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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内容
铜镜里是一张极美的脸。
柳眉微弯,眼若秋水。
肤色白皙,莹莹如雪。
这是一张十五岁少女的脸。
沈梦妩看着镜子中那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
心神震颤,铜镜里的女孩亦是微微蹙眉,眼波流转出几分惊讶。
色如春花,满室生香。
她抬起手,铜镜里的女孩也抬起手。
她轻轻碰了碰自己眼尾的小痣。
感受到手指底下的触感,沈梦妩微微一颤!
错不了,错不了!
这是她十五岁时的脸。
前世,她是沈氏女,在世家林立的大齐,沈家是名副其实的顶尖世家,清贵非常。
她父亲是是沈家家主,世袭的安平侯爵位,地位非凡,更在朝中担任吏部尚书,地位超然。
沈梦妩本应该顺遂无忧一生,可惜她出生后没多久母亲便病逝了,父亲另抬新妇。她这个嫡女的位置也因此变得尴尬。
继母柳氏身份太低,名义上只是父亲沈尚书的姨娘,实际上却掌管了整个沈家后院。
她倒是也没苛待沈梦妩这个嫡女,明面上一应吃穿用度还是按照嫡女是份例来,可实际上,内里的档次却大大降低了,连沈梦妩房里的摆件都是看似光鲜亮丽实则毫无作用,连当了换银子都不行的花瓶。
姨娘是个狠角色,表面善良实则内里黑心。
沈梦妩前世,直到临死才想通这一点。
是的,临死。
她在姨娘看似疼爱实则捧杀下,度过了她平静的少女时光,父亲因为姨娘的枕边风对她不闻不问,京城里对她这个沈家嫡长女所知甚少。
若非她身上还有与谢家的婚约,恐怕姨母早早就把她嫁给了位高权重的鳏夫做续弦,或是压着她低嫁。
姨娘千算万算,不知道是沈梦妩运气好,还是这婚约太重要。
沈梦妩最后嫁入了谢家。
谢家,钟鸣鼎食之家,是不亚于沈家的世家,只可惜近年来人才凋零,除了如今的谢家嫡子,其他的都是纨绔子弟。
谢云峥是个薄情人。
这也是沈梦妩前世临死才想通的事。
前世,她实在太蠢太蠢,一叶障目,把屡屡陷害她的,当做至亲至爱的人。
她竟然会去奢求谢云峥的爱。
谢云峥清贵,冷漠,俊美无双,掀起沈梦妩盖头时,眼睛里面像含了一汪寒池水。
沈梦妩知道,谢云峥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负,他身为谢家嫡子,眼看着家族日渐衰落,更要拼命为家族挣出一片路来。
沈梦妩怜他的苦,欣赏他的抱负,与他并肩而行,谢云峥也慢慢对她改观,从最初的认为她只是一个娇生惯养,脑中空空的世家小姐,到后面告诉她自己的计划,让沈梦妩与他一同并肩。
即使沈梦妩一直无所出,他也从未纳妾,连通房也不曾有。
沈梦妩以为自己与他有情,夫妻之情,战友之情。
到最后,谢云峥终于在朝堂上取得一席之地,谢家小辈也终于有了三五可塑之才,在沈梦妩全力扶持与出谋划策下,满京城也都知道,谢云峥得了位好夫人。
母仪天下的皇后亲自赐下一品诰命夫人的头衔,沈梦妩一时间风光无两。
就连许久对她不闻不问的父亲,也对她重新改观,姨娘更是对她殷勤备至,还让庶妹多向她学习。
然后,等谢云峥正式站稳了跟脚,培植了自己的势力,一点点把沈梦妩排除在外后,沈梦妩还沉浸在亲情和爱情的双重温情下。
直到一场疾病,先是急症,再是风寒,沈梦妩倒在床上,大夫说要静养,于是谢家连夜把她赶到了庄子上居住。
是的,赶。
谢家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她抓住谢云峥的衣袖,求他让自己在家中静养。
她的身体一向很好,这次一定能挺过去。
谢云峥淡淡的,还是初见时那般清冷的模样,说出来的话毫不留情:“我要娶新妇了。”
沈梦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目光太痛,她的心在剧烈跳动,她猛烈咳嗽起来,咳出一口血。
鲜血淋漓,满目惨淡。
“大夫说,你没有生育的能力,”谢云峥厌恶道,“你以为我谢家会娶一个生不出孩子的女人?你以为大齐会有无子嗣的诰命夫人?”
十年相伴,夫妻情深。
换来一句“另娶新妇”。
沈梦妩喃喃道:“我还没死。”
谢云峥转身离去:“对外,你得了疾病,葬入谢家祖坟,对内,你是在庄子上养病的谢家夫人,我们对你,仁至义尽了。”
沈梦妩被赶到庄子上,只有从小一起长大的丫鬟和音一直跟在身边,不离不弃。
亲情,爱情,全部都是镜花水月。
沈梦妩身体越来越虚弱。
庶妹入府之前,特地找到她。
眼角眉梢都是得意的庶妹面目娇俏,看起来容色不输沈梦妩,甚至因为年轻,更有几分神采飞扬来。
更令人侧目的是,她的肚子尖尖隆起,竟然是怀着孕的。
至于孩子的父亲是谁,早已经不言而喻。
“姐姐,知道为什么你生不出孩子吗?”
沈梦妩冷冷看着她,心中却发寒。
是谢云峥,还是……
“从小,你就喜欢吃桂花糕,特别是姨娘亲手做的。那桂花糕用八月最新鲜清香的桂花制成,清甜无比,若是加上少量麝香,更是美味。”许是憋了太多年,庶妹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
桂花糕,桂花糕……
沈梦妩大笑出声。
她笑得浑身颤抖。
她在笑自己!
真是可笑至极,为了一点点亲情,对恶毒虚伪的继母百般信任,甚至害得自己断了生育的机会。
在自己未出嫁前,继母就一直在下毒,她从那个时候,就在谋划今日之事,等着她被休弃,被谢云峥厌恶!
她辅佐谢云峥站稳脚跟,继母恐怕在等着看她的笑话,等着她从谢家夫人的位置上跌落。
然后再由自己的女儿,去堂而皇之地鸠占鹊巢,她自己一生都是姨娘是妾室又如何?
她的女儿,可马上就是谢家堂堂正正的夫人了!
谢云峥迎娶沈梦妩庶妹当日,沈梦妩听得远处谢家喜乐震天,吐出一口鲜血。
和音担心她,偷偷从庄子跑出去要请大夫。
沈梦妩不知道和音有没有请到大夫,她只知道自己很累很累。
胸腔一股气,上不去下不来。
她现在的样子一定很难看。
她未出嫁时,被继母严严实实藏在深闺里,但她知道自己生得极美。
正因为如此,继母从不带她参加宴会,京城中人都说她心气高傲,不愿参与社交。
她规规矩矩,不敢忤逆继母。
后来出嫁时,谢云峥挑起她的红盖头,看清她的容貌后,眼底划过一丝惊艳。
后来忍了她不能生育的十年,恐怕也是看在她那张还算不错的脸上面。
可惜,如今沈梦妩苟延残喘,病体瘦弱,一张脸憔悴至极,怕是早就不能见人了。
她觉得身体慢慢变得沉重,手臂滑落。最后弥留之际,她只听得耳边一声极为熟悉的声音。
“阿妩!”
沈梦妩狠狠捏了一下拳头,感觉到手心的刺痛,这才回过神来。
她再次睁眼,眼前的铜镜竟然映照出她十五岁时的脸。
即使年龄尚幼,眉眼间还有几分青涩,却依旧难掩那份倾国的容貌。
特别是眼角的那颗痣,更显得她多了几分高不可攀的气质。
前世,继母告诉她,这颗泪痣克夫,对谢云峥不好。于是她忍了痛,把那颗小痣点了。
谢云峥自然不会因为这小小一粒痣而被克死,沈梦妩那时候一颗芳心都在自己这个未婚夫身上,自然继母说什么就是什么。
现在,这颗痣却又回到了自己的脸上。
“和音,和音!”
门外走进一名面容清秀的婢女,正是前世对沈梦妩不离不弃的和音。
和音是她亲生母亲陪嫁丫鬟的女儿,与她自幼一同长大,在她被所有人抛弃后依然不离不弃。
可沈梦妩前世出嫁前对和音都一直不冷不热的,反倒是对继母柳氏派到身边的丫鬟阿罗更亲近些。
因为阿罗总是代替继母,给她送来各种她爱吃的东西,其中就有害她绝嗣的桂花糕。
想到这里,沈梦妩的眼神微微发冷。
和音有些疑惑一直对自己不怎么搭理的小姐怎么突然传唤自己,但她不敢大意,连忙走了进去。
“小姐,奴婢在。”
沈梦妩细细打量她,和音与她同岁,这时候模样十分青涩,气质朴实文静。
她对和音招招手,示意她走近些,微微一笑:“和音,我有一件事交给你去做,你能做好吗?”
自家小姐什么时候对自己这么和颜悦色过?哪次不是越过她吩咐阿罗?和音瞧着小姐那美丽却温和的脸,感觉胸口一阵激荡,就差拍胸脯保证自己一定完成任务了。
“小姐,交给奴婢就好!”
现在手上可用的人不多,唯有和音是她最信赖的人。沈梦妩点头,埋手写下一封信,把信交给和音。
和音附耳过来,沈梦妩悄声道:“把此信,交与昭国公萧大人。”
和音是她娘的人,而这位昭国公,正是她亲生母亲的胞弟,也就是沈梦妩的亲舅舅,萧珩。
和音自然知道该怎么联络他。只是听了她的话,眼神有些震惊:“您,您不是一直都……”一直都不希望和萧珩有过多接触吗?
