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的经济生活,几乎从她诞生之初就已开始。神宗第一女降生,皇帝就借着“皇女赏赉之用”的名义,张口向太仓和光禄寺各要十万两银子,和群臣博弈后最终成功要到光禄寺十万两,不过这笔钱只能视作神宗私用,严格来说还算不到皇女头上。皇女在宫中的成长支出并不大,洪武九年曾定制,公主“未受封者,岁支纻丝一十匹,纱一十匹,罗一十匹,绢三十匹,夏布三十匹,木棉布三十匹,绵二百两”。据张鼐《宝日堂杂钞》所载万历朝宫中月膳底单来看,明代宫膳供应范围广泛,包括皇室成员以及大小宦官、宫女乃至外廷官员等,身为宫眷,皇女理应也有一份。然而这都是些微末开支,公主们的大头支出,主要是从嫁妆开始的,而她的第一件必备的嫁妆,就是一整套宅院——公主府。
明朝曹国长公主朱佛女像
公主府
公主府制度订立较早,洪武五年就已确定。当时规定:“唐、宋公主视正一品,其府第并用正一品制度。今拟公主府第,厅堂九间十一架,施花样兽头,梁、栋、斗棋、檐桷彩色绘饰,惟不用金。正门五间七架。大门用绿油,铜环石础,墙砖镌凿玲珑花样。”洪武七年,又命吏部考汉唐典制,于公主府“设家令一人,正七品。司丞一人,正八品。录事一人,正九品”。洪武九年太祖长女临安公主出嫁,驸马李祺尚公主,“复营宅于主第之左,以居之”。之后的洪武十五年,工部开始大批建设公主府,两年后建成宁国公主等五公主府。而宁国公主在洪武十一年就已出嫁,都已结婚六年才有了自己的新宅,这似乎说明明初这一制度尚未完善。这次建设之后,凡公主出嫁事先建府基本成为定制。
公主府一般建在皇城近处,方便公主出入宫廷。明初公主府多在南京“皇城北门外西偏,弥望皆朱门碧瓦”。宝庆公主府第,即“在南京宫城后载门北”。临安公主在洪武年间因李善长案牵连,“徙宅于聚宝门外碧峰寺之南……城外府制,与赵、梅二都尉府同”。可见仍是公主府规制。永乐年间政治中心移至北京,根据一些文献记载,公主府仍分布于皇城周围。像顺德公主府,位于宫城东安门外。驸马石璟宅院所在地更得名石驸马大街,在今西单以南,也靠近西苑。永平公主府后被收为酒醋面局外厂,位于今钟楼北侧的国旺胡同,南靠皇城。驸马冉兴让宜园在今外交部街,位于皇城东侧。胡应麟曾作《过万都尉馆赋赠》诗记述瑞安公主和驸马万炜的宅邸:“坐卷珠帘夏日长,主家楼阁凤城旁。金池草色连兴庆,玉洞花枝映寿阳。”结合诗句来看,可知公主府邸距皇城不远,还和姐姐寿阳公主的府邸相连。公主府在公主逝后会留给后人使用,但也难逃没落倾颓的命运。像洪武年间南京诸公主府邸,到成化年间,百年之内“皆倾颓略尽”。只有宝庆公主府,在后人“极力撑持”下,“使岿然如故”,“美轮美奂,不改旧观”。
公主府都有一定的建制标准。宣德三年“新作公主府三所于诸王邸之南”,宣宗专门谕下工部:“居室不必大、多,不可过为华侈,但令坚壮,可永安耳。”明前期公主府的建设,大都遵循了宣德年间的这一要求,建筑不求豪奢,而以简朴坚固为好。像顺德公主府,就是将“东安门外官房”改建,只命内官监工修葺一下就用作了公主府。又如景帝固安公主,虽然下嫁时“礼仪视公主”,但也未建公主府,只“以故尚书蹇义赐第改赐之”。前期的公主府建设因为工期仓促,像顺德公主九月建府十二月就已入府成婚,往往并未达到坚固这一指标,故而像太祖时南京各公主府,百年之内“皆倾颓略尽”。及至明中后期,公主府的建设一改前期的简易,愈发壮观宏丽,明末荣昌公主所居就有“都中大房十余所”。世宗时,还曾赐予永康、德清大长公主房价银各二千两,猜测是用来修缮旧居。