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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淼焱,湖南益阳人,儿童文学作家。在国内主要儿童文学期刊发表小说、散文、童话等百余万字,作品十余次入选全国各类儿童文学年选,获2020年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第四届、第五届儿童文学金近奖,第五届张天翼儿童文学奖。出版有长篇小说《沧水谣》《月塘的长歌》《守艺人》《小兵达来》等。
文 | 江玉婷,作者授权首发
不久前,谢淼焱接到表哥打来的电话,说老家办了场马拉松,参赛选手绕镇上的几个村子跑圈,还来了不少游客。村头,临时搭起了一个集市,桌上摆着村里人自酿的米酒、蜂蜜。
“与时代脱节的那部分消亡了,还有一部分融入了现在。”谢淼焱自小看父亲从蜂箱里摇出蜂蜜,每年能产百来斤。这几年,农家蜜越来越畅销,供不应求。
“月塘村”位于湖南益阳,是儿童文学作家谢淼焱的“文学地标”。在离家的日子里,他写下了《沧水谣》《月塘的长歌》《守艺人》。
不过,谢淼焱并不认为自己是“作家”。
他说,自己“就像一个票友,达到一定程度也可以上台表演”,仅此而已。
村子里的马拉松比赛
一、生死
在湘中方言里,“冲”指山间平地,高山间往往有村落聚集。
“我们家的‘冲’更多指偏远,因为那儿的山并不高。”谢淼焱讲到,村子几经合并,地图上的“月塘村”消失了,那一片儿都叫“月塘冲”。不过,当地人都知道月塘村的位置。
谢淼焱出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从小就开始学习等待。比如,他想吃地瓜干,母亲早早在年初栽秧,等到秋季成熟,从地里刨出地瓜,再一担担挑回家。
“一要参与,二要等待。”他总结。
幼时,辈分关系曾让谢淼焱困惑。两个同龄的孩子没法一起玩,一个要毕恭毕敬地叫另一个“叔叔”。面对比自己小的女孩,谢淼焱要叫“姑奶”。
大人习以为常,这是族谱里的规矩。
谢淼焱看过一个视频,一个辈分高的小孩坐首席,在大人堆里主持仪式。评论区里,有网友羡慕孩子辈分高。谢淼焱则担忧:“他(小孩)会不会觉得不舒服,觉得压力大?”
少年时代,谢淼焱时常感到孤独——和同辈分的大人说不到一起去,与同龄人相处小心翼翼,生怕乱了“纲常”。为了保险起见,他逐渐把自己变成“边缘人”。
就这样,谢淼焱找到了“同类”——村民老何。谢淼焱写过一个短篇《阿启》,小说得了第四届《儿童文学》金近奖。老何是“阿启”的原型。
现实中,老何高考失利,复读后落榜。他在村小当起了代课老师。几年后,老何丢了工作,备受打击。渐渐地,他有些精神失常。和小说里的“阿启”一样,老何走失了。
“至今下落不明,家人一直没找到他。”谢淼焱遗憾地说。
谢淼焱还讲到殡葬习俗。在过去,葬礼是件大事,家家户户都得帮忙,有人支援桌椅板凳,有人去厨房打下手。
后来,有了做流水席的团队,一车拉来所有用具,从摆放桌椅到烹饪、上菜、打扫卫生,包下全程。村里人只管随份子、吃席就行了。
葬礼筹备更便捷,但攀比时有发生。比如,有人家连请几天西洋乐队,光“烟花”这一项就支出几万元——这超出了祭奠的应有范畴。
不过,老人对待死亡的态度没变。“我没见过,村里有老人恐惧死亡。都在(为死亡)做准备,可能提前十几年就开始准备了。”谢淼焱说。
在谢淼焱小时候,爷爷带他进山闲逛。爷爷指着一棵大茶树说:“这地方不错,将来我要埋在这里。”他还说:“我绝不埋在竹子旁边,它的根会乱蹿,拱得人睡不踏实。”
爷爷当过私塾先生,八十多岁腿脚利落、思路清晰。爷爷怕自己去世后谢淼焱伤心,于是叮嘱他:“到了那一天,你不要哭,人都是要死的,我不希望你哭。”
村里,老人总会提前买好棺材,放在屋后用油布盖住。有一天,父亲忽然对谢淼焱说:“有一副棺材不错,你帮我一起去买。”谢淼焱有些惊讶:“(你)还不到70岁,买什么棺材?”