沈梦妩道:“我改变主意了,舅舅毕竟是我在世上唯一的真心待我的亲人,我自然该多多亲近他。”
和音虽有疑虑,但还是忠诚地执行了沈梦妩的交代,没再多问,领命而去。
沈梦妩想到刚才那封信上的内容,捏紧了拳头。
前世,在她众叛亲离之时,只有这个她一直刻意疏离的舅舅向她伸出了援手,甚至数次想要带她离开谢家。
沈梦妩的娘出身世家,可惜后来家族败落,生下沈梦妩不久便郁郁而终。
舅舅萧珩是娘的同胞弟弟,在娘嫁给沈尚书之前,一直在锦衣卫任指挥使。也正因为如此,他在锦衣卫一步步得了皇帝看重,后来又给皇帝挡了一剑,被封为昭国公。
本朝锦衣卫相较于前朝权力更大,直接为皇帝管辖,只听命于皇帝一人,对六部有监察的权力。
萧珩能在短短几年间就坐上锦衣卫指挥使这个皇帝的心腹之位,可见其手段心机。
他做事雷厉风行,曾有官员惹怒皇帝,但皇帝未曾明言如何处置该官员,这官员洋洋得意,结果第二日就被人发现死在了青楼女子的肚皮之上。
这事不了了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锦衣卫干的。锦衣卫堂而皇之杀害朝廷命官,御使台哗然,联名上的折子被皇帝压中不发,只对萧珩轻轻斥责一句便了,对萧珩愈加看重。
朝野上下,都说萧珩是个奸臣。
沈梦妩前世也是这么觉得的,于是对萧珩的频频示好视而不见,出门都避着锦衣卫。
萧珩无妻无子,只惦记着她这个姐姐的骨血,即使被忽视被避让也没灰心。
在沈梦妩辅佐谢云峥之时,萧珩为她大开方便之门,让她减轻了很多负担。
可惜后来她被赶到了庄子上,没过多久就病逝了。
和音在她临死前带来的那个“大夫”,应该就是舅舅萧珩了吧。可惜,她没能够再见他最后一面。
这一世,沈梦妩重生在十五岁这一年,继母尚未露出伪善面容下的那颗满是毒汁的心,她也还没有嫁入谢家,和谢云峥绑定一生。
她还能拯救自己。
她不会再管谢家,就让谢家败落下去吧,至于害她的继母,庶妹,谢云峥,甚至一直以来对自己不闻不问的父亲……她都会一一从他们身上讨回来。
害她的,以命来偿。
负她的,加倍讨回。
沈梦妩看向铜镜,与铜镜里面十五岁的自己对视一眼,然后,微微笑了。
她笑起来时,正应了汉乐里的那句“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只这一下,满室生光。
铜镜里的少女面目明明还是稚嫩的,眼神却已经变得幽暗深邃。
沈梦妩看着年轻的自己的容貌,一字一句承诺:“我会让他们血债血偿。”
眼角的那颗泪痣,显得越发妖异。
这时候,一个小丫鬟端着几份糕点走了进来。
这丫鬟面容娇艳,与和音的清秀比起来,她更有几分少女的娇俏之感。
沈梦妩掩去眼中一抹冷色,对她露出一个笑来:“阿罗,你快过来。”
这婢女便是柳氏在沈梦妩院子里的眼线,前世的那些让她绝嗣的毒也正是下在这些糕点里面。
不过好在柳氏是个谨慎的人,当心太早给她下毒可能被人发现,直到现在才动手。
柳氏当然不会让沈梦妩就这么死了,沈梦妩的舅舅是锦衣卫指挥使,即使柳氏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沈梦妩面前挑拨她和舅舅的关系,但萧珩是真的在乎这个外甥女。
甚至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向沈尚书过问沈梦妩的情况。
若是沈梦妩不明不白死在沈家,萧珩能把沈家翻个天,再把罪魁祸首皮剥下来。
反正,他自己也不在乎自己的名声。
阿罗端着糕点快步走过来,柳氏选了这么个有好颜色的婢女给沈梦妩,自然不是好心。
她巴不得等沈梦妩嫁人后,阿罗也被收作姨娘,狠狠下沈梦妩的面子。
柳氏早就眼馋沈梦妩与谢家的那份婚约了,谢家再怎么说也是世家,谢云峥又生得俊美,可惜沈梦妩的庶妹只是庶出,身份太低,配不上谢云峥。
所以,她才在前世千方算计,万般谋划,到最后,庶妹也确实如愿以偿,嫁进了谢家,顶了她这个夫人的位置。
沈梦妩轻轻捻起一只桂花糕,细细打量,感叹道:“这桂花糕瞧起来真是好看,晶莹剔透。”
阿罗道:“小姐,这可是夫人亲手为你做的,你尝尝看好吃吗?”
沈梦妩眼底闪过一丝戾气,夫人?柳氏一个姨娘,也配被称作夫人?
但想到自己的计划,沈梦妩掩去眼底的神色,装作十分忧虑的模样:“好阿罗,我最近不想吃糕点,你拿下去罢。”担心阿罗起疑虑,她从妆奁中拿出一个白玉镯子,替阿罗戴上。
阿罗一激灵:“小姐,你这是做什么?奴婢,奴婢哪里能戴这样的首饰!”
但眼睛却粘在那白玉镯子上面。
小姐的东西就是比夫人的要好啊!这白玉质地清透,是上好的玉石雕琢而成的。
阿罗半推半就收下镯子,三言两语被沈梦妩打发出去后,趁着没人发现,感紧把镯子贴身藏好。
她虽然是夫人的人,可这次受了夫人的指示去给小姐送的糕点没能让小姐吃下,还得了小姐的赏。她怕夫人瞧见了以为她投靠了小姐。
夫人的手段她可是知道的,想到这里,她打了个寒颤,往自己的耳房走去。
又过了几天,沈梦妩去给柳氏请安。
重生后这几天,沈梦妩已经大致明白她回到了哪个时候。
重生那天是景和十六年三月初五,阳春三月,春暖花开,她的院子地处偏僻,除了几个洒扫的粗使丫头,就只有和音与阿罗两个婢女伺候。
世家小姐排场大,可沈梦妩一直被柳氏拘在后宅,哪里会出门?
沈梦妩在沈家,是默默无闻的存在。
但这也方便了她行事。
和音暂时还没回来,因此沈梦妩只带了一个阿罗跟在后面,去给柳氏请安。
走过有些荒凉的小径,再往前是花园,花园里穿着光鲜的婢女井井有条地在洒扫,搬花,听见动静给她行礼,却被她的容貌惊艳,久久不能回神。
沈梦妩早已经熟悉这些目光,虽然她如今穿着素净,甚至比不上这些婢女穿着的光鲜亮丽,但她容貌倾城,即使是朴素的衣服也掩盖不了。
待她走过,婢女们这才回过神来。
“方才走过的是二小姐吗?”
“哎呀,二小姐咱们昨儿才见过,可没这么漂亮!刚刚的啊,是大小姐!”
“大小姐可真美啊!”
“哎,你这话可别传夫人耳朵里,夫人最讨厌别人夸赞大小姐的容貌了……”
几句话顺着微风传进沈梦妩的耳朵,她微微一笑,并不在意,倒是阿罗有些忐忑道:“小姐,这些奴婢的话您不必放在心上……”
沈梦妩有些疑惑:“我刚才什么也没听见,她们说什么了?”
阿罗自然是闭口不再多言,她就是担心沈梦妩对夫人产生不好的看法,别的她可不会提点一句。
沈梦妩心中冷笑,面上愈发柔和,踏进了柳氏的屋子。
柳氏受宠,屋子里的摆件华贵至极,伺候的婢女站到了门外,光是贴身婢女就有四个,柳氏一身暗紫色衣裳,头发往后盘起,发间插着一根金色簪子,衬得她的脸愈发优雅明丽,看起来不像四十岁生育了一子一女的人,反倒像是三十来岁的美妇。
沈梦妩福身行礼,上首的庶妹沈梦霖侧开身,阴阳怪气道:“大姐今日来得可真迟。”
她牙尖嘴利,沈梦妩并不理她,行完礼就安静地坐在一边。她是个谨慎的人,在保全自己的情况下不会多生事端,但也不会过多忍耐自己。
“好了,霖儿,你大姐能来给我请安,我很欣慰。”柳氏状似安慰,实则在后面推波助澜,这些伎俩是上辈子她们母女俩用惯了的,沈梦妩习以为常。
反正这里全是柳氏的心腹,她回答什么都会落人口实。
还不如不说,不急于这一时。
她来,只是有个底。
沈梦妩一幅温顺的样子,柳氏见她乖顺,也失了言语上为难她的兴味。这丫头是个木头,怎么阴阳怪气也听不出来,还把她的话当个宝。
不过这样也好,方便控制。
瞧着沈梦妩那张绝美的脸,柳氏暗暗想到。
沈梦妩请完安就告退了。
她回到自己院子,刚好和音也回来了,见到沈梦妩,她激动地就要上前汇报消息,却在看到阿罗后脸色变得平静。
沈梦妩瞧了瞧天色,天快黑了,院子里的几个洒扫的婢女也被她打发回了耳房。
她带着和音回了屋,顺便把阿罗也叫上了。
和音正疑惑为什么小姐要把阿罗叫上,就见进了屋后,小姐一把把阿罗狠狠踹到了地上。
阿罗吃痛,又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一时间又惊又怒,还带着一丝丝心虚,跪倒在地:“小姐,您……您这是做什么!”
沈梦妩懒懒一笑,和音虽然不解为一向温柔甚至有些木讷的小姐突然发狠,但她一向以小姐马首是瞻,自然也不会多加质疑。
和音悄悄挪到门口,把阿罗唯一的退路看住,以免阿罗逃跑。
“阿罗,你既然跟了我,那明人不说暗话,这些年,我待你如何?”
阿罗跪坐在地上,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衣裙,听到这话,她心知怕不是小姐发现了什么,却也打定主意不露半分把柄。
左右那些糕点都是夫人给的,小姐不吃,她也早早拿去销毁了。
就算小姐要因此看出了什么要打杀了她,她打不了闹到夫人面前,反正……夫人会保下她。
阿罗颤抖着声音道:“奴婢不知。”她咬死了不知道,小姐也拿她无可奈何。大不了她吃些苦头,等到今日事了,再禀报给夫人,回头夫人自然有的是法子来慢慢收拾这个不听话的大小姐。
沈梦妩前世身为世家夫人,与人来往应酬,将察言观色的本事练就得炉火纯青,眼下阿罗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沈梦妩就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
她知道让这个被柳氏收买了的婢女投诚确实不易,毕竟她的卖身契被柳氏攥在手里,她的院子里头除了和音,其余的丫头卖身契都不在她的手中。
沈梦妩看着阿罗:“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也知道我发现了什么,你不必装做不知,今日我既然对你发难,那就说明今日你与柳氏院子里的人来往都看得分明。我不会留下一个背主求荣的丫头,你如今最好的结局是从这走出去,但柳氏会容忍一个知晓了她这么多秘密的丫头继续活在世上吗?”
沈梦妩冷冷一笑:“况且你既然被我发现了,那更说明你这颗棋子没了用处,我也不会再允许你近身,柳氏何等心机,就算一两年不动你,总有一天,她会把你神不知鬼不觉清除掉,或许是打碎了灯展,或是诬你偷了银钱,到时候,你小小一个丫鬟,自然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有被主子打杀的下场。”
阿罗终于抬起头,直视沈梦妩,咬牙道:“大小姐说什么话呢?奴婢听不懂!”但她心里清楚沈梦妩说的是实话,柳氏的手段……阿罗光是想想都要打个寒颤。
柳氏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给堂堂嫡小姐下药,对手底下那些丫鬟又能好到哪里去呢?除了心腹,其余的知晓她秘密的,压根没有善终的。
沈梦妩察觉到阿罗的动摇,轻轻一笑:“我记得,你有个妹妹吧,才五岁,你爹嫌弃她是个丫头片子,她着了风寒也不给她抓药请大夫,她能活到今天,全靠你这个在府中做丫鬟的姐姐接济。”
阿罗猛地抬头:“你要对她做什么!”