嘉靖元年世宗“命修中公主府第”,开始为尚未册封的公主建府,避免了前期仓促赶工导致工程质量不高的弊端。后世多遵从这一规定,如万历九年九月,“五公主府第兴工”,到万历十三年十二月,已被册封为瑞安公主的五公主才出嫁。公主府建设在明后期的实录记载中频繁出现,如万历十四年三月,“六公主(延庆公主)府第安石竖柱上梁,祭告后土司工之神,遣侍郎王友贤行礼”。而天启年间六公主(宁德公主)、八公主(乐安公主)府第兴工及遂平公主府工成,都曾遣工部尚书、侍郎等高级官员祭告行礼。可见公主府的建设,因其工程规模的扩大,在明代后期已经成为一项值得记载的官府工作,而一些权贵也借机在工程预算中做手脚,中饱私囊。万历年间,贺盛瑞任工部营缮司郎中,主持修建荣昌公主府第,先期估价“计银七万两有奇”。开工前,户部、兵部、工部尚书和司礼监太监奉旨与科道官阅视工程,贺盛瑞参与检查,“通前彻后,逐一看验,殿于(宇)寝室,围廊门座等,俱因旧房,未有加一椽一墙者,止易瓦并墁饰油漆等工。公细计之,即五千金已属多余,乃费帑金至七万乎?内监犹欲添银,日夕聒扰,公分毫不加”。公主府以旧屋改造只需五千余金,却被人为拔高至七万多两,中间盘剥可谓惊人。
公主府建成后,内部役使人员多来自朝廷委派。公主府例有内官使唤,除公主出府例拨外,还有之后赏赐的,像成祖就曾一次赐给宁国公主安南阍者十名。洪武二十三年公主府家令司被改作中使司,秩正七品,“以内使为之,给以印章。冠制用方帽顶,与官之制有别”。洪熙元年还曾下诏“为嘉兴、延平、庆都三公主府造中使司印”。这之后中使司不见于正式记载,沈德符认为“后亦不知何时废罢”。但根据相关史料,中使司应该是一直存在的。《今言》记载:“公主府中使司,司正司副皆杂职。”《酌中志》也提到公主府,分拨有“中使一员,阍者数十员”。庆都公主府司副李㫤、永平公主府中使青山、永宁公主府中使赵禄等人的记载仍见于明实录,有些只是叫法发生改变而已,像本府阍者、掌府中官、公主府阍者等,既然能够出面代表公主府向朝廷上奏,应即本府主事。宫内派出人员还有宫人,世宗上谕曾提到祖制规定,公主出府例拨宫人二十余侍奉。宫人中有所谓的司宫老婢,又称为管家婆、婆婆;还有贴身宫女,称之为小姐。《宝日堂杂钞》所载万历朝宫中月膳底单,就有延庆长公主小姐、瑞安长公主府婆婆、瑞安长公主人役等名目。此外,嘉靖六年还曾规定,“凡公主出府奏讨校尉,准行锦衣卫拨校尉三名、军三十七名”看守府第。有些公主府还会买进奴婢使用,像景泰年间驸马焦敬因“收养逃军为奴、娼女为妾”被责罚。正统年间驸马薛桓、石璟因“隐藏无藉为家人”被科道章劾。孝宗时有大臣上奏,称在京各驸马皇亲之家,“蓄养奴婢家人之类,比之旧制或多逾十倍”。这些家奴时常借着公主驸马的权势为非作歹,像驸马王谊“纵其家奴于河间府占耕军民田,肆逞暴横”。隆庆公主府曾有“家僮”在外惹事,甚至诬陷顺天府官。宪宗之后,一些公主驸马更指使家奴经商夺利、骚扰地方,成为一时公害。明代对自宫者管束严厉,有公主驸马不顾禁令,以用人不足为由擅自买入自宫者。正统五年永嘉大长公主家所买“净身人杨敬,因盗金册自经”,英宗为此致书公主训诫。同年十月,宝庆公主驸马赵辉,又奏请发还家用自宫人,被英宗以私买自宫者为由训斥一番。对于收用自宫者的行为,皇帝并非隐忍不发,景泰二年就曾大收公侯驸马伯家用自宫者,其中西宁侯家三名宦者,因“系随侍故母咸宁大长公主”的内廷人员,才被允许留用。公主府的家人因是朝廷拨给,公主逝后并非归为驸马私产。正统四年嘉兴大长公主薨,驸马井源奏请皇帝批准,才能调拨家人十户看守坟茔。景泰三年,驸马焦敬、石璟、薛桓“上章乞分用故驸马井源家人”,也被景帝驳回不允。
嫁妆赏赐
