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的海平面刚吐出鱼肚白,潮水退出一片湿漉漉的沙滩,像巨幅蓝色绸缎缓缓卷起边缘。我提着藤编小桶赤脚走在滩涂上,脚底陷入沁凉的细沙,每个脚印都立刻被渗出的海水填满,变成小小的镜面倒映着天空。
这是八月末的北戴河,游客潮尚未涌来。沙滩上散落着夜潮馈赠的礼物:螺旋状的蛾螺、扇贝的碎壳、偶尔还有完整的海星像不小心坠落的星星。我的小桶里渐渐响起贝壳相撞的清脆声响,像海妖零散的歌声。
捡贝壳要讲究时辰与方法。退潮后半小时是最佳时机,太早则潮未退尽,太晚则烈日蒸发了贝壳的光泽。要逆着光走,才能发现藏在沙粒间的珍珠母贝;要蹲下来平视,才会看见浪沫里闪烁的彩霞色鲍鱼壳。老渔民教我用脚趾探寻沙下的硬物——那是贝壳在和你捉迷藏。
最惊喜的发现总是在不经意间。有次追逐寄居蟹时跌坐在浅滩,手心按到枚完整的日月贝,乳白的壳面上带着淡淡的虹彩,仿佛把朝霞封印在了钙质里。另一次在礁石缝中发现簇生的藤壶,它们像微型火山群喷发着深蓝色的火焰。
贝壳的分类是门大学问。父亲教我通过纹路辨认种类:螺旋纹是涡螺的身份证,放射状沟壑是扇贝的年轮,波浪线是蛤蜊留下的海之乐谱。我们常比赛谁找到的品种多,他总能拿出我从未见过的船蛸壳,透明如琉璃的壳身里似乎还荡漾着深海的回声。
午后的沙滩最适合创作。我们把捡来的贝壳按色系排列,拼出美人鱼的鳞尾;用海玻璃和珊瑚碎片镶嵌成海底世界;最得意的是用数百枚钉螺粘成的帆船,放在窗台上时总让人想起《老人与海》的故事。
暴雨过后的海滩总有意外收获。浪潮会送来平时罕见的深海鲜贝,有次我捡到枚手掌大的唐冠螺,螺口还残留着珊瑚红的釉色。守滩人说这是南海的来客,被台风千里迢迢送来北国,壳底的藤壶记录着它漂泊的旅程。
黄昏的拾贝另有一番趣味。夕阳给贝壳镀上金边,浪花变成橙色的蕾丝边。我们提着瓦斯灯沿海岸线漫步,夜行的沙蟹举着螯足从脚边横穿,被灯光照到的贝壳会反射出微弱荧光,像散落的星辰。
这些贝壳后来都住进了我的玻璃罐。每个阴雨的午后,我把它们倒在桌上抚摸,那些纹路里藏着海洋的记忆:某枚扇贝带着船底的油漆,说明它曾与远航者擦肩;某只海胆壳嵌着渔网纤维,诉说着挣脱的历险。最珍贵的是枚有凿痕的牡蛎壳,父亲说这是海獭的餐盘——它曾在某个太平洋午后被享用。
如今那片沙滩已建成度假区,但我仍保留着每年去捡贝壳的习惯。儿子的第一件自然课作业,就是用我们共同捡拾的贝壳制作生态箱。当他举着放大镜观察海螺的生长线时,我突然明白:潮汐会抹平所有脚印,但贝壳永远在等待下一个发现它的人。
某个暮春傍晚,我在游人散尽的沙滩遇见拾荒的老人。他的蛇皮袋里装着塑料瓶,手里却握着枚完美的凤凰螺。"捡到好的还是留着,"他把螺放在我掌心,"贝壳嘛,就该被爱贝壳的人捡到。"螺壳在夕阳下流转着虹光,仿佛整个海洋都在掌心呼吸。
潮声依旧如二十年前般吟唱。那些躺在抽屉里的贝壳,或许正在梦中回到深海——而每个抚摸过它们的人,都成了陆地与海洋之间的信使,传递着永恒的自然密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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