沈梦妩慢悠悠道:“你手腕上的镯子是上好的白玉料子,你把它当掉,所得白银约有百两,这些钱,你可以用来给你妹妹请大夫,你妹妹久病在床,就等着你这个做姐姐的救命钱。”
她看着阿罗眼中明显的动摇,继续道:“柳氏手里攥着的不过是你的卖身契,你手里攥着的,可是你妹妹的买命钱。你妹妹的病需要长期治疗,拿名贵药材熬了汤来慢慢调理身子,你若是替我做事,以后你妹妹的钱都由我出,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从这里走出去,去禀告柳氏,大不了我受她一顿斥责,或是她去父亲面前给我上眼药,我总归还是侯府的嫡小姐,但是你的妹妹,可就没了这救命钱了。”
沈梦妩看向和音,和音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侧身让开大门,意思很明显:走,或者留下。
阿罗只觉得手腕上的镯子冰冷刺骨,是啊,她,她还有妹妹,妹妹在昏暗屋子里小小的床上连声咳嗽,每次自己去看望她,她都虚弱地快要死去。
父亲嫌弃她和妹妹都是女儿,早就不管她们了,娘……娘也走了。
妹妹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阿罗看向沈梦妩,她不知道这个一向沉闷,除了一张脸其余的一无是处的大小姐为何突然变了个样,但她知道这或许是自己唯一的机会!
阿罗咬牙:“大小姐……需要奴婢去做什么?”
“你把玉镯当掉,先给你妹妹治病吧。”
阿罗的眼眶瞬间红了。
沈梦妩知道,这一步棋成了。
“至于后面的,你照旧向柳氏禀报我吃下了那些含有红花的糕点便好,其余时候,替我盯着柳氏和沈梦霖,别的都不用做。”
阿罗领命而去。
和音走到沈梦妩身边,有些担忧地道:“小姐,她……真的会按照您说的来吗?万一她反水,咱们可就麻烦大了。”
沈梦妩淡声道:“她赌不起,柳氏用她不过就是个顺手的棋子,没了阿罗,也会有阿赵,阿钱,可是她的妹妹,却只有一个。”
早先沈梦妩便遣和音去调查阿罗的家人,这才知道阿罗娘亲早逝,唯一的父亲还是个吃喝嫖赌占全了的闲汉,一家人就指望着阿罗在侯府的银钱过活。
阿罗的妹妹是从娘胎里落的病根,如今又着了风寒,病上加病,阿罗急得焦头烂额。
从阿罗的妹妹入手,正好抓住了她的弱点。
对于阿罗来说,这是她目前唯一的路。
沈梦妩前世能坐稳谢家夫人这个位置,少不了要与各种人打交道,阿罗这种有亲人做把柄的,是最好拿捏的。
隔日阿罗回来,面上依旧不露声色,直到沈梦妩屏退闲杂人等,这才恭恭敬敬跪下磕了个头:“小姐的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从今往后,阿罗愿以小姐马首是瞻!”
沈梦妩道:“我不需要你赴汤蹈火,只要你盯着柳氏她们便好。”
阿罗点点头,只是还有些疑惑:“您自己也在府中,为何还要奴婢去盯着她们呢?”
沈梦妩微微一笑,并未多言。
自然是因为,她要离开侯府了。
想到那封舅舅的回信,沈梦妩一时间有些激动,但她很快按捺住了这些心思。
临走之前,她会送给柳氏一个“大礼”。
前世这个时候,舅舅也给她写过信。
昭国公萧珩是个什么人呢?
当今大齐世家林立,譬如谢家,又譬如沈梦妩如今所在的沈家,这些世家牢牢把持着朝中一些重要的职位,又以联姻来彼此维系关系,根深蒂固,连皇帝都轻易撼动不了。
萧珩是个意外。
他出身世家,虽然家族没落到需要靠着嫁女儿来维系岌岌可危的世家地位,但他依旧是世家子。
萧家没落,家族只有几个小官在朝廷任职,可供萧珩选择的,要么是从商,要么就只能跟家族里面的那些入朝了的人一样,受推举入朝后在中等偏下的官职上拿一辈子死俸禄,混吃等死。
萧珩两样都没选。
他加入了锦衣卫。
锦衣卫说得好听了是皇帝的仪仗队,偶尔帮皇帝查查案子,说得不好听了,那就是皇帝的走狗。
皇帝借由锦衣卫肃清朝堂,通过捏造各种刑事案件,从世家那狠狠清理了一大批官位出来,保障了皇帝的独尊地位。
世家不敢对皇上心生怨怼,只能把自身的没落算到锦衣卫头上,联结文臣,大骂锦衣卫是走狗鹰犬。
至于是谁的走狗鹰犬,不可说不可说。
锦衣卫权力一天天变大,世家对此也无可奈何。而萧珩身为锦衣卫头子,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皇上越发器重他,甚至还允许他袭了萧家某位早死了八百年的国公爵位。
什么?萧珩不是嫡系那一脉的?不好意思,皇上说他是昭国公的嫡亲孙子,那就是昭国公的嫡亲孙子。
自此,萧珩顺利袭爵,继续统领锦衣卫替皇上做事,更因为有了昭国公这个爵位,在京城愈发如鱼得水,地位直逼那些三朝老臣。
众人心中再不满,那也只能憋着。
前世,萧珩在朝廷站稳了跟脚,立刻就给沈梦妩写信,甚至派心腹来跟她接触,他那个时候明明已经是外界传闻中呼风唤雨的大权臣了,却还是那么小心翼翼地派人询问她。
舅舅有了自己的府邸,你愿意跟着舅舅住吗?
舅舅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你的父亲如果不同意,让舅舅来跟他商谈。
沈梦妩后来才知道,前世舅舅为了能让父亲松口,花了大代价,可惜最后,沈梦妩自己拒绝了。
她那个时候正准备着与谢家完婚,谢家是清流世家,对舅舅这样的非正统出身的权臣深恶痛绝,沈梦妩作为谢家长子的未婚妻,自然要与萧珩这样的奸臣撇清关系。
哪怕他是她的亲人,哪怕他们身上流着一样的血。
沈梦妩捏紧了拳头,感觉到手掌处传来剧痛,她的思绪这才缓缓回到了现实。
没事的,没事的,舅舅,我很快就会解决掉这里的一切。
前世我让你那么伤心,这一世,我发誓一定不会让你再因为我难过。
或许是因为沈梦妩一连几天都十分安分,阿罗也禀告沈梦妩很爱吃那些被下了红花的糕点,柳氏十分满意,她的满意表现在给沈梦妩送一些华而不实的首饰。
这些首饰是属于侯府的,不能带走也不能当掉,只能用作装饰,偏偏都还十分精巧,如果沈梦妩是真的十五岁的喜欢金银首饰的小女孩,估计会对柳氏感恩戴德。
可惜,她曾经也做过主母,自然知道这些不过是笼络人心的小手段。
不仅笼络人心,还不能给沈梦妩带来一丁点实际的手段,反倒是柳氏能博个好名声。
沈梦妩对于柳氏的手段看得门清,表面上依旧顺从,心中冷笑几声,那些个首饰她收好了便再不动用。
只是这些手段到底是柳氏隐晦做下的,沈梦妩能懂却偏要装成不懂,她反正不会动用这些首饰。
只是有一个人得知柳氏竟然给沈梦妩赏赐了这么多首饰后,当下就大怒:“母亲都未给过我这么好的东西,怎么她沈梦妩偏偏就得了?”
那一批首饰里面正有她最喜爱的发簪,发簪上有一枚鸽子蛋般大小的碧绿玉石,煞是好看,她眼馋了许久。
结果却被母亲赏赐给了她一向不喜的沈梦妩。
沈梦霖当即带着自己的丫鬟们浩浩荡荡往沈梦妩院子里走去。
贴身丫鬟想劝一句,反倒是挨了沈梦霖好大一个耳光:“本小姐就是看不惯她那个得意洋洋的样子!”
当下众人安静如鸡,沈梦霖没到沈梦妩院子,在花园就看见了沈梦妩。
沈梦妩一身碧玉色云绫襦裙,在花园池塘边赏着荷叶荷花,她生得美,站在还有几分水汽的池塘旁边,真真如同仙子一样。
沈梦霖看到了这一幕,妒火中烧。
沈梦妩这个嫡姐从小到大都压她一头,旁的才学什么的,沈梦霖都可以不在意,反正母亲说了,叮嘱了那些教学的先生要把沈梦妩教废。
女孩都有爱美之心,而沈梦霖最忍受不了的,就是沈梦妩要比她美。
沈梦妩生得真的太美了,用柳氏那含着酸意的话来说,那就是沈梦妩跟她那早死的没福分的亲娘有七分相似,“生了一副狐媚的样子”。
听这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柳氏才是正房夫人。
事实上,沈梦妩和她娘生得一点也不狐媚,她们只是单纯的美。
不论从哪一个角度看,都完美得无可挑剔,莹白色的皮肤光洁如玉,眼型完美若桃花,轻轻一瞥便是眼波流转,美得不可方物。
哪怕她穿着普通的襦裙,也犹如九天神女,美得夺目。
沈梦霖这厢帕子都要抓烂了,那厢沈梦妩像才发现这个妹妹来了一般,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来:“妹妹也来看荷花吗?”
她这一笑真是不得了,沈梦霖都听到有丫鬟低低的抽气声,像是被这美貌所惊到。
沈梦霖转头,冷冷扫视一圈丫鬟,把丫鬟们看得都深深低下了脖子这才转过去。
“姐姐在看什么?”
沈梦霖走到沈梦妩面前,问道。
沈梦妩还没回话呢,沈梦霖旁边的一个婢女就没站稳似的,一下子掉进了池塘之中!
