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任金伟)坤立降生时,白家是个七口人的大家庭:爷爷白玉发、奶奶刘德阁、父亲白先臣、母亲周秀英,还有两位待字闺中的姑姑白荣仙、白荣阁。彼时家境虽清贫,却因三代同堂的和睦而满是暖意,饭菜虽简单却能围坐同食,夜晚虽寂静却有家人絮语相伴。然而这份平淡的幸福未能长久,随着姑姑们先后出嫁,尤其是父亲的骤然离世,坤立四岁的童年戛然转折 —— 失去父爱的阴霾里,爷爷白玉发如山般厚重的关爱,成了为他遮风挡雨的暖阳。
坤立的父亲白先臣,中等个头,四方脸庞,身板结实得像田埂上的老槐树。他心底良善,处事公道,又因读过《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与《论语》,写得一手遒劲的毛笔字,是十里八乡公认的文化人。每年腊月,乡亲们总会提着红纸登门,请他写春联 —— 他从不推辞,铺纸研墨时专注的模样,墨汁在红纸上晕开的字迹,成了坤立童年最初的文化印记。
父亲的离去,是一场意外,更是旧时代底层百姓的无奈。1940 年 8 月 13 日,地主陈德一突然登门,说想吃 “颜果红” 漤柿,要白先臣去后山采摘。白先臣虽心存顾虑,却不敢违逆,背着竹筐爬上了高高的柿树。谁知刚够到枝头,脚下蹬着的树枝与手中攀着的枝桠突然同时断裂,他重重摔在树下的青石板上,腓骨断裂的瞬间刺破了小腿动脉,鲜血很快浸透了裤管。家中无钱请城里的西医,只能请来米坪街南头的乡医吴友朋 —— 这位医生治些头疼脑热尚可,面对如此重伤竟束手无策,先是让用桐树皮贴敷,见无效又荒唐地让杀一只公鸡,破开肚子直接敷在伤口上。就这样,父亲的小腿渐渐发青肿胀,肌肉一点点坏死,伤口腐烂得生了蛆虫。9 月 1 日清晨,年仅 27 岁的白先臣在痛苦中离世,临终前他攥着母亲的手,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坤立他妈,我要走了,你千万莫改嫁,守着坤立长大,他是咱白家的独根苗啊!我在九泉之下,定会记着你的恩情。” 母亲泣不成声,反复应着:“我记着,我一定记着!” 此后 55 年,母亲始终坚守诺言,独自将坤立抚养成人,直至 1994 年安详离世。
父亲走后,全家的生计骤然压在爷爷白玉发肩上。他靠着几亩薄田,种小麦、玉米、土豆、红薯,也种麻、种棉花,起早贪黑地劳作,只求让在家操持家务的奶奶与母亲有粮下锅,有棉麻纺线织布,为家人做鞋缝被。那时坤立年纪尚小,常跟着爷爷下地,爷爷总会把他护在田埂边,怕他被杂草里的虫豸咬到,也怕他踩坏刚种下的秧苗 —— 休息时,爷爷会从怀里掏出用粗布包好的烤红薯,剥掉焦黑的外皮,吹凉了再递到他手里,看着他吃得满脸香甜,自己眼角的皱纹都会笑成一朵花。
爷爷不仅是全家的顶梁柱,更成了坤立人生路上的第一位启蒙老师,用言传身教点亮他前行的光。爷爷中等身材,身形匀称得恰到好处,没有半分冗余的赘肉,也不见年迈的羸弱。四方脸庞泛着被阳光晒透的暖黄色,像是浸了乡土的温润;单凤眼配着双眼皮,眼尾微微上挑,却总含着笑意,看坤立时,目光会软得像初春的溪水;淡淡的眉毛下是宽阔的印堂,透着坦荡磊落的气度;唇边是浓密的断桥胡,一缕不长的花白胡须垂在下巴,衬得一口牙齿雪白稠密 —— 即便年过花甲,爷爷的牙齿也没松动过,啃玉米、嚼核桃时依旧利落。他的面容总带着慈祥,身手却比寻常老人矫健,因长了双 “飞毛腿”,走起路来步履轻快,哪怕扛着半袋粮食上坡,也少见他气喘,背影挺拔得像田埂上的白杨树。
爷爷的启蒙,先从劳作里的 “本分” 教起,也从对孙儿的细致呵护里藏起。家里养着 “两大一小” 三头牛,是种地的重要帮手,爷爷把它们照料得比自己还上心 —— 每天天不亮,他就背着竹筐去割带着露水的青草,怕牛吃了干硬的草不消化;傍晚收工后,总要先去牛圈添料,再把垫草铺得厚实松软,绝不让牛受冻受潮。秋冬时节,他会背着竹筐去山上扫落叶,回来垫在牛圈里,既保暖又能积肥;平日里见了牛粪,也会小心翼翼拾进粪筐,一边拾一边跟跟在身后的坤立说:“积肥要当事,庄稼才肯长,就像疼娃要用心,娃才长得壮。” 他常把农谚挂在嘴边,既是传授农活经验,也是教坤立懂道理:“你哄地皮,地皮哄你肚皮,庄稼不欺人”,说这话时,他会蹲下身,握着坤立的小手,教他把种子均匀地撒进土里;“种麦要应时,撒种一步两三把”“栽秧一窝八九棵,种玉米两步三棵”,这些细致的叮嘱里,藏着老辈人对土地的敬畏,也让坤立早早明白 “凡事皆有章法”。有次坤立学撒种时撒得不均,有的地方密不透风,有的地方稀稀拉拉,他急得快哭了,爷爷却没责备,只是重新挽起裤脚,带着他从头再来,一边教一边说:“娃别急,爷爷小时候学撒种,撒得比你还乱呢,多练几次就会了。”