谢淼焱劝不动父亲,还是陪他去了。几年后,村里实行火葬,工作人员把棺材收走,并给予相应补偿。父亲对补偿很满意,但他雇车把棺材拉回家,花了200元运费。补偿里不含运费。
父亲打来电话,聊到了棺材,语气如常——就像说起一件“网购失败”的商品,由于退货后运费自理,略感失落。谢淼焱哭笑不得,他笑着对父亲说:“没事没事,运费我给你报了。”
二、贫穷的日常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湘中山村,贫穷是一种常态。”谢淼焱在穷困中度过了童年。
那时,他唯一苦恼的是,识字后找不到可读的书,“村小没有课外书,就连乡里的中学也没有像样的图书馆”。
谢淼焱的爷爷是私塾先生,留下一套刻印于道光七年的《康熙字典》,装了满满一箱子。爷爷说,这是太爷爷花了十担谷子换回来的——相当于一个私塾先生一整年的收入。
赶上天气晴朗的日子,谢淼焱的父亲总要把《康熙字典》拿出来晒晒。这天,鸡鸭进笼,猪狗进圈。谢淼焱趁着晒书,能翻看一会。但上面全是繁体字,无法满足他的阅读需求。
于是,谢淼焱迫切寻找一切可以读懂的文字,“连路边包过糕点的半张报纸也不放过”。
谢淼焱的舅舅也晒书,但舅舅晒书出于生计需要。
舅舅家开鞭炮作坊,他从各处收来废纸,用来做鞭炮筒。有人为了压秤,故意把纸泡湿。因此,他不得不时常在楼顶晒书。
少时,谢淼焱爬上舅舅家的阳台,就像老鼠掉进了米缸。
他找到一本泛黄的《小灵通漫游未来》,愉快地看了一下午。到了回家的时候,谢淼焱还没看完,于是把书藏在瓦缝里,还拿些破布头盖上伪装。
后来,每当听说舅舅家要卷鞭炮筒,谢淼焱就缠着母亲去。
“说是要帮忙,其实就是为了找几本书看。”谢淼焱笑着说起,他在舅舅家的阳台,每次都能找到几本儿童杂志或是通俗小说。
那些年,谢淼焱为了把书带回家,没少花心思——有时把书藏在墙缝里,有时塞进衣服里。谢淼焱“偷了”几年书,舅舅竟一次都没发现。他有些得意,“觉得自己很聪明”。
其实,舅舅早看穿了孩子的把戏,只是装不知情。多年以后,舅舅对谢淼焱说:“我很庆幸,那些本该做成鞭炮的破纸皮,被一个爱读书的孩子当宝贝给捡起了。”
除了舅舅家的阳台,谢淼焱还从一对篾箩里找过书。村里有位伯伯经常在农闲时,挑着篾箩四处收荒货(收废品)。赶上中高考结束,伯伯总能在学校附近捡到废弃的书。
书是伯伯捡来的,他没花钱,愿意让孩子们挑喜欢的拿走。谢淼焱印象很深,他从伯伯那里得到过一套少儿杂志,全年一共12本,麻绳从书脊处规整地扎住了一整套。
“大概是读初一,我看了梁羽生的小说就想写武侠小说。写了好多页,(小说)后来搞丢了。”谢淼焱说到,他从初中开始写散文,写完就照报纸、杂志上的地址投稿。
到了高一,他写的叙事散文《黑鸟》在《中学生学习报》的副刊发表,占了四分之一版面。现在他还记得,当时报刊邮政地址在郑州工人第一新村。
谢淼焱各科成绩都挺好,除了英语。村小老师上课说方言,英语也用方言教,这让本来就艰难的外语学习雪上加霜。“音标就没学好,只能死记硬背。”谢淼焱回忆。
土房子上有扇小窗户,那是谢淼焱儿时学习、生活的地方
高三第一次模拟考出成绩,谢淼焱的英语成绩不高,估摸着只能考上市里的师专。“那时读大学已经要交学费,每年要交几千块。”他想到家里没钱,在高考前几个月去了广东打工。