现在虽然天气尚暖,池塘水却冰冷刺骨,那婢女也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怎么,掉进池塘时溅起了大量的水泼在了沈梦妩身上,若非和音反应快,沈梦妩浑身就要湿透了。
要知道,这花园虽然算是内宅,但也有几名来往的花匠在搬着花,若是沈梦妩这个娇滴滴的侯府小姐在花园衣衫湿透被这些做粗活花匠看到了宣扬出去,那麻烦可就大了。
沈梦妩冷冷看着那婢女在池塘里面扑腾,很快有会水的嬷嬷下去把婢女救起来。
沈梦霖虽然生气没有把沈梦妩也拉下水,或是让她全身湿透,但眼下沈梦妩的襦裙上也沾了些泥点子。
侯府的小姐们大多娇贵奢靡,衣衫穿一次就扔也是有的,更何况是沾了肮脏的泥点子,只是这襦裙料子看起来十分华贵,沈梦妩又没什么银钱,想来还是得忍着痛继续把襦裙洗净了穿。
沈梦霖幸灾乐祸,那厢那婢女被救起来了也只是说自己没站稳。
沈梦妩淡淡看着这一切。
沈梦妩道:“姐姐怕是不知道吧,过几日京中的赏花宴,父亲特地叮嘱了母亲带着我一同前去。赏花宴上多有王孙公子,可惜呀,姐姐的衣裳脏了,一时半会怕是拿不出什么像样的衣衫了吧。”
沈梦霖话里话外都是父亲对自己的宠爱,若是沈梦妩真的只有十五岁,怕是早被这番话激得心中又涩又酸,是啊,都是父亲的女儿,为什么父亲对自己从来就不管不问呢?
但是她如今早就不是前世那个可怜巴巴,还要求得一点微薄亲情的沈梦妩了。
她不需要。
“妹妹说得是,父亲待你自然亲厚,毕竟姨娘日日伺候在侧,妹妹耳濡目染,也学得体贴入微。只是母亲走得早,我虽不得父亲疼爱,却也不敢忘了嫡女的规矩,免得外人说沈家没教养。”
沈梦妩着重说了“没教养”三个字,然后,她就跟看什么好戏一样,看着沈梦霖那张本来还算娇艳灵动的脸蛋跟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一样慢慢涨红。
“你,你!我们都是父亲的女儿,你怎能如此!”
沈梦霖毕竟才十来岁,三言两语就被沈梦妩戳中了痛处。
她平生最恨就是别人提起她的身份,虽然父亲如今最看重她娘,可到底不是正房夫人,她再怎么得宠,那也不够名正言顺。
在下人们眼中,在京中其他勋贵夫人们看来,她沈梦霖也不过就是个庶女。
沈梦霖被沈梦妩一句话说破防了。
沈梦妩刚刚那番话就差明着说沈梦霖别的没学会,就学会了她娘那一套伺候男人,哄男人开心的方法了。
沈梦霖听了能心平气和就有鬼了。
看着沈梦霖心气不顺的模样,沈梦妩心情大好。
柳氏虽然现在在京中贵妇圈如鱼得水,侯府中人也都把她看做未来的侯夫人来恭恭敬敬对待,可到底她的身份还不那么名正言顺。
别的贵夫人们表面上与她热络,那也是看重她背后的安平侯府的势力。
背地里指不定怎么编排她。
所以,沈梦妩的这番话可是实打实地戳中了沈梦霖的痛处,偏偏二人一个嫡女一个庶女的身份摆在那里,沈梦霖纵然是想反驳,也不那么站得住脚。
沈梦霖在沈梦妩这里吃了败仗,当晚就有些闷闷不乐的。
柳氏得知此事后,派了心腹好生安慰了沈梦霖一番,不知在房间中又密谋了些什么。
等到沈梦妩再看到沈梦霖的时候,她这个心气高得不得了的妹妹竟然也能心平气和地称呼她一声姐姐。
会咬人的狗不叫。
沈梦妩心中明白这是柳氏的功劳,柳氏装了这么多年的贤良淑德,自然不会叫沈梦霖吃了亏。
果然,当晚沈梦妩回到院子,就有人来报:“大小姐,侯爷请您去书房一趟。”
来了!
重生这么久,沈梦妩还没见到过这位父亲。
安平侯沈修远,沈梦妩的亲生父亲。
再次站在这位父亲面前,沈梦妩一阵恍惚,前世她不受父亲宠爱,被孤零零养在偏僻的院子里不闻不问,乃至于后来任由甚至放纵沈梦霖勾引了谢云峥,夺了她谢家夫人的位置。
沈梦妩深知自己这位父亲是个看重权势,好面子的人,自然也就不会再像前世那样去奢求他的一点点微薄父爱。
所以她来到书房,见到沈修远后只是行了个礼,就淡淡站在那里。
沈修远年逾四十,虽然两鬓带霜,但仍能看出几分年轻时候的俊美来,又因为岁月沉淀,而多了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来。
原来的沈梦妩,不像沈梦霖那样能日日见到这位父亲,每次见到沈修远,满心满眼都是这位父亲,眼底满是孺慕之情。
又因为不常得父亲召见,所以都是小心翼翼地站在一边。
但如今她只随意行了个礼,就安安静静往旁边一站,看似平静,实则眼底都是一片漠然。
亲情?
她早已经看透了。
沈修远坐在上首,他自然看到了自己这个女儿进来了,但他一直都不出声,本来是打定主意要给这个不孝女一个下马威的。
沈梦霖在沈梦妩那里受了欺,柳氏安慰了沈梦霖两句,表面大度,实则也是咽不下去这口气。
于是当晚沈修远歇在她房中,柳氏就柔柔地说了这件事,当然,添油加醋是少不了的。
沈修远是个重规矩的人,同时也是个薄情的人,一个是陪伴自己多年,侍奉得体的女人,一个是亲娘早逝,存在感接近于无的女儿,这两个人,孰轻孰重?
自然是柳氏更要重要。
所以他把沈梦妩叫到面前,就是要好好提点一下她,不要因为自己所谓嫡出的身份就得意忘形!
什么嫡女庶女,这些身份归根结底还不是他这个做父亲的给的!
沈修远压根就没把沈梦妩当回事,这个女儿一向木讷,一句好话也不会说,不像二女儿沈梦霖,活泼逗趣,每每在自己面前撒娇,都让他有种做父亲的成就感。
察觉到上首沈修远周身冷了下来,不用想也知道他在打些什么主意,无非就是要给她个下马威,再狠狠训斥她一句。
最好把她训斥地哭出来,不管不顾跑出去。
这下子柳氏可就有文章可作了,说不定没过几天京中就会有“安平侯大小姐不受宠”的流言传出。
这些后宅手段虽然不是什么要人命的大手段,但也够一个没亲娘的沈梦妩喝一壶,女子生存于世上本就不容易,更何况是个不被父亲看重的?
这一出下来,恐怕连谢家也要掂量掂量那份跟沈梦妩的婚约了。
“你那是什么表情!”
终于,沈修远发话了。
沈梦妩抬头,毫不畏惧直视沈修远:“父亲想说什么?”
她说着“父亲”,却一改往日里的恭敬,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甚至是,恨意。
沈修远疑心自己听错了。
但很快,沈梦妩的眼神就变得平静,不管再怎么看,也不能从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看出她的半分情绪。
沈修远注视着面前这个女儿。
样貌么,随了她那早逝的娘,美是美,但总让他觉得空有美貌,木讷无趣至极,本来,沈修远对她的打算就是把她当作联姻工具嫁出去。
若非皇帝许久不开选秀,他都想把这个女儿送进宫去。
“罢了,事到如今,为父也不指望你能像你妹妹那样懂事,”沈修远道,“但柳姨娘到底算是你的母亲,你往后待她要恭顺,不可再忤逆她!”
沈梦妩几乎要笑出声来,她前世待柳氏还不够恭顺吗?结果呢?柳氏反过来给她下药,让她一生无子嗣,还让沈梦霖与她的丈夫私通,霸占她的谢家夫人的位置。
这母女俩一个赛一个心黑,一个赛一个狠毒,结果到头来反倒是自己这位父亲过来劝她不要忤逆柳氏!
“父亲,柳氏再如何得您的宠爱,也只是个妾室,我身为您的嫡女,侯府的大小姐,却要对她一个妾室恭顺,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她也配?”
沈梦妩说话毫不客气,她重生后就不打算再忍了,前世她忍了一辈子,谋划了一辈子也不过是给他们铺路,既然如此,那她为什么要忍?
沈修远抬举柳氏,想要给她造势,好将来名正言顺把她抬成夫人,沈梦妩偏偏就要戳破他的想法,直白地告诉他,柳氏如今只是个妾室。
一个妾,在侯府作威作福,还妄想翻了天。
沈修远一拍桌子,显然被她这番话气到了:“你!你!柳姨娘是你的长辈!”
“一个可以被随时发卖的小妾,也配做我的长辈?”沈梦妩冷笑一声,“父亲,你真是老糊涂了,竟然放任一个妾室爬到你的嫡女头上,还为了她来指责我!”
她突然眼中多了几分伤心,兀自摇了摇头:“罢了,罢了,我娘亲早逝,如今这般,也只能任由父亲的妾室欺负了。”
她眼中瞬间含上泪,配上那副绝世的容貌,颇有几分楚楚可怜。
沈修远被她这模样一噎,后面的指责话语就再也说不出来了。
他虽然无情,但对于少年相伴的亡妻还是有几分情谊的,这些年来冷落沈梦妩,也是有几分怕被勾起伤心事的原因在里面。
但他也不能容忍沈梦妩当着自己的面诋毁柳氏,柳氏是他的姨娘,被沈梦妩这么当着他和一众下人的面指责,他这个做侯爷的面子往哪里搁?
沈修远狠狠指着沈梦妩:“好!你很好!你眼里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做父亲的!”
“父亲这般指责女儿,是觉得女儿哪里做得不对吗?还是女儿说错了?”
沈梦妩毫不畏惧地直视沈修远的眼睛,他们父女两容貌并不相似,唯有一双眼睛极像,都是眼角微微上挑,带出几分冷然。
“当年,我母亲从萧氏出嫁,是,萧家落魄,母亲也不是嫡系,可萧家到底曾是公侯之家,也有世家的底蕴!你当年不过也是个无名无分的庶子,若非靠着母亲的嫁妆,你根本不能顺顺利利地袭爵!”
沈梦妩注意到沈修远随着自己的话语一点点脸色变得阴沉,但她毫不畏惧,继续把那些久远的过往一点点当着满书房下人的面吐露出来。
“没成想,你袭了爵,又得了陛下赏识后,便对母亲露出真面目,明明曾经答应过她永不会纳妾,却还是一个个往房里抬妾,母亲本就性格柔弱,又遭受你的背弃……最后郁郁而终,这些,你也心知肚明。”
沈修远一拍桌子:“够了,不要再说了!”