为了让庄稼长得更壮实,爷爷曾专门去北庙找姓方的道士请教。道士建议他租下下湾的桐籽坡,榨桐油卖钱交租,剩下的麻饼还能当肥料。从那以后,每到后秋桐籽熟落时,爷爷吃完早饭就扛着搂子上坡,翻朱家凹高坡梁、别斗猴尖、十字岈、青垛子岭,一直走到阮家沟 —— 那些坡路陡峭,有的地方连像样的路都没有,爷爷却走得熟稔。坤立有时会跟着去,走不动了就坐在石头上喊 “爷爷等我”,爷爷总会停下脚步,把搂子放在一旁,折返回来背着他走,还怕他硌得慌,特意把粗布褂子撩起来垫在他身下。等到搂满两搂子桐籽,爷爷就拄着打杵往家担,担子压得扁担微微弯曲,他的腰却始终挺直。到了冬天,夜里全家人围着火炉剥桐籽,火光映着爷爷的脸,他会把饱满的桐籽挑出来,塞到坤立手里:“你看这桐籽,壳硬仁满,做人就得像它这样实在。榨油要慢慢熬才出好油,做事也急不得,得一步一步来。”
爷爷还教坤立做人要讲诚信,这份教诲里,满是对孙儿的牵挂。那年胡宗南的军队驻扎在米坪集镇和河西,一位排长见爷爷走路一瘸一拐,便问起缘由。爷爷说:“是寒气腿,一到冬天,膝盖又肿又疼,连路都走不成。” 排长听了,给了他一个偏方:“核桃仁一把,用火烤黄,除去黄皮,千万别用嘴吹,一吹药效就散了;用白棉布包好,拿白线绑紧,用斧子砸碎,再放火上烤热,每天睡前敷在膝盖上,等腿窝子出汗才算透了骨。得坚持二十一天,一天都不能断。要是有效,就把方子告诉需要的人。” 到了冬天,爷爷严格照着方子做,每天睡前,他会先让坤立坐在炕边,帮他把裤腿卷起来,再小心翼翼地把烤热的核桃仁包敷在膝盖上,还怕热量散得快,用布条一圈圈缠紧。坤立看着爷爷疼得微微皱眉,却依旧坚持,便问:“爷爷,疼吗?” 爷爷笑着摇头:“不疼,等爷爷好了,就能带你去山上摘野枣了。” 二十一天后,爷爷的寒气腿真的好了。后来,他把方子告诉了村里同样有寒气腿的老人,还帮着他们准备核桃仁。他常对自坤立说:“人要信实,人家给了好方子,咱就得认真照做,还得想着帮别人。说出去的话、答应人的事,都得算数,不能失信,这才是做人的本分。”
坤立只读过两年书,却一生喜爱读书,这离不开爷爷的熏陶与教诲。幼年时,他总爱趴在爷爷膝盖上,一边剥桐籽,一边听爷爷讲故事 —— 有白家先祖抗清的壮举,有米坪山里的奇闻,也有做人的道理。爷爷会把故事讲得绘声绘色,讲到先祖奋勇杀敌时,会攥紧拳头;讲到山里的狐狸如何聪明时,会模仿狐狸的模样逗他笑。他还教坤立一首打油诗:“从小读书不用心,不知书中有黄金,早知书中黄金贵,夜点明灯下苦功”,教的时候,他会一字一句地念,让坤立跟着读,还会用手指在他手心里写笔画。爷爷常说:“穷喂猪,富读书;不读四书五经,不知天高地厚;读了四书五经,才知金梁玉屋。” 有次坤立问爷爷:“读书能当饭吃吗?” 爷爷把他抱在怀里,摸着他的头说:“读书不能当饭吃,却能让你知道怎么做人,怎么不受人欺负,将来能走更远的路,见更大的世界。”“读书改变命运” 的种子,就在这样的絮语里,悄悄在坤立心里扎了根。
爷爷还会跟坤立讲自己的读书经历,眼里满是遗憾,却也藏着对孙儿的期盼:“我年轻时,在别人家读过私塾,《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都能背下来,《论语》也读了两年多。后来你太爷爷给不起老师的工钱,一石二斗小麦啊,咱家实在拿不出,才停了学。” 说这话时,他会轻轻叹气,然后又握紧坤立的手:“娃,爷爷没读成书,你可得替爷爷读,将来做个有学问的人。”
1944 年,民团营长刘虎臣在米坪街北庙办了 “洋学”—— 这所学校和传统私塾不同,除了教认字,还教算术、常识。爷爷得知后,连夜用粗布给坤立缝了个书包,装了几块用布包好的红薯当干粮,第二天一早就牵着他的手去报名。坤立成了 “洋学” 的学生,老师是陈坤立,待人温和,讲课细致,从不打骂学生,还会把自己的笔墨分给家里穷的孩子。那时谁也不知道,这位总带着微笑的老师,竟是一位地下共产党员,以教书为掩护秘密为党工作。那段上学的日子虽短,却让坤立真切感受到 “读书” 的珍贵,也让爷爷更加坚定了 “要让娃子读下去” 的想法 —— 每天放学,爷爷总会在村口等着,接过他的书包,牵着他的手回家,路上还会问:“今天学了啥字?老师讲了啥故事?”