那是广东顺德的一个灯具厂。
进厂后,谢淼焱每天拿锡枪焊点,只做一个动作,一天干十几个小时。他只是干活,不知道手头做的是什么。过了很久他才知道,自己做的是悬挂在酒店大堂的水晶吊灯。
有天下班,谢淼焱躺在床上休息,突然想到:“这辈子就这么过下去了吗?”关于未来,他想过当作家,也想过当老师。到了9月,有同学考上军校,谢淼焱这才知道,军校免学费。
当年12月底,还有一次入伍机会。谢淼焱辞去了厂里的工作,匆忙回老家应征。
入伍第二年,他参加军校招生考试被录取了。他笑着说:“学校果然不收学费,平时还会发生活用品、津贴。”
上了大学,谢淼焱保持写作习惯,相继在《萌芽》《北京文学》《解放军文艺》《西南军事文学》等杂志发表散文、中篇小说。
2003年,毕业前一晚,谢淼焱还不知道将来要去哪里工作。第二天,学校通知他到辽东的一个小镇报到。那是谢淼焱第一次听到这个地名,他立马翻出一张地图找具体位置。
三、家庭活动
刚到东北时,谢淼焱不停地找湘菜馆子,“感觉东北的辣椒不够辣”。待久了,他发现当地有“一道沟”“两道沟”,甚至是“十道沟”。他想到了老家的“冲”,“命名方式都差不多”。
谢淼焱自嘲:“我是一个寡味的人,没什么兴趣爱好。”下班回家,他除了看书,就是写东西,不打麻将、不打扑克,对逛街、购物意兴阑珊,手机里没下载视频软件。
遇上小说写不出来,他也不着急,“反正没人催我,写不出来就放那里。”放上一段时间,新想法就冒了出来。总之,他在感到舒适时写作。如果写得不舒服,他就转去看书。
谢淼焱真正开始写儿童文学是在2012年。一个重要原因是妻子怀孕了,他想给孩子写点什么。加上离家近十年,“想家的感觉出来了”,他开始写老家的事儿。
最初,谢淼焱写了一个十万字的长篇《野孩子》,讲的是村子里好玩的事。因为发不出来,他把小说拆成几个短篇,或改写成散文,刊在《儿童文学》《东方少年》等杂志。
2013年,女儿出生了,一天天长大。在女儿识字前,谢淼焱和妻子轮流给女儿讲睡前故事。有两三年,他写的速度赶不上讲的,经常要“现挂”——临时给女儿现编故事。
谢淼焱逐渐培养起“对象感”——写作时,心里有了一个具体的倾诉对象。他也更清楚孩子的兴趣点。写儿童文学以后,他投稿的“成活率”越来越高,几乎“写一篇成一篇”。
妻子支持丈夫的写作。谢淼焱每写完一篇小说,都会听取家庭成员的意见。女儿自小在城里长大,更关注新鲜感。妻子是高校的思政课老师,有一定的教育学基础,她代表了家长视角。
“在我心里,工作占1/3,生活占1/3,写作占1/3。”谢淼焱想了想,纠正道:“实际上,写作上花的时间不到1/3。但在重要性上,它能占这个比重。”
有时,生活和写作是交叠的。比如,谢淼焱周末送女儿上兴趣班,兴趣班开在商场里。等女儿下课时,他抱着笔记本在楼下写一会儿。在出差的火车上,他用笔记本写一会。
有一年五一假期,谢淼焱4天没出门,写完了两万字的中篇《演习故事》。还有一年去岳父家过节,亲友在楼上打牌,他一个人在楼下客厅写小说。
谢淼焱的写作是零散的,零零碎碎地写,积少成多,发表的小说、散文、童话有一百多万字。“对专业的儿童作家来说,这个(产)量肯定是少的。但对我来说,我是满意的。”他说。