“我为什么不能说?反正,我也是没娘的孩子,我不像沈梦霖那样有娘亲疼爱,受一丝委屈就能请动父亲你来替她出头,自然要多记得一些事,来为自己打算。”
沈梦妩说着,生出几分怅惘,但很快这些不该有的情绪都被她一一收拾好,她冷冷注视着沈修远:“你如何宠爱柳氏,如何放任柳氏磋磨我,我都无所谓,我只有一句话要问你,我娘当年从萧家带来的嫁妆,都去哪了?”
沈梦妩的娘萧柔是萧家旁支的女儿,虽然也是嫡出,但比不得嫡系那一脉名正言顺。
但萧家到底还有世家的底蕴在,所以当年萧柔嫁到沈家时,嫁妆颇为丰厚。
不仅有黄金白银,各色头面首饰,更有脂粉铺子,田地庄园,这些经营好了,就是一笔源源不断的财富。
按道理说,这笔嫁妆应该归萧柔所有,萧柔既死,那就归沈梦妩所有。
可无论是前世还是重生后的如今,沈梦妩就没看到过一分娘亲嫁妆的影子。
直到在花园看到沈梦霖满头华贵的头面,这些根本就不是柳氏一个姨娘能负担得起的,就算柳氏受宠,有沈修远的贴补,那也不可能买得起那些纯金纯银的簪子。
她这才惊觉,或许沈修远把母亲的嫁妆交给了柳氏。
多可笑,一个薄情寡义的男人,在结发妻子郁郁而终后,把妻子的嫁妆交给了自己的小妾打理。
甚至妻子本身郁郁而终就与小妾有关系。
沈梦妩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母亲的嫁妆被抢走了,那她就拿回来!
“放肆!”沈修远气急,“你母亲早就去了,那些嫁妆自然是充了公,倒是你如今口口声声你母亲的事,闹得人尽皆知,是不想叫她在地下安息吗?”
“母亲在天之灵,自然会保佑我,”沈梦妩毫不畏惧,“母亲的嫁妆被你给了柳氏,你把母亲的嫁妆还给我!”
“荒谬!你母亲已逝,那她的嫁妆自然归我做主,我把它给谁,那就是谁的!”
沈修远真的生气了,又或者是被沈梦妩戳中了痛点,原本同僚们就因为他靠夫人嫁妆起家颇为不屑。
现在沈梦妩的一番话简直是把他的面子放在地上踩:“看来还是我对你太宽容,让你忘了在这个侯府究竟谁才是主,几次三番冲撞我,你这般不孝,今日我便好好管教你,来人,上家法!”
安平侯府的家法就是藤条,虽然是隔着衣物打,但对于一位足不出户的名门闺秀来说,羞辱意味极足。
更何况,书房内外还站着许多仆人。
“我看谁敢!”
突然,一句冷冰冰的话语传来,一队身着飞鱼服,腰配绣春刀的锦衣卫鱼贯而入,为首之人一身绛紫色蟒袍,面容冰冷俊美。
沈梦妩看到这人后,眼眶瞬间就红了,方才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松下来。
来人正是沈梦妩的舅舅,昭国公萧珩。
萧珩如今虽然身在国公之位,也早已经从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上退了下来,但皇帝默许他继续统领锦衣卫,是以锦衣卫依旧唯他马首是瞻。
萧珩容色冰冷,萧家人都有一副好容颜,萧珩更是其中翘楚,俊美非凡。
侯府管家战战兢兢跟在萧珩后面,擦了擦冷汗,欲哭无泪:“老……老爷,实在拦不住啊!”
“废物!”
沈修远大怒,但他很快深吸一口气,沉沉望向萧珩这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昭国公深夜不请自来,有何贵干?”
萧珩冷笑一声:“本侯外甥女孤苦伶仃,在你们侯府受尽欺负,若我来迟一步,怕是就要被你这个亲爹用家法当着众人的面活活打死,你说,我来做什么?”
沈梦妩恰在此时抬头,泪眼盈盈望向萧珩:“舅舅!”
这一声带着泣音的“舅舅”,把萧珩的心都叫化了,但他素来以冷硬示人,哪怕此时再担心怜惜这个外甥,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
他抬手:“阿妩,过来。”
沈梦妩立刻破涕为笑,屁颠屁颠跑到萧珩旁边,一把抱住他的手臂。
萧珩感觉到手臂上传来的温暖,这温度和年幼时阿姐握住自己小小的手时一样,令人安心。
他侧了侧身子,把沈梦妩护在身后。
沈修远:“你这个不孝女,你眼中还有我这个爹吗!”
沈梦妩道:“舅舅方才也听见了,安平侯他霸占娘亲嫁妆就算了,还把嫁妆给了柳氏这个姨娘,我不过是向他讨要娘亲的嫁妆,他……他就要对我用家法!”
萧珩不擅长做安慰人的事,只是隔着一层衣衫,拍了拍沈梦妩的肩,示意她安心。
柳氏这时候也在心腹嬷嬷的搀扶下急匆匆赶来了,一进门就听到沈梦妩说着什么“嫁妆”,又见书房内站着一群锦衣卫打扮的人,心中顿时感觉到一阵惊慌。
沈梦妩这个丫头一向木讷,怎么突然搬来了萧珩这么个救兵?
柳氏多年浸淫后宅,惯于审时度势,当下平定了心情,慢慢走了进来,面上露出和善的笑容:“你这孩子大声嚷嚷什么呢,我隔老远就听见了,唷,小舅也来了。”
她像是才注意到萧珩和这满屋肃立的锦衣卫一样,柔柔行了个礼:“妾身见过昭国公。”
她走到沈修远面前,搀扶住被这情形气得浑身发颤的沈修远,一下下替他顺着气。
萧珩皱眉望着柳氏:“你是谁?”
柳氏面上一僵,但当着这些凶神恶煞的锦衣卫,她也不敢发作,只是柔柔道:“妾身是安平侯二夫人。”
“二夫人?”萧珩淡淡瞥了沈修远一眼,“安平侯夫人只有我阿姐萧柔一人,你一个安平侯的妾妇,哪里来的脸,敢自称安平侯的二夫人?”
沈梦妩在心里忍不住为自家舅舅鼓掌,柳氏在安平侯府一直以夫人自居,连府中下人见了她都得称呼她为“柳夫人”,萧珩的这番话可谓是把她的脸放在地上摩擦。
柳氏听到这番话,霎时间一张原本还算娇艳的脸蛋一下子红的白的轮番变换,她感觉到萧珩这些话一说出来,旁边的下人们的脸色都变得有些不对劲了。
像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
“够了,柳姨娘深得我心,替我把安平侯内宅打理得妥妥帖帖,府中人尊敬她,称呼一声二夫人又有何不可?”沈修远道,“倒是昭国公,你深夜来此,不怕我明日上折子参你一本吗?”
萧珩道:“我来此,有两件事要做,第一件,就是要回昔年我阿姐的嫁妆,安平侯,你身边既然已经有了新人,那我阿姐想来也是不愿意看着你享齐人之福的,是以她的牌位和嫁妆,我都要带走。”
沈修远简直要被他气笑了:“她萧柔嫁给了我那就是我侯府之人,她的嫁妆自然也是我这个做丈夫的!昭国公,你既然执掌锦衣卫,又曾在大理寺任职,那就应该知道,本朝并无丈夫归还已逝夫人嫁妆的先例!”
萧珩看了他一眼,只这一眼,让浸淫朝堂数十年的沈修远也感到微微胆寒。
“给我搜!”
萧珩微微抬起手,打了个手势,原本安安静静如同雕塑的锦衣卫们瞬间动了起来,侯府中原本沉寂的那些院落一个个又重新点起了灯,锦衣卫一个个屋子翻箱倒柜,拿出了查抄侯府的架势,女眷们都瑟瑟发抖地来到了书房。
沈梦霖衣衫有些凌乱,一进书房看见沈修远就跟看见了主心骨一样:“爹!”
沈修远却没什么精力去管她了,因为锦衣卫已经把萧柔的嫁妆全搜了个大概,有些是当年她带进府中的头面首饰,用箱笼装着,有些则是厚厚的铺子庄子和天地的地契。
柳氏心都在滴血,这些原本都是她的啊!
最后,一个锦衣卫恭恭敬敬端着一个黑漆漆的牌位走到萧珩面前,单膝行礼。
萧珩看着那牌位上熟悉的“萧柔”二字,心中一痛。
阿姐,让你孤零零被困在这侯府几十年,是我无能……
沈梦霖惊讶万分:“这……”她转头看向父亲,就见一向温和的父亲铁青着一张脸,母亲脸色也很是不好看。
沈修远冷冷道:“昭国公,你行事如此狂妄,想来是有陛下的命令了?枉我安平侯府上下忠心爱国,如今却要受此屈辱,连亡妻的牌位都护不住!”
沈梦妩轻轻拉了拉萧珩的袖子,萧珩原本心中一片怒火,现下被沈梦妩这么一拉,才略微平静下来。
“我说过,今日我来此,只做两件事,这两件事做完,回头陛下如何惩罚,那是陛下的事。”
沈修远:“那你如今嫁妆也拿了,牌位也取了,我安平侯府被你闹了个鸡犬不宁,你可满意?”
他目光注视着萧珩身后的沈梦妩,眼神冰冷。
这个女儿长大了,翅膀硬了,竟然还敢找帮手!等今日萧珩一走,他就把这个不听话的女儿嫁给吏部侍郎家做续弦!
他倒要看看,到时候萧珩是不是也要去吏部侍郎家也这么闹上一通!
陛下再如何倚重萧珩,此事下来,也会对萧珩这个行事肆意妄为的重臣起了嫌隙。
沈修远这厢打定了主意,却听见萧珩淡淡道:“谁告诉你我满意了?嫁妆本就是我阿姐的,如今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他目光淡淡的,一一扫视过书房里面色各异的众人:“我来此要做的另一件事,就是带走阿妩。”
此话一出,书房一片寂静,半晌,沈修远一拍书桌:“放肆!萧珩,你把我侯府当成什么地方了?本侯的女儿,岂是你说带走就可以带走的!”
萧珩冷笑一声,并不搭理他,一挥袍袖,带着沈梦妩就往侯府大门走。
“沈梦妩,你敢踏出侯府大门,从此就不再是我安平侯的嫡女!”
这话传来,沈梦妩突然停下了脚步,她一停,随着她走动的锦衣卫也只能跟着停下脚步。
走在最前面的萧珩察觉到了什么,也不再往前走。
跟着萧珩来侯府的心腹锦衣卫都快急死了,生怕沈梦妩转头回了安平侯府,不跟萧珩走。可是碍于尊卑,只能干着急。
萧珩没有转身,沈梦妩看着他的背影,莫名觉得有些心酸。
沈修远见沈梦妩停下脚步,顿时得意洋洋。
他就知道,自己这个女儿性格温吞,是做不出跟着萧珩离开这样的大事的。
想想也是,一个养在闺阁的小姐,又哪里敢离开养育自己长大的侯府,离开与自己有着最深血缘的父亲,转而投奔素日无甚往来的舅舅呢?
