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一叶，万物惊秋

秋意是悄然潜来的。先是天色淡了，云也薄了，继而风里夹些微凉，拂过人的面颊，便觉得夏的余威已消尽了。我独倚窗前，看院中一棵老槐树，枝叶尚还繁茂，只是绿得有些疲倦了。

今日早起，忽见一片黄叶，悠悠地从枝头脱落，在空中打了几个旋，终于悄无声息地歇在青石板上。那叶子枯黄而蜷曲，叶脉却还分明，宛如老人手背上的青筋，挣扎着诉说最后的生机。我心中微微一动：这便是秋的拜帖了。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古人这话说得极是。那叶子甫一着地，四周的景物竟都改了颜色。你看那天空，更高远了，蓝得近乎寂寞；那阳光，更清淡了，照在身上只余温存，不再灼人；连风也换了腔调，穿过竹林时，飒飒的似在低语什么秘密。墙角的蟋蟀鸣声忽而稀疏了，一声接一声，间歇得长，仿佛每一声都要思量许久。

院中落叶渐渐多了。有的如蝶翩跹，有的似倦鸟投林，有的直坠而下，有的几经徘徊。它们各具情态，却终归一途。我拾起一片细看，叶缘已见焦褐，却依然保持完整的形状，叶柄处微微渗出树汁，那是它告别母枝时最后的泪了。

“碧云天，黄叶地”，原是最寻常的景致，此刻看来却别有一番滋味。想这些叶子，春初萌时何等娇嫩，经夏雨滋润何等丰腴，而今只消一阵凉风，便纷纷辞别枝头。

它们可曾心怀不甘？可曾依依眷恋？蓦然回首，天地苍茫，万物刍狗，谁又能逃脱这般宿命？人如秋叶，纵使青春似火，终将零落成泥；纵使红颜如花，难逃风霜凋零。可叹落叶尚有来年新绿，而人老珠黄，却再无少年重来。这天地间的轮回，对万物皆是慈悲，唯独对人，最是无情。

暮色如墨，悄然晕染天际，秋意便在这朦胧中愈发深邃。远山披着一袭赭色轻纱，近处的村落里，袅袅炊烟似温柔的絮语，轻轻攀上渐暗的天穹。斜阳将树影编织成绵长的诗行，在地上缓缓铺展。风起时，落叶翩跹，仿佛无数金色的蝴蝶在低语，又似在向大地献上最后的告别之舞。

我忽然觉得，秋并非只有萧瑟。你看那枝头累累的果实，田间金黄的稻穗，不都是秋的馈赠么？叶落归根，化为春泥，来年滋养新枝——这飘零之中，原就藏着轮回的禅机。

于是研墨铺纸，欲写秋思，却只画得一片落叶，在纸上茕茕而立。旁题小诗一首：

凉风初度玉门西，万木萧疏鸟自啼。
莫道飘零无好处，化泥犹护旧时枝。

搁笔轻推轩窗，但见一泓月华倾泻而下，将庭院浸染成银色的湖泊。梧桐落叶似一叶叶扁舟，静静泊在月光里，载着鎏金的秋色，载着流转的韶光，更载着人间数不尽的相逢与别离，在时光的长河里缓缓飘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