府邸之外,公主嫁妆同样可观。史载公主成婚时,“将及纳婿,预先选日安床及运装奁、金银、段匹等物入府”。宝庆公主为成祖夫妇喜爱,出嫁时“资班比诸公主特厚”。前期公主待遇尚属中平,及至明中后期,公主婚礼费用大增,靡费日盛。尤其神宗一朝,皇室奢靡,日益挥霍不知遏制,公主出嫁婚礼费用也支出惊人。万历十三年瑞安公主出嫁,金银作局内监上奏称,世宗时公主下嫁,索费不过三百两,现在索用各色金至二千三百余两,珠宝称是,费用加大而财源不足,该局力不能支,户部也同时上奏请减费用,神宗仅同意削减三分之一。其后的万历二十三年,荣昌公主下嫁,要“合用金两珠石,敕户部照数买进”。户部尚书上书神宗,希望皇帝“念灾沴频仍,边饷倍缺,帑金既竭,珠宝难市”,依瑞安公主例减免三分之一,神宗答应后,公主婚礼所费依然达到“用至十三万五千两”这一新高。至万历三十六年七公主下嫁,“宣索至数十万。世卿引故事力争,诏减三之一。世卿复言:‘陛下大婚止七万,长公主下嫁止十二万,乞陛下再裁损,一仿长公主例’帝不得已从之”。其他零散费用像选驸马、公主成婚要用的纸张笔墨、刊刻匠工食银、各类路费食银开销,都需要宛平、大兴等地方财政支出,公主出嫁使用的女轿夫也要由宛平县出钱雇佣。诸如此类的大量皇室花费,让明廷国库入不敷出,甚至出现了大臣与皇帝讨价还价的滑稽场面,若追究明王朝走向衰败的原因,或许也可以给这些公主们“记一功”了。
公主除了得到所谓“金银段匹等物”的嫁妆,还会得到皇家的大量赏赐。明代每逢节令及皇帝登基等喜庆大典,都会依例赏赐公主白金、文绮、纱罗、钞锭、西洋布等物品,遣内官等人分赍与之。公主生日例有赏赐,永乐元年宁国公主生日,“赐凤冠一顶并钞币等物”。弘治后期因为公主千秋节令的赏赐“亦倍往年”,还曾引起大臣上奏请求节流财用。一些和皇帝关系亲近的公主驸马,更是被皇帝多次赐赉,像宁国公主在成、仁、宣、英四朝备受关爱,赏赉记录不绝于实录,《弇山堂别集》中更是记载了永乐一朝宁国公主赐品,从金银珠宝绸缎到佛像法器酒食,乃至太监应有尽有。英宗时,一次就赏赐含山大长公主珠“翠九翟博鬓冠一顶,白金三百两,钞一万贯,各色纻丝十匹,纱十匹,罗十匹,生熟绢三十匹”。隆庆公主驸马游泰,“其诸蟒衣、斗牛、玉带、庄田、奴仆,与夫珍异之赐无虚日”。广德公主驸马樊凯,“历事三朝,皆承宠眷,弓矢甲胄、剑佩及蟒衣玉带、庄田奴仆之赐,时时有之”。又有如咸宁公主因和仁宗友爱,仁宗刚即位,就“命户部增咸宁公主岁禄米千石,通前二千石,仍岁增钞万锭”,又命“赐咸宁公主孳牧马五十疋”。宣德三年更“敕户部岁赠赐咸宁长公主钞五万贯,自宣德三年始,就南京官库支给”。不久,又“赐皇姑咸宁长公主银五百两,钞一万贯,文绮彩币一十五疋”。而当年慢待仁宗夫妇的安成公主在仁宣两朝却几无进项,等到英宗即位,公主写信向侄孙哭穷请求增加岁禄,英宗复书:“所喻增添禄米,数年荒旱,百姓艰难,朝廷所用粮饷不敷,姑如旧支用。”仍是不允。武宗年间,甚至直接“夺故永平大长公主府第为酒醋面局外厂”,公主孙李梅上疏陈诉后,才给了价银一千二百两做补偿。
通过陪嫁以及赏赐,公主家常有宫廷流出的稀世珍宝。《客座赘语》就曾记载宁国公主后人所藏公主遗物,“所用遗墨半挺,上用紫金打成龙口吞之”,又有“一白瓷酒杯,酌酒满则隐起一龙形,鳞鬣具备,倾去其酒,则不可见矣”。这些装饰龙纹的物品只能是内府所赐。孙承泽也曾在驸马巩永固家见李公麟所绘罗汉图十六轴,“精工绝伦,是八公主自尚方带出”。公主的御赐用品,按照定制在死后是要交还内廷的。如乐安公主逝后,“例有遗念之进。上谕:遗念不必进,其冠顶服册及有龙凤袍器者恭进”。