他都想好了,只要沈梦妩回来,他依旧要把她嫁给吏部侍郎做续弦,他要让她知道,敢偷偷联络别人来反他这个父亲,这就是惩罚!
沈梦妩虽然停下了脚步,却并没有往沈修远那边走过去,京中夜里凉,吹得她的袖子微微作响,连带着她的心也一阵冰凉。
“你刚刚说什么?”
沈修远以为是自己的威胁奏效了,当即重复一遍:“我说,你敢踏出侯府大门,从此就不再是我安平侯的嫡女!”
沈梦妩轻笑:“求之不得。”
说罢,她毫不留恋地转身,追上了萧珩的步伐,脚步轻快,夜间的风从她袖子溜走。
沈梦妩胸中一片轻快畅然。
求之不得!
安平侯嫡女?谁稀罕!
沈修远霎时间气得脸色发白,他只觉得这个女儿真是可恶到了极点,偏偏他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因为她压根就没否认他的话。
她只是顺着他的话,选择不再做他的女儿而已。
萧珩自然也听到了沈梦妩的回答,那“求之不得”的四个字一出,他只觉得胸中一片温热的感觉,像是原本站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的他,突然被一束阳光淋了满身。
阿姐嫁人后,他一直都咬牙往上爬。虽然阿姐不说,但他知道阿姐嫁人是为了不拖累他,为了让他不再顾及她。
所以,他要努力站得更高,更高。
总有一天,他会带阿姐离开安平侯府。
可是后来,阿姐死了。
从此,他心中那一片独属于“亲情”的土地,就此荒芜。
沈梦妩抬起头,看着面前男人俊美的侧脸:“舅舅,我们回家。”
他还有阿妩。
好在,他还有阿妩。
好在,他把阿妩从侯府那一片泥潭带了出来。
姐姐,你放心,我定会保护好阿妩。
“好。”
我们,回家。
萧珩带着沈梦妩坐上昭国公府的马车,这马车外看十分朴素,内里却极尽舒适和奢华,小几上摆放着时兴的瓜果糕点,香炉静燃,散发出一阵阵清幽淡雅的香气。
马车平稳地行驶,沈梦妩掀开帘子一角,看着渐行渐远的安平侯府,心中一片平静。
她终于离开了那个前世束缚她一生的牢笼。
萧珩担心沈梦妩心中难受,一直陪伴在她身侧。
见沈梦妩一直看着外面,萧珩沉默片刻,有些笨拙地递上一小碟玫瑰牛乳糕:“阿妩,这些……你爱吃吗?”
沈梦妩看着萧珩眼底闪烁的光,察觉到舅舅对自己的珍视,心中一暖。她接过糕点,轻轻咬了一口,玫瑰清香配着牛乳的甜在唇齿间缠绵,软糯可口。
沈梦妩几下吃完这块糕点,抬起头,眉眼弯弯看向萧珩:“谢谢舅舅,阿妩很喜欢。”
萧珩看着女孩亮晶晶的眼睛,忍不住揉了揉她的脑袋,沈梦妩感受到那轻柔而又小心翼翼的抚摸,眼眶微微红了。
“我一接到和音的传信,就连夜点了一队锦衣卫赶来,还好,我及时赶到了,否则……”想到刚刚闯入安平侯书房时,沈修远正准备对沈梦妩动用家法,萧珩眼中翻涌出一股戾气,“若是你真的出了事,我定要沈修远偿命!”
沈梦妩:“舅舅,除了这次我带走了和音,我在安平侯府还有一个内线,她有个妹妹体弱多病,舅舅能否把她妹妹悄悄接到我们府上,一来可以牵制内线,二来救人一命,也算一件功德。”
萧珩不无不可,点头:“就按你说的办——追风!”
一名身着暗色锦衣卫服饰的男子恭恭敬敬进了马车:“大人。”虽然如今萧珩袭了昭国公的爵位,但他的锦衣卫旧部还是习惯称呼他为“萧大人”。
萧珩把方才沈梦妩的话言简意赅重复一遍,叮嘱:“莫要惊动安平侯府的人。”
追风领命而去。
这厢交代完事情,昭国公府邸也到了。
昭国公府地处朱雀街核心位置,原本老昭国公的一大家子都住在这里,等到萧珩袭爵后,这一大家子还不愿意走。
但萧珩原本就与昭国公嫡系一脉不甚亲厚,当年初入仕途时还屡屡遭受这一家子的打压,对他们一点好感也无。
他原本行事就十分肆意妄为,也不受名声束缚,当下就直接把那一大家子赶了出去,又派工匠把昭国公府里里外外重新修整扩建了一遍。
沈梦妩下了马车,和音看见她立刻眼眶通红:“小姐!”沈梦妩离开安平侯府,把和音也带了出来,同时留了阿罗在府中,全作内线,探听安平侯府一言一行的消息。
萧珩带着沈梦妩踏入昭国公府大门。
门口面容沉肃的老管家领着两排侍女小厮恭恭敬敬垂手而立,齐声行礼:“参见国公大人,参见小姐。”
萧珩摆摆手,示意他们自己忙自己的去。
老管家忠叔上前来,恭敬请示:“大人,小姐的栖霞阁日日都有侍女打扫,现下小姐随时可以入住。若是小姐住得不惯,还有西边的停水阁和南面的潇湘院。”
按理说,沈梦妩身为萧珩的外甥女,昭国公府的下人们应该称呼她为“表小姐”,以示亲疏。
但无论是方才还是现在,他们都称呼她为“小姐”,在安平侯府,只有安平侯亲生女儿才能被这般称呼。
沈梦妩明白这是萧珩特意叮嘱了的,正是在这些细节上,才可见舅舅对自己细致入微的关心,萧珩不是外向的人,不会把对沈梦妩的爱大大咧咧展示地到处都是,只在一件件小事上,来得慰贴。
而无论是管家忠叔,还是昭国公府里的仆从,对待萧珩都是一副恭敬而敬畏的模样,显然萧珩在此积威甚重。
沈梦妩前世先生活在安平侯府,后嫁给谢云峥,在谢府生活了十几年,对于府中下人管理颇有了解。
但无论是安平侯府还是后来的谢府,府中下人都是恭敬有余而敬畏不足。
恭敬自然是恭敬的,他们分得清自己和主子们的区别,但对于效忠的主子们却缺乏敬畏。
这样性格的仆从,所导致的直接结果就是府中仆从各个为自己打算。
哪个院的姨娘受宠,就一个两个削尖了脑袋往哪个院子里钻,哪个姨娘小姐失了宠,又反过来可劲儿埋汰人家。
这样的奴才,可靠度非常有限。
这也是为什么沈梦妩在安平侯府,通过阿罗的妹妹就轻易拿捏了她,就算阿罗是家生子,她也得为自己和自己的家人考虑。
而昭国公府就完全没有这一点。
昭国公府的下人们各个都看起来很有精神,穿着统一干净的服饰,在面对萧珩时,眼中恭敬与敬畏并存,这样的府邸氛围与安平侯府的完全不一样。
强大、直接、效率至上,又唯主人命令是从。
要调教出这样一批仆从,既要有权,又要有钱,更要有心。
管家忠叔是萧珩心腹,对于沈梦妩极为尊重。这位老管家年过五旬,身体依然健朗,眉毛处有一道不浅不深的刀疤,无论是行走还是行礼都十分干净利落。
更令沈梦妩注意的是,他身上有种特殊的气质,像是从刀山火海间爬出来的人。
这种气质,只在沈梦妩前世陪伴谢云峥去前线监军,在前线的那些将士们身上见过。
所以,这位老管家忠叔,竟然也是从军中退下来的。
沈梦妩前世对萧珩这个舅舅了解不多,也从不刻意去打听他的事,只听别人说过,自己这位舅舅似乎曾在军中待过一段时间。
原来从那时起,萧珩就在军中也埋了线。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大齐京都最繁华的地段,便是朱雀街,在这条街上住着的人全是颇有身份的的达官显贵。
忠叔领着沈梦妩在昭国公府闲逛,顺便给她介绍府邸的布局。
昭国公府占地极广,分为前中后三院,每一院中又有各小院、厅堂、阁楼等,样式典雅,整体仿照苏式园林而建,长长的回廊连接着不同的区域,长廊边花园里,假山怪石嶙峋,又有活水泠泠的声响,奇花异草点缀。
前院分为正厅和偏厅,是萧珩日常待客所用,正厅会客,偏厅则是面见属下。
中院为书房和花园,花园内假山叠石,曲径通幽,引活水成溪,蜿蜒流淌,溪上架白玉小桥,岸边遍植海棠、芍药,四季景致不同。
后院则是各处居所,萧珩无嫡妻侍妾通房之类的女眷,是以后院中有人气的地方就只有萧珩住的松鹤堂和沈梦妩要入住的栖霞阁。
其余各院落,只每五日有下人洒扫除尘一次。
下院耳房则为侍女小厮侍卫等的居所。
忠叔带沈梦妩参观完昭国公府,就点了一名侍女带她前往栖霞阁。
“小姐,请随奴婢来。”名唤逐月的侍女一身鹅黄色侍女裙,容色清丽。
栖霞阁位于后院最幽静处,三进院落,花木扶疏,萧珩特意命人精心布置,极尽舒适奢华。
院内花木繁盛,四季芬芳,引活水穿院而过,水声潺潺,更添幽静。
虽是最幽静的院落,却一点也不显得荒凉萧瑟,逐月笑道:“小姐有所不知,萧大人自从知道您有意来此后,便命工匠打通此屋地下,铺满地龙,往后夏日此处最是凉爽清幽,冬日则燃起地龙,整个室内都是温暖芬芳的。”
沈梦妩走进栖霞阁,栖霞阁内的侍女们端端正正向她行礼,她们各个精神头都很足,面容端正。一名看起来颇为稳重的侍女上前屈膝:“见过小姐,奴婢逐影,与逐月一起都是您的贴身侍女。”
外间是待客小厅,正中摆着紫檀木雕花云榻,铺着云锦软垫,榻旁设沉香木小几,上置青瓷茶具、时令鲜果。
东侧设有琴案,上面摆着古琴,西侧书架则满列诗词歌赋、游记杂谈等,可供人消遣。
光是外厅,就比沈梦妩在安平侯府那个偏僻的居所大了不止一点。
和音眼中闪烁着欣喜,从这些布置中足以看出萧大人对小姐的看重,她为自家小姐高兴!