值得一提的是,谢淼焱的打字速度很快,有时一天能写七八千字。在决定外出打工前,他想学点技术傍身,于是专门学了打字、排版。他能当速记员,每分钟能打一百七八十个字。
2019年,在东北工作了17年的谢淼焱调回湖南。6岁的女儿更频繁地回村子,实地找到小说提及的地方。
坝下村庄,谢淼焱供图
四、近乡情怯
工作调动后,谢淼焱离家乡近了。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已不是“村里人”。村上有婚丧嫁娶不会通知他,在村里的父亲打理一切。
有时,父亲会打来电话,说家里有亲戚来串门,拿走了两本他写的书。“你(下次)回来要记得去(他家)一下。我把东西(礼物)给你备好,你自己带过去。”父亲叮嘱。
在东北生活了十几年,谢淼焱跟村里人的生活缺乏交集,慢慢有了距离 。但一回村,他从远远见到第一个人起,就自然切换成乡音。他仍然想融入村子,从语言、神情到肢体动作,都传递出这一信号。
每次回村,谢淼焱都会见发小阿桂。和儿时一样,阿桂推门而入,熟稔地和谢淼焱打招呼,和谢淼焱的父亲打招呼。寒暄后,阿桂只是坐着,静静地抽一颗烟,陪谢淼焱待一会。
谢淼焱知道,阿桂是专程来陪他的。他们默契地都没说出口。抽完一颗烟,阿桂走了。谢淼焱点点头,没说别的,既没道别,也没挽留。
有一年冬天,两人坐在门口烤火,屋外下着雪,雪籽粒粒分明。火盆毕剥作响,火光跳跃着,暖黄的光映在脸上。他们只是翻手烤火,一个没说话,另一个也没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忽然想起儿时的一次争吵。两人在上学路上吵了一路,吵完几天没说话。他们分析了很久,最后“破案”了:起因是阿桂家煮白菜,谢淼焱说他家炒菜不放油。
发掘出“真相”后,两人哈哈大笑。
关于当下生活的艰难,阿桂不会主动提及。比如,事后谢淼焱才知道,阿桂的妻子出过车祸,全身多处骨折,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阿桂带妻子去长沙治病,一直没联系谢淼焱。
知道这件事后,谢淼焱很生气:“为什么不联系我呢?”阿桂淡淡地说:“告诉你也没用,你也不是医生。”阿桂做好了一切准备,他习惯于独自解决问题,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阿桂是这样,谢淼焱的父亲也是这样。
父亲今年75岁,身体硬朗,每天早上5点起床散步,一走就是一万多步。他在家酿酒、摇蜜,吃不完就卖掉。
不同季节产的蜜不同:槐花蜜最香,也最贵(大概要80元一斤),稻花蜜次之。油菜花开得多,产量大,价格也最便宜。实在无事,父亲就在园子里侍弄菜。
谢淼焱担心父亲买菜不方便,他还曾买来肉和果蔬,处理好放进冰箱。过一段时间,他回老家发现,肉和菜几乎没少。父亲摊了摊手,无奈地说:“地里有菜,吃不完啊。”
赶上节假日,谢淼焱带妻女回村。隔辈亲结实地存在着,但两人有沟通障碍:孙女听不懂方言,爷爷不会讲普通话。遇上长难句,需要谢淼焱“翻译”。
这倒也不是说,父亲时刻需要儿子帮助。比如,他带孙女去挖土豆。爷爷在前面挖,孙女跟在后面捡。两人没交流,各干各的。但光看背影就知道,祖孙俩都很开心。
外婆村子里的水库,谢淼焱供图
对话
谢淼焱&江玉婷
问:“谢淼焱”是笔名吗?