1946 年,米坪北庙小学复课,爷爷第一时间就拉着坤立的小手说:“人不识字,就像眼睛蒙了布,别人说啥就是啥,一辈子受人欺负,啥也干不了。你得接着上学,读二年级,将来才能不受人欺辱。” 就这样,坤立又回到了学堂。教语文的潘女士说话温柔,讲课文时会把故事讲得活灵活现,让学生听得入迷;教数学的杨朋太很有办法,会用石子、树枝当教具,让抽象的数字变得好懂。后来解放了,杨老师参加了革命工作,还成了西峡县党校的老师,坤立至今记得他说的 “算术要算准,做人要做正”—— 这句话,爷爷也常挂在嘴边,每次坤立做算术题出错,爷爷不会责备,而是陪着他一起用石子演算,直到他弄懂为止。
可在那个连吃饱肚子都成问题的年代,安稳上学终究是种奢望。1947 年春天,保长宋金合突然找到爷爷,语气傲慢:“白玉发,坟园上边那五亩地,陈德一已经卖给我了,你知道不?” 爷爷一愣,连忙辩解:“那地楞子两头有界石,是俺们家的地,怎么就被他卖了?” 一同来的甲长辛甲训双手叉腰,蛮横地说:“金合买地,齐着土楞子根算,楞子上的东西全是他的!你要是不服,明天刘顾三在米坪街开大会,你自己去找他说理!” 刘顾三是西峡口民团司令,哪里是深山里的平民百姓想见就能见的?爷爷急得满脸通红,大声说:“楞子上的枣树,是我年轻时亲手种的,都长了十几年了,怎么也成他的了?” 可在有权有势的保长和甲长面前,他的辩解毫无用处,连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保长就派了六个伙计来,他们拿着斧头,不由分说就砍倒了楞子上八棵碗口粗的枣树,扛着就往保长家走。爷爷站在原地,看着倒地的枣树,气得眼泪直掉,双手攥得紧紧的,指节都泛了白,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忍气吞声。坤立躲在爷爷身后,看着爷爷发红的眼眶,心里又怕又恨。那天夜里,爷爷、奶奶和母亲坐在煤油灯旁,悄悄下定了决心:再苦再难,也要让坤立好好上学,只有读了书、识了字,将来才能不受这样的欺负,才能为家里争一口气。爷爷摸着坤立的头,声音沙哑却坚定:“娃,你别怕,有爷爷在,一定让你把书读下去。”
为了让坤立能安心上课,不用像其他孩子一样放牛、干农活,爷爷找到了本组的辛好永,带着几分恳求说:“好永,你替坤立放牛吧,年底我让孩子他妈织一匹白布给你当工钱,你看行不?” 辛好永是个实在人,知道爷爷的难处,一口就答应了。从那以后,爷爷更拼命地劳作,天不亮就下地,直到天黑透了才回来,腰累得直不起来,就用手捶捶接着干;中午吃饭时,他总会把碗里仅有的一点白面馒头夹给坤立,自己啃着红薯干;夜里,他会坐在坤立身边,看着他写字,哪怕自己看不懂,也会陪着他,直到他写完作业。奶奶白天纺花,夜里也不歇着,借着微弱的煤油灯光,把棉线纺得又细又匀,手指被纺车磨出了厚厚的茧子,却从不在意;母亲则坐在织布机前,一梭子一梭子地织白布,织布机的 “哐当” 声,常常要到后半夜才停下来 —— 有时坤立半夜醒来,还能看到母亲在织布机前忙碌的身影,眼里满是疲惫,却依旧不停地踩着踏板。
年底的时候,母亲把织好的一匹白布送给辛好永,辛好永摸着厚实的布,笑着说:“嫂子织的布真结实,坤立这娃子能上学,也是该的。” 坤立站在一旁,看着爷爷、奶奶和母亲疲惫却带着希望的脸,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读书,不辜负全家人的心血。那时他还不懂,一匹白布背后,是奶奶多少个不眠的纺线夜,是母亲多少次重复的织布动作,是爷爷在田里流的无数汗水;他只知道,自己能坐在学堂里读书,是全家人用血汗换来的机会,这份沉甸甸的期望,让他不敢有半分懈怠,也让他更明白 “读书” 二字背后,藏着全家人对未来的期盼,藏着爷爷如山般深沉的爱。
编辑:李海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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