内间寝居与前厅间有小花园,由长廊连接,走在其上,遮阳避雨,移步看景,光影透过长廊边的轩窗,在洁白的墙壁上描摹出一片朦朦胧胧的花影。
内间寝居内,有雕花拔步床,梳妆台上镶嵌着铜镜,屉中珠宝首饰、胭脂水粉一应俱全,皆是上品。
临窗设有一软塌,窗外正对着小花园内的花花草草,倚窗可赏院中景致,或是在此小憩、读书。
逐月笑道:“小姐,还有一处地儿。”她领着沈梦妩来到最里间的暖阁,逐影道:“这是萧大人特意命工匠引来的天然温泉,又在栖霞阁后辟出这一方暖阁,您平日里若无事,可在此休憩。”
这方温泉白玉砌池,热气氤氲,四周垂纱幔,池边摆着香炉、鲜花,可随时沐浴解乏。
池畔设美人靠,浴后可在此休憩,两名穿着清透薄纱的侍女恭恭敬敬侍立在此,旁边有备好的熏香、润肤香膏等,极尽周到。
“小姐,萧大人说舟车劳顿,等您休息好了再去书房见他便好,万事以您自己的心意为先。”
参观完栖霞阁,沈梦妩便去了萧珩的书房。
“阿妩,在栖霞阁你可还住的惯?”萧珩示意沈梦妩在下首落座,又有侍女端上茶盏,沈梦妩轻抿一口茶,是上好的碧螺春。
“栖霞阁环境清幽,更有地龙兼温泉,阿妩素来体寒,有了这些,冬日里也好受些,舅舅费心了。”沈梦妩道。
萧珩点点头,心中微松,沈梦妩搬到昭国公府,他心中忐忑生怕这孩子住不惯,好在,她对栖霞阁很满意。
不枉他特意找了工匠,亲自设计栖霞阁布局。
“阿妩,你能跟舅舅走,舅舅心里十分欢喜。这些年来,外人都当我是权臣,风光无限,也有那些个世家清流们,说我是奸臣。我知道,我的名声不好,若非安平侯实在可恶,不配做你的父亲,我不会出此下策。”
沈修远再不好,那也是沈梦妩的父亲,而萧珩作为沈梦妩的舅舅,带走沈梦妩,名不正言不顺。
恐怕明日就有言官要上折子参他一本了。
还有安平侯那边,也不是省油的灯。
萧珩看着沈梦妩,轻声道:“阿妩,朝堂凶险,但舅舅承诺会护你一世周全,无论你要什么,舅舅都会替你找到。你也可以随心所欲,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从今以后,你就是我昭国公府唯一的嫡小姐!”
他顿了顿,继续道:“阿妩,跟着我这个传闻中权势滔天,动辄抄家的奸臣,你怕吗?”
沈梦妩坚定道:“我不怕!我虽然年少,也读过几本所谓忠君体国的书,什么是忠,什么是奸?无非利益相关,今日讨了那些个世家清流的好,那就是他们口中的忠,若是挡了他们的道路,那就会被他们打成奸臣。舅舅一心效忠陛下,这区区奸臣之名,也无法撼动舅舅在陛下心中的地位,阿妩既然跟着舅舅来到了昭国公府,那从此舅舅便是我唯一的亲人,我要与舅舅共进退!”
好!
书房里的下人们虽然低眉顺眼垂手而立,听了这番铿锵有力的话语也忍不住在心里鼓掌,忠叔更是感动得脸颊通红。
萧珩被这番话震在原地。
他一路走来,面对那些流言蜚语,不是不恨的。
他明明是照着陛下的旨意办事,可到头来都把他打作奸臣,他的权势日盛,民间对他的风评却也不大好。
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如今几乎没有士人愿意做他的门客,不是说没有,只是数量少得可怜,这些寒门出身的举子们宁愿去投奔衰落了的谢家,也不愿意投奔他。
是,他动辄抄家,偶尔还会动用诏狱的私刑。
世人只道被他抄了家的是忠臣良将,可那些所谓“忠臣良将”家里可是堆满了白花花的银子!
以他们自己的俸禄,一辈子也不会有这么多银子。
这些银子从哪里搜刮而来?自然是百姓。
诏狱私刑的确酷烈,可若是不动用这些残酷的手段,那些人又怎么会吐露出真实的账本?户部连年亏空,甚至连赈灾的饷银都要吃回扣!
他不过是做了陛下的刀,替陛下料理了那些蛀虫而已。
然后,就因为动了世家的利益,被他们打作“奸臣”。
萧珩自己原本对于名声并不在意,私底下如何编排他他听不到,也不在意,反正那些人在他面前还不是恭恭敬敬的。
甚至为了能跟他攀上关系,手段尽出。多少世家挤破了脑袋想与他结亲。
虽然他对自己的名声不怎么在意,可如今阿妩来了,他担心阿妩会因为奸臣的名声对自己心存芥蒂。
他怕阿妩是不愿留在安平侯府才跟着自己走。
好在,阿妩那一番话,彻彻底底安了他的心。
这样坚定的话语,这样义无反顾地相信他……从前,就只有阿姐会这样。
他以为阿姐去世后,再也不会有人坚定地选择自己了。
好在,他还有阿妩。
他如今,唯一的亲人。
沈梦妩看见忠叔那欣慰的眼神,就知道自己说对了话,对于这个舅舅,她心中其实是有几分愧疚的。
前世每每对萧珩,她都选择视而不见,如今重生后才惊觉,原来这世上还有人待她这般好。
萧珩视她为唯一的亲人,她又何尝不是把萧珩看做血脉至亲呢?
至于安平侯府内的所谓“父亲”,她想都不想想。
“逐影和逐月这两个丫头原本是我的暗卫,现在明面上她们都是你的贴身侍女,她二人精通医术,武功也不弱,可以保护好你,你有什么事,也可以交待她们去办。”
沈梦妩微微讶然,她没想到逐月和逐影这两个丫头竟然这么有来头。逐影逐月屈膝:“奴婢一定好好保护小姐!”
萧珩点点头。
说话间,忠叔恭恭敬敬请示:“大人,晚膳已经摆好了。”
沈梦妩今天先是被安平侯叫去训话,接着又被舅舅接回昭国公府,原本还没什么感觉,现在忠叔这一说,她才觉得腹中有些饥饿了。
萧珩带着她去用膳,紫檀木圆桌上摆满了各色菜,忠叔不知道她的口味,索性命厨子放开了做。
萧珩身为昭国公府的主人,对于膳食方面一向没什么大的要求,他少年时是受过饿的,能填饱肚子便好。
昭国公府的厨子们一身好厨艺,可惜没地施展。
如今沈梦妩住了进来,萧珩疼爱她,忠叔特意去了趟厨房,吩咐厨子们好好做一桌子膳食出来。
备受冷落的厨子们顿时间摩拳擦掌,个个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力求让这位新主子满意!
表现在沈梦妩这边,那就是她觉得昭国公府的晚膳比她在安平侯府的,要格外美味些。
柳氏明面上并不怎么亏待她,她这个嫡小姐每日膳食都是按照侯府规格供给的,中规中矩,没什么特色,但也不会好吃到哪里去。
但昭国公府的这桌子饭菜,确是用了心的。
光是主食所用的米就与寻常的米大为不同,入口软糯带着微微甜意,却并不腻人,吃起来只觉得香气四溢。
前世沈梦妩被封诰命后也曾入宫赴宴,皇宫宴会所用之米便是这般精细软糯。
再说那菜,各色菜系应有尽有,其中一道鲜油切片嫩菌,格外美味,味极鲜。
这菜沈梦妩前世也在宫宴上见到过,这菜虽为素菜,但厨子为了保留其中的鲜味,会先用各种鲜嫩鸡肉鸭肉细熬出的汤作为炒菜时的底汤,慢慢把鲜菌中的味激发出来,光是这一道素菜,就要用掉一二十只活鸡。
像这样工艺繁杂,耗费甚多的菜,还有好几道。
忠叔见她爱吃这道菜,暗暗记下。
萧珩看着沈梦妩吃得有滋有味的模样,两颊微微鼓起,小松鼠一般,眼里浮现出一抹暖色。
用完膳,萧珩与她谈起正事:“我请了几名从宫里退下来的嬷嬷教你学些宫廷礼仪,正好过几日康平大长公主有宴,你若是想去便去,便是不想去也无事。”
康平大长公主是当今圣上的皇姐,虽然不是同母所出,但因为是先帝的第一个孩子,自小就是千娇万宠长大的,与今上关系也极好。
有得必有失,先帝为了笼络世家,忍痛把自己这位大女儿下嫁给了当时的宁国公府长子为妻。
宁国公长子在当时也算一表人才,康平大长公主也还算满意。
可惜,嫁入宁国公府后没几年,公主便发现这个驸马竟然是个贪恋美色、爱窃玉偷香的货色。
不光在府里和几名侍女有染,更是在外头养了房外室。
偏偏他还不把那外室藏好,婚后第二年,外室抱着襁褓中的男婴,闹到了宁国公府。
公主嫁入宁国公府才两年,驸马就闹出了一个庶长子来,公主当即大怒,要把那外室连同孽子一起杖死。
结果,驸马跪在公主面前求她放过那外室,还说什么那外室心地善良,必定不敢再忤逆公主,求公主放她一条生路,或是把她接进府中做个妾室也是可以的。
外室哭得梨花带雨。
那外室是世家庶女,因为不怎么受宠,自小养在乡下庄子里,不知怎的,与外出公干的驸马看对了眼。
两个人原本准备私定终身,等驸马忙完公务就把她抬进府中做个良妾。
哪知道天降圣旨,要他尚公主。
驸马也只能把她养在外边。
因为外室出身世家,虽然是个庶女,但也不是能随意打杀的。
那些个世家出身的言官闻听了此事,还上奏先帝,以驸马骨血为重,让公主替驸马纳妾。
公主无可奈何,只能让那外室与私生子入府。
那女人和私生子也是福薄的,好不容易有了名分,结果好日子还没过半年便得了急病,一命呜呼了。
沈梦妩自然是知道康平大长公主的这些往事的,但涉及皇室,具体如何她也不大清楚。
她把她所知道的关于康平大长公主和驸马的事告诉萧珩,谁知道萧珩面上一副波澜不惊:“嗯,这事我知道。当年驸马忤逆皇室,非要抬外室入府,外室还与世家有关,闹得满城风雨。”
沈梦妩点点头:“没想到舅舅也知道,我还以为舅舅对这种事会漠不关心。”
“妇人后宅之事,我自然不甚关心,不过这件事是我做的。”
沈梦妩本来在慢慢喝着茶,方才吃得有点多,正好用点茶水消消食。听到这话,她一下子呛住:“咳咳咳……舅舅你说啥?什么叫……你干的?”