谢淼焱:这是真名,我爷爷取的。最开始,爷爷取的是“燚”(yì,意为火燃烧的样子)。后来我上学要建电子档案,字库里没找到“燚”,只找到“焱”,就改成了“焱”。父母很自然就接受了。爷爷兴许会有点难过,但他也没说过什么。
我觉得“淼焱”也蛮好,3个“火”、3个“水”,很对称,都是12画。
这名字真好,我吃过名字的“红利”。上学抽背,新老师看花名册,只要不是从头念到尾,永远不会抽到我。拿不准念什么,就会略过去。
唯一不太方便的是,早期机票是手打的,工作人员经常打成“淼淼”“淼森”。到了现场,机票和身份证对不上,我就登不了机(笑)。
爷爷给很多小辈取过名,比如我有堂哥叫“学愚”“雪窗”“孟池”。他取的名字都很独特,一般不会重名。
问:爷爷对您影响很大。
谢淼焱:爷爷很严格。他如果看到有后辈在玩牌,手里的戒尺“啪”一下打过来,一辈子不许沾(赌)。我爸爸,还有我伯伯这一代人,扑克、麻将都不会。我也是,现在也不会。
爷爷留给我最宝贵的财富是《康熙字典》。我从小就会用它查字,刚上小学就认识很多繁体字。到了大学,我学古代文学要比同学轻松些。这都是爷爷留给我的。
问:家人能接受您不参加高考吗?
谢淼焱:不能接受。当时我是突然决定不参加,家里人都好诧异。我反复解释之下,他们最后也接受了。
从小,父母就很尊重我的意见,一次也没打过我,口头教育两句是有的。我见过,有家长怕小孩去水库游泳出事,就把孩子吊树上打一顿。我从没被父母打过。
问:为什么想写月塘?
谢淼焱:刚开始写儿童文学,我是从熟悉的写起。我家是月塘村,中间有一条河。我外婆家的村子叫石坝口村,村尾有个大水库,我会把两个村子的景致连一起写。
村口荒废多年的小桥 谢淼焱供图
在这个山坳里,有十几户人家,房子挨房子,这就形成了一条路,家家离得很近。近到什么程度?谁家孩子哭,哪两口子吵架,不用出门就能听清。
我在《月塘的长歌》里是无意识地写,人物随着命运起伏。当然,里面有虚构的成分。但我写的时候,总有一个影子在那里。
《守艺人》是编辑老师的建议,建议我围绕一个主题来写。书里,我写了不同职业的消亡,涉及铁匠、刺绣、中医等6种职业。
拿铁匠举例。早些年,村里有习俗,谁家生了孩子就拿米去各家换废弃的镰刀,攒够100户去铁匠铺打一个手环。铁匠接活儿要收手续费,但是打长命手环免费。这是全村给新生儿的祝福。
这和我们平时发朋友圈,点赞送祝福是一个道理。铁打的手环有一点不好,它沾水会生锈,容易把袖口蹭脏。现在大家都习惯买现成的银饰,好看还省事。
和我书里写的一样,村里的铁匠铺是传下来的,炉膛里的火不知烧了多少年。铁匠打的铁器耐用,锄头上的木柄都烂了,铁器还完好无损。
村上,家家都有一把铁匠打的菜刀,一把能用很多年,保存得当还能传家。由于菜刀质量太好,它的需求就少。加上推广农业机械化生产,铁制农具闲置下来,铁匠接的活就更少了。
现实里的铁匠铺关门了。铁匠的儿子去邻近的镇上谋生,做起了装修生意,安装铝合金门窗,也做全屋定制。后来,村里开始盖新房,他又把店开回了村子。
问:您对打铁很熟悉?
