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继平：“情人又叫冤家”

外人所看的“蜜蜜甜甜”，当事人往往感受的是“吵吵闹闹”，这才是真实的生活。

记得钱锺书先生有句妙语，他说“上帝只是发善心时的魔鬼，而魔鬼也就是没好气时的上帝”，有许多事物并非绝对，而是“一个势力的两个方面，两种名称，好比疯子亦名天才，强盗就是好汉，情人又叫冤家”。这就是辩证的统一，凡事都应一分为二地看，甚至不妨一分为三，就好比每个人都有他的两面性或多面性。文章一等大德有亏的知堂老人，就曾说他的心头常住着两个鬼：一个“绅士鬼”，一个“流氓鬼”，两个“鬼”不断在头脑中冲突争斗，相互抢夺“执政权”。当然，知堂所谓的“鬼”只是象征性的，一谓温文尔雅、规矩行事；一乃暴戾蛮横、铤而走险。两者集于一身，他虽是解剖自己，其实也是大多文化人的通性。不像我们小时候的课堂教育，常常把好人捧上了天，堪比圣人，而把坏人狠踩于地，使他永世不得翻身，此皆极端之做法，颇不合理。

一双锐眼能洞察一切的钱锺书先生

那么，“情人又叫冤家”说的就是美好事物的两面，情人是爱，冤家是恨，又爱又恨，方得其所。当然，个中之比例配备很难把握，婚恋专家常有一句“婚姻需要经营”之高论，我想这“经营”大概即爱恨配比的关系，恨多了自然不成，若没有恨全是爱似也不大可能。曾听有人夸赞美满婚姻，多用一句“他俩从未红过一次脸”，对此我颇怀疑，若真如此，那其中必有一方要承受莫大的委屈，方可成全。因为情感的维系就在不断妥协，最理想的是双方轮流妥协。良好的婚姻关系往往是轻松玩笑，“两大无猜”，就像儿时玩伴一样。我们常会劝诫“婚姻莫当儿戏”，而我却认为“儿戏”实乃婚姻之最佳状态也，如果婚姻经营懂得如何“嬉戏”，那才真的不会红脸，因为孩子是最容易妥协的，总也不肯妥协的孩子会没有玩伴。

鲁迅先生与原配的婚姻其实就是妥协的悲剧，虽然母亲为他盲目定了亲，但以鲁迅的思想和条件，完全可以不从，在那新潮涌动的时代，年轻人退婚、抗婚、逃婚、赖婚的现实版故事多了去，人皆知“长痛不如短痛”，奔着自由恋爱而去。然而人格品行均称一流的鲁迅，尽管骨头很硬，但心肠很软，他心里最过不了的是母亲这一关，因不忍于毁约而给母亲带来伤心和负面影响，他只好选择了屈从与妥协，然而，鲁迅妥协了婚姻，却没有妥协爱情…… “冤家”聚了首，情感不曾有。

上世纪30年代初，赵元任、杨步伟夫妇和朋友们在胡适的书房

被誉为“神仙眷侣”的赵元任和杨步伟，他们的婚姻人人羡慕，但他们的结合却如同“儿戏”。杨步伟是留日医学女博士，赵元任是民国时的超级学霸，在康奈尔大学读数学物理，在哈佛大学拿哲学博士，还精通语言学、文学、音乐等，是胡适眼中的“天才”。一九二〇年冬英国哲学家罗素来华讲学，赵元任是全程陪同并翻译，但就在此时他和杨步伟相识相恋了，某日因谈恋爱而迟到，把罗大师一个人晾在了讲台上半天。赵、杨相识半年后，他们双双写信退回老家的婚约，从而双向奔赴，选择了自由闪恋并闪婚。结婚当日，他俩白天忙着写信，分寄亲朋报喜讯，晚上则请来两位好友，一是女方的闺蜜朱徵，一是男方的同学胡适。杨步伟亲自下厨炒了四只菜，好似孩子“过家家”一样吃了顿饭，随后，赵元任拿出一纸手写的婚书，说：“今有一件事要麻烦二位。”就是让两位当证婚人在婚书上签名，再贴上四毛钱的印花税，他们的婚礼便大功告成，从此开启新生活。

摄于1920年的杨步伟

杨步伟出身大家，但她一生嘻哈。留学归国后办过一家妇幼医院，自任院长。赵元任执教清华时，杨步伟自恃擅长厨艺，又联合几位教授太太在清华园外开了个小餐馆，方便教授学生搭伙蹭饭，不料生意大好，遐迩闻名，食客越来越多，可是光赚吆喝不赚钱，结果“客人满堂，本钱赔光”。随着赵元任到美国哈佛任教，杨步伟本想进一步学医，但因女儿的相继诞生，她索性放下博士身段成了全职太太，然后将四个女儿全部培养成了大学教授，而她“家里蹲”博士也不闲着，居然还捣鼓出一本英文版的畅销书《中国食谱》，风靡一时。幸福的赵杨夫妇转眼就到了银婚纪念日，当年证婚人胡适还不忘他们结婚时的简朴，特意寄来贺诗一首：“蜜蜜甜甜二十年，人人都说好姻缘。新娘欠我香香礼，记得还时要利钱。”待这首诗写后二十五年，杨步伟据此原韵，又和了一首《金婚诗》：“吵吵闹闹五十年，人人都说好姻缘。元任欠我今生业，颠倒阴阳再团圆。”可见，外人所看的“蜜蜜甜甜”，当事人往往感受的是“吵吵闹闹”，这才是真实的生活。

1939年赵元任、杨步伟和四个女儿

记得国外有一对八旬老夫妇在举行 “钻石婚”庆典时，主持人问他们恩爱六十年来是否有过摩擦？不料那老太太把眼一瞪说：“摩擦？有时简直想谋杀！”

有些恩爱故事似乎“一辈子还没够”，但大多的婚姻能够勉强爱上一辈子，无论如何足可无憾矣。如果不是为了“唱高调”，何必“死了还要爱”？想起一则故事颇有意味，可为“情人冤家”作一注脚。说昔有一冯姓裁缝，夫妇感情弥笃。后妻亡，冯裁缝心恸不已。出殡那天，不料棺材抬出时不慎撞上了门框，棺材脱底，亡妻掉出竟复活，于是，夫妇俩恩爱如初。几年后妻宿疾再发又死，出殡时棺材刚欲出门，冯裁缝于后脱口大声叮嘱：“当心，别再撞着门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