,枪声越来越近。陈阿贵看见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被俄兵的马撞倒在地上,孩子从怀里滚出来,哭着喊 “娘”,俄兵却调转马头,朝着孩子的方向踩过去。陈阿贵想冲过去,却被旁边的人死死拽住:“别去!你打不过他们!”、
就在这时,江面上突然出现了几个小黑点 —— 是渔船!渔民们冒着风险,把船划了过来,朝着岸上喊:“快上船!把娃先递过来!”
陈阿贵赶紧往渔船的方向跑,脚下的石子硌得他生疼,可他不敢停。就在他快要跑到岸边的时候,一颗子弹擦着他的胳膊飞过,打在旁边的石头上,溅起的碎石子划破了他的脸。他踉跄了一下,还是往前冲,终于抓住了渔民伸过来的手。
就在他要上船的时候,他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惨叫 —— 是王老三!他回头一看,只见王老三被两个俄兵按在地上,手里还死死抱着个孩子,应该是他的娃,可孩子已经没了气。俄兵举起刀,朝着王老三的脖子砍过去,血喷在江里,很快被浑浊的江水冲散。
陈阿贵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可他不敢哭出声,只能被渔民拉上船。渔船刚划出去没多远,就听见身后传来 “砰砰” 的枪声,还有俄兵的狂笑。他回头看了一眼海参崴,那座他待了三年的城市,此刻已经被火光笼罩,曾经热闹的集市、熟悉的工棚、还有王老三的身影,都被吞噬在火里。
江风刮在脸上,冷得像刀。陈阿贵坐在船板上,看着越来越远的海参崴,手里攥着那个从地上捡到的小布老虎,眼泪滴在布老虎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不知道,这场噩梦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到关内,见到老婆和娃。
黑龙江的水还在流,带着血的味道,朝着远方奔去。1900 年的这个夏天,在黑龙江口,无数像陈阿贵、王老三一样的华人,成了俄国人侵略的牺牲品。他们用汗水建设了这座城市,却在一夜之间,成了被追杀的 “猎物”。这场蓄意的屠杀,不是偶然,不是 “误杀”,而是俄国人侵略中国东北的开始。后来,他们的军队又占领了哈尔滨、长春,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把东北变成了他们的 “势力范围”。
很多年后,陈阿贵终于回到了关内,可他再也没见过王老三,也没忘记 1900 年那个早上,海参崴的海雾、燃烧的工棚,还有江水里的血。他常常拿着那个小布老虎,给村里的孩子讲当年的事,讲那些死在黑龙江口的同胞,讲那句刻在他骨子里的话 —— 国弱的时候,老百姓的命,比草还贱。
黑龙江口的风还在吹,像是在唱一首悲歌,纪念那些在 1900 年夏天,永远留在那里的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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