谢淼焱:不需要查资料,我闭上眼睛就知道一把刀是怎么打出来的。小时候,我经常在铁匠铺看打铁,不知不觉就看了半天(笑)。
我爸现在还在用铁匠铺打的菜刀。他总说,这么好的刀,用一次少一次。老一辈人很喜欢,但年轻人不喜欢,因为款式单一,看起来“笨笨的”。
铁匠铺开不下去,人工成本太高。
打菜刀要2个人,一天最多打2把。我爸跟我讲,在乡下毫无技术含量的小工,只是在工地搬水泥、挑砖,一天也要两百五六。如果有技术,会刷墙,会贴瓷砖,工费可能要三五百。铁匠铺要维持下去,一把菜刀至少要卖三四百。这么高的价格,谁来买呢?
我回想起来,看打铁是一种生动的体验。我的下一代见不到了。这是种遗憾。但这又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我用文字把它储存下来。以后也许有人想复刻“鱼鳞刀”,就可以做出来。
问:木匠和中医呢?
谢淼焱:我爸年轻的时候,跟师傅学过两年木匠。他会做些简单的木匠活,太复杂的做不了。他会打棺材,但上了年纪以后,没力气干了,那些花纹他不会雕。
我奶奶的三个哥哥,也就是我的三个舅公都是中医,在当地很有名。小时候我去舅公家拜年,他们会给我一把甘草吃。在舅公家,小孩儿吃的零食都是药材。舅公家的孩子要背《汤头歌》,他们背不下来就很烦恼。我爸也跟着学了一点中医。
以前,村里有赤脚医生。被蛇咬了,大家知道要绑条绳子,阻止蛇毒扩散。就像我书里写的那样,赤脚医生用开水煮瓷碗,用瓷片划开伤口。农村条件简陋,这样处理过的瓷片更锋利,更无菌。吸蛇毒的时候,嘴里提前含一口高度白酒,吸完以后吐掉。这样医生会安全一些。
我小时候至少见过3次,我爸就是这么救人的。写完以后,我专门给他看过。我从小在农村长大,路上见到蛇不会大惊小怪,一眼能分辨出是不是毒蛇。毒蛇的头是三角形的,咬的伤口也是三角形。遇见毒蛇就绕远一点,没毒的话,可以用棍子把它挑到一边。
现在家家都有车,真被毒蛇咬了,拉到医院打一针血清就解决问题了。不像以前那么麻烦。
问:您父亲会的本事好多。
谢淼焱:我在《守艺人》里写了一章《旋覆蜜》,主角是“养蜂人”檀树坡叔叔。我姑父真是养蜂人。
我家墙上有洞,洞里面嵌蜂箱。我从小就分得清蜜蜂和马蜂。马蜂有毒,蜜蜂没事,别招惹它就好。平时,我爸和姑父交流怎么养蜂,让蜜蜂少生病。他们没有竞争关系,每家产的蜜是有数的,都不多。不会说,你家卖出去了,我家就卖不动。
摆在园子里的蜂箱 谢淼焱供图
我爸会的多,因为有农闲,他需要打发时间。我在书里写“周诗人”,周家靠种地就够吃。这是真的,村上的人家是这样。
现实生活中的“周诗人”很年轻,又有闲,他就找点喜欢的事做,写写诗。的确是这样。
我小时候喜欢摆弄乐器,自己拿个笛子,或者是口琴琢磨,也能吹出调来。
表哥跟我说,马拉松比赛那天,村口有人唱花鼓戏,戏本也是村里人编的。他们做这件事不是为了赚钱,单纯因为喜欢。在乡村,始终有人研究这些。
我想,大概哲学家也是这样产生的——保持好奇心,又有点闲暇。
问:讲讲“乌坝”吧。
谢淼焱:我在小说里经常写到“乌坝”,它的原型是“煤炭坝镇”。因为煤炭资源丰富,工业化程度高,商业聚集,有饭店、网吧、KTV、台球厅。