她颇为惊悚地看向萧珩。
萧珩无奈地笑了笑,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头:“想什么呢,我的意思是说,驸马那个外室的死是我干的。”
当年,驸马私养外室,闹得满城风雨,先帝震怒,偏偏那外室还与世家有关系,世家原本对这件事是当笑话看的,结果那外室是世家出身。
这下他们也淡定不了了,纷纷上书求先帝开恩,还拿三纲五常来压康平公主,指出女子替夫纳妾乃是天经地义,就算是公主也不能违背。
本朝没有明确规定驸马不能纳妾,是以世家的那些话竟然还能站住脚。
先帝为了保全皇家名声,明面上指责了一通康平公主,让康平公主亲自替驸马把那外室纳为妾室。
康平公主再委屈也只能照做。
外室洋洋得意,自以为把驸马拿捏在手里,连公主也奈何不了她,一时间在宁国公府耀武扬威,连带着对她不闻不问的亲生父亲也对她关怀备至,很是过了一段好日子。
然后,先帝暗中召来还在锦衣卫做事的萧珩,让他把那驸马的外室“处理”了。
先帝是明君,文治武功样样都好,脾气也不差,平时被言官参得狗血淋头也能笑呵呵的。
但前提是不能挑战皇室威严。
很快,那外室就得了急病死了,驸马没多久也从马上摔了下来,断了一条腿,从此走路都一瘸一拐的。
康平大长公主对此十分满意。
没两年,公主诞下一子,是为宁国公世子,至于那私生子?早被人忘到角落去了。
沈梦妩瞠目结舌。
“因着这层关系,康平大长公主对我十分和善,若你不愿意去,派人给她递个信便好,她必不会怪罪。”
这……
前世沈梦妩为谢家出谋划策,呕心沥血把谢家从一个破落世家扶持到一流世家。
在这过程中,她自然要与京中一众世家贵妇打交道。
在贵妇圈中,康平大长公主地位超然。
先帝因为她的婚事对她一直颇有几分愧疚,甚至在死前赐下丹书铁券给公主。
今上继位后,对她也时有照拂。
沈梦妩前世被封诰命后才有机会去拜见这位公主,而且还是随着别的贵妇们一起拜见。
康平大长公主可能是自己的婚事不大如意,所以非常喜欢办些赏花宴之类的宴会,为京中贵胄子女们牵线搭桥。
能参加这些宴会的,往往身份贵重,要么是宗室子弟,要么世家子女,或是朝中一品大员的儿女。
在安平侯府时,沈梦霖言语讥讽沈梦妩,就有提到“赏花宴”。
沈梦霖虽然是庶女,但待遇比沈梦妩这个嫡女还要好,柳氏经营多年,在京中贵妇圈也有几分人脉。
沈修远更是宠爱沈梦霖。
所以,康平大长公主的赏花宴沈梦霖也会去参加。
只是沈梦妩重生之前在家一直不受宠,柳氏怎么可能给她参加赏花宴的机会?
沈梦霖那时候在她面前透露自己要去参加赏花宴,也是存了几分炫耀的意思。
沈梦妩这个嫡女都参加不了的宴会,沈梦霖却可以去参加。
沈梦妩前世参加宴会的次数少得可怜,在她出嫁前,京中只知安平侯二小姐,对她这个安平侯的嫡小姐知之甚少。
少了在贵人们面前露面的机会,也就少了交际的机会。
沈梦妩毫不犹豫:“舅舅,我愿意参加赏花宴!”
柳氏不是不愿意让她去赏花宴吗?她偏要去!
而且……
前世,正是这个时候,安平侯府发生了一件大事,当然,侯府把这事捂得严严实实,外人看不出一点门道。
那时候,沈梦妩还未出嫁,所以知道一点。
这件事,说到底,还与沈梦霖有关。
柳氏如今只是个姨娘,所以沈梦霖的身份还是庶女。
大齐婚嫁讲究“门当户对”四个字。
沈梦霖的身份,可以嫁同等家世的世家庶子,又或是低嫁给寒门子弟做主母。
只要柳氏一日未被扶正,沈梦霖一日是庶女,她就不可能堂堂正正嫁给世家嫡系,成为世家主母。
大齐素来有“姐死妹续”的传统,即姐姐出嫁后如果意外身死,妹妹可以作为接替姐姐的正妻之位,继续代替姐姐服侍主君。
先帝继后便是其元后之妹。
前世,沈梦霖能嫁入谢家,就是靠的这个传统。
沈梦妩也是到临死才反应过来,原来从自己嫁给谢云峥的那时候起,柳氏、沈梦霖……乃至沈修远,就已经开始算计她的死。
只为了让沈梦霖能够名正言顺嫁给谢云峥。
前世到最后,沈梦妩其实很想问一句谢云峥,问他对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感情。
多年相伴,互相扶持,却比不上沈梦霖的花言巧嘴,比不上她能生出子嗣的肚皮。
到最后,还要害了她的命,来给沈梦霖腾位置。
沈梦妩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所幸,这一世她早早就脱离了安平侯府,与谢家的婚约也尚未履行。
沈梦霖的母亲柳氏还在姨娘的位置上殚精竭虑,沈梦霖的庶女身份依旧还未摘掉,她也无法通过沈梦妩与谢云峥接触。
眼看着沈梦妩离开了安平侯府,靠着沈梦妩上位的算计算是泡了汤。
她怎么能不急?
沈梦妩记得,前世,也是这个时候,沈梦霖出了个昏招。
也不能说是昏招,毕竟从结果上看,沈梦霖也得到了她想要的。
“逐月,安平侯府那边有消息传来吗?”沈梦妩虽然离开了安平侯府,但她把阿罗留在了侯府充做自己的眼线。
阿罗深受柳氏信赖,若非被沈梦妩抓住了妹妹这个把柄,又担心柳氏过河拆桥,恐怕也不会轻易为沈梦妩所用。
好在,柳氏也并没有怀疑阿罗。沈梦妩走后,柳氏把阿罗调到了沈梦霖身边服侍。
“回小姐,安平侯府的阿罗姑娘,传来消息,说近日二小姐都在府上准备赏花宴的事宜。还有,这封信也是阿罗姑娘说要交给您的。”
沈梦妩接过信,一目十行看完后,眼底露出思索之色。
“安平侯府近来可有什么身份尊贵的客人?”
逐月想了想:“安平侯身份贵重,除了平日往来较多的,就只有二皇子和三皇子殿下了。”
今上后宫充实,光是皇子就有十来个。其中大皇子是皇后所出,名正言顺的嫡长子,自然而然被立为了太子。
只是陛下正当壮年,大皇子又是个中规中矩的,比起他那些个惊才绝艳的庶出弟弟们,就显得有些不够看了。
二皇子和三皇子分别为贤妃和良妃所出,贤妃良妃同在四妃之位多年,又都是出身世家大族,自然也有野心把太子拉下马。
前世,好像也就是这个时候,二皇子来府上拜访,不知道怎么的,和沈梦霖遇见了。
后来的结果,安平侯府上上下下讳莫如深。具体如何沈梦妩也不知道,因为这之后没多久她就被沈修远急急地嫁了出去。
二皇子因为沈梦霖的缘故,对安平侯府自此多有照拂。
他们具体做到哪一步,沈梦妩并不知情,安平侯府把这件事捂得严严实实。
正因为二皇子的这层缘故,沈梦妩一直以为沈梦霖意在二皇子侧妃之位。
谁知道后来二皇子在夺嫡中处于下风,直接被皇帝褫夺爵位贬为庶民。
沈梦霖原本就无名无分跟着二皇子,这下算是多年算计落了空。
没过几日,康平大长公主的赏花宴如期举行。
康平大长公主自有了自己的孩子后就搬回了公主府居住,今上怜惜自己这个皇姐情路多舛,命工部扩建了一番公主府。
沈梦妩下马车时,公主府前已经停了不少装饰华丽的轿辇和马车。
朱红色的大门敞开着,两侧站着衣着整齐的侍女和侍卫。
和音递上请帖,立刻有容色端正的女官上前引路:“沈小姐,请随奴婢来。”
踏入公主府,沈梦妩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府内的景致比她想象中还要精美绝伦。
穿过前院的影壁,眼前豁然开朗。一条蜿蜒的玉石小径通向深处,两旁是精心修剪的花木,各色名贵花卉竞相绽放,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
康平大长公主不愧是如今最得陛下宠爱的公主。
沈梦妩心中暗暗感慨公主府的奢华,前世她出嫁前一直被柳氏拘在安平侯府,是以从未来过公主府。
出嫁后又为了谢家忙碌奔波,只与康平大长公主有着模模糊糊的几面之缘。
转过一道回廊,眼前出现了一片开阔的草坪,上面摆放着数十张精致的矮几和绣墩。
已经有不少衣着华贵的少女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谈笑。
“沈小姐请在此稍候,公主殿下稍后会亲自前来。“侍女福了福身,退到一旁。
有人瞥到沈梦妩,当即低低抽气一声,与身旁姐妹耳语两分。不多时,两名身着襦裙的女孩热情迎了上来。
“妹妹安好。这位妹妹瞧着颇为眼生,不知是哪家的小姐?”
沈梦妩也是一笑,她生得美,不笑的时候瞧起来温温柔柔,一笑却又色如春花。那两名女孩看得不由得晃了晃神。
“两位姐姐好,我乃是昭国公的外甥女,名梦妩,单姓一个沈。”
两名女孩对视一眼,先是有些疑惑,再是恍然大悟。昭国公的外甥女……那不就是安平侯的嫡长女吗?
听说这位安平侯嫡女自小亲娘就去世了,府中由继母姨娘把持,在侯府里头过得颇为辛苦。
好在最近被她的亲舅舅昭国公接了回去,听说为了此事,陛下还训斥了昭国公一顿。
文丞相出身寒门,倒是与萧珩没那么多利益冲突。
两名女孩还算天真年少,并没有那么多大人们的算计。听了沈梦妩自报身份,也只是感慨她命途多舛。
身着鹅黄色襦裙的年长一些的女孩道:“我名文明月,这是我四妹文明镜,沈妹妹平日长居后宅,想必不大参加这些宴会。”
沈梦妩点点头。她哪里是不大参加,实在是柳氏一直拘她在府中,不许她参加这些个宴会。
文氏姐妹说得委婉,想必也看出一二端倪。她们不点破,也是保全沈梦妩的面子。
妹妹文明镜拍手笑道:“妹妹不妨与我姐妹二人做个伴?”
文氏两姐妹的父亲正是当朝丞相,前世沈梦妩也听过文氏这两姐妹的名字。
沈梦妩知晓她二人是好心,当即点头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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