每到年前,大家都去煤炭坝置办年货,买新衣。要娶媳妇的人家,去煤炭坝转上一圈,就能买齐金首饰。那时候,在煤炭坝工作、买房,成为“煤炭坝人”,是一个炽热的目标。
虽然在煤矿打工有危险,工作也不稳定,但总比种地强。阿桂的父亲在煤矿干过,干了几年攒了2万块,回村盖了一幢漂亮的两层小楼。
根据我的观察,大部分人最终会回村子,无论老少。区别在于,如果挣得多,回村盖的房子可能更豪华。我爸说过,村里有幢房子盖起来花了100万。
2004年,我大学毕业后,用第一年工作攒下的一万多元翻新老宅。那时,一万多已经盖不了楼房了,只够盖四五间平房。现在如果想盖一幢漂亮的小楼,恐怕要几十万。
我的第一部长篇《沧水谣》,讲的就是煤炭工人子女的故事。当时,我身边有很多小伙伴家里有人在乌坝。
现在,城乡差距在缩小。村村通了水泥路,家家都有车,村里的孩子也玩手机、平板电脑、平衡车。同样的,农村的家长也焦虑孩子的教育问题。都一样。
我还写过三巧的儿子“鳌峰”,鳌峰经常逃课去游戏厅打游戏。这事儿也有真的成分。他姓谢,长大后惹上麻烦,陷入传销组织。家人为了赎他出来,花了不少钱。
问:老人的生死观挺震撼我的。
谢淼焱:我爸之前给我打电话,说他存了些钱,想把家门口那块土路硬化,大概有十几个平方。我说,又不晒谷,浇成水泥地也没用。到夏天,水泥地还热。
他说,怕自己办丧事那天下雨,大家站门口踩一脚泥。(他)考虑到这种程度。
我岳父也是这样。他79岁的时候,说什么都不坐火车,不坐飞机。我们让他来长沙玩,怎么劝都不来。他想的是:“我要是哪天生病了,死在外面怎么办?”
实际上,我岳父身体非常好。妻子家有姐妹三人,过年三家人回去,岳父能给十几口人做一桌菜。他一定要自己做饭,不让别人伸手帮忙。
几年前,他让我帮他写墓志铭。我写完以后,他很满意,他会逐字去看。岳父专门跟我讲,要把他去广州、武汉做生意的事写进去。他年轻时去过很多地方,这是他得意的。
现在,我岳父选好了墓地,碑都刻完了,生年刻上了,卒年空着。只要没到那一天,老人就会一直准备。他们想的是,自己提前都准备好,别到时候手忙脚乱,给孩子们添麻烦。
问:您在女儿的教育上会焦虑吗?
谢淼焱:我倒不焦虑,女儿比我焦虑多了(笑)。她的成绩稍微往下一掉,老师短信就发到我手机上。我看了试卷,主要是几个生字错了,问题不大。我跟女儿说:“没事,下周考好点就行了。”她还是很紧张,如临大敌。
以前,我跟爱人开玩笑。我说:“咱俩都没考上清华北大,凭什么让她承担这么大的义务?”爱人也接受了我的观点,更松弛了。我们会监督孩子学习,但不是以一种很焦虑的心情。
我家小孩读小学六年级,她没上过辅导班、奥数班,学的是舞蹈、书法这类。她感兴趣,就让她学。我比较开心的是,她在学校里发生什么事都会跟我们说。我更看重和孩子的交流。
在饮食上,她还不太适应,吃不了辣。她喜欢东北菜,喜欢吃饺子、疙瘩汤。有时候,她会说:“爸爸,你今天回家买点饺子回来。”到了晚上,我就会给她买回来。
如果赶上周末,全家一齐上手包饺子,虽然看相不怎么样,但随了自己的喜好,味道很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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