驸马巩永固“因进长公主金册三道,九翟珠冠一顶,礼服一袭,龙凤袄裙十四件,龙凤尺头二十匹,龙凤屏椅九件,凤床六张,凤衣镜一架”。同时上奏称缴还公主金册等物,“起于遂平长公主,乃近例也,非旧则也。向臣恭谒寿阳、遂安、延庆大长公主坟园,及观其宗祠,其金册衣冠宛然在列,其子孙凛遵世守,设其裳衣,不啻圭壁琬琰。盖先朝之制,亦未详进缴之例也”。思宗“得疏恻然,因还其冠服金册,止收龙凤器物,至著为例”。吴梅村《萧史青门曲》以诗言记述此事:“玉房珍玩宫中赐,遗言上献依常制。却添驸马不胜情,至尊览表为流涕。金册珠衣进太妃,镜奁钿合还夫婿。”不过巩永固所谓“近例”之说并不成立。如成化年间隆庆公主薨逝,即“以受封金册,袝敛葬翠微山”。广德公主薨,“故事,以原受金册袝殓。宪皇特命传谕,誊黄易之金册,留其家世传”。可见收缴金册等物应是明廷惯例,偶尔出于皇帝特恩,才会给公主后人留下一些御赐用品以资纪念。永平公主府中,就留有“御赐大长公主遗像及凤床、班剑等物”。作为皇家用品,普通人是不可僭用的。正统年间南京刑部右侍郎齐韶因罪弃市,罪状之一即“僭买永嘉大长公主府卧床”。天顺年间,兵部尚书陈汝言僭买嘉兴公主驸马井源第宅被惩处。天启年间宁安公主子李承恩,就因家中存有御赐公主的龙纹漆盒瓷器以及五爪龙袍,被魏忠贤以“盗乘舆服御物例”陷害。而魏氏私党心腹涂文辅,却敢“夺故宁安长公主第为廨”,无人敢问。
岁禄庄田
明代公主的经济来源,主要还是来自赐予的禄米和庄田。公主岁禄,洪武九年初定为“已受封者,庄田一所,岁收粮一千五百石,钞二千贯”,但因为财力不足,“自初封十王之外,未有沾被者”,因此尚无公主享受到这一待遇。洪武二十七年,更定“公主及驸马都尉,岁食禄米二千石”,之后历代成为定制,当时中书丞相岁禄不过二千五百石,可见公主驸马待遇之高。宣德三年开始公主驸马岁禄例由南京仓支给,到了嘉靖十七年又改令公主禄米俱在京支给。随着宗藩禄米成为政府一项极大的负担,朝廷开始采取各种措施变相地降低俸禄。公主禄米也随明代俸禄制度的演变,经历了从全米到米麦兼支、米钞兼支的过程。早在永乐初年,公主岁禄已经米麦兼支,“宁国长公主岁禄给全米”就已作为一项恩典被记录。正统初年,“永平公主禄米一千石,支米三百石,麦七百石”,为了多得一些价高的禄米,公主多次求乞,终于获得皇帝“米麦中半兼支”的许可。到了孝宗时,原本公主驸马禄米“支麦不折钞”的规定也被取消,改成“俱准公侯折俸例,并折钞”。世宗时,给永福公主和驸马的岁禄二千石,内中就已是“本色一千四百石,折钞六百石”。皇帝偶尔还会借机赏赐,增加公主岁禄。如洪熙元年增宁国大长公主岁禄米三百石,加怀庆、天宁(大名)、永嘉、含山、汝阳、宝庆六大长公主各禄米二百石。武宗即位之初,加淳安大长公主、宜兴大长公主岁禄一百石。永康大长公主圹志记载,世宗登极,岁加公主禄米一百石。遂平长公主圹志亦载,思宗“登大宝,岁加禄米百石”。神宗时,还将“收完泾府所遗禄米二千石”,给宁安大长公主、瑞安长公主、荣昌公主各三百石。而一些公主也会以各种理由请求增加禄米,像英宗时含山大长公主“自陈年迈家属多,乞增岁禄。诏复增本色米二百石给之”。而安成公主也曾向英宗请求“增添禄米”,却遭到拒绝。
在古代社会,田地是最重要也是最主要的财产,故而历代公主多有赐田、分地,明代公主同之,“生前有赐给庄田,以资养赡。薨后有护坟地土,以供香火”。早在太祖时,爱女寿春公主就曾获赐“吴江县田一百二十四顷七十亩,为粮八千石”。但这一时期的赐田,还主要是禄田性质,并非后世所谓庄田。庄田是朝廷于岁禄之外,另外赐予的土地,以其收益供应物质需要。明代赐庄田始于洪熙元年,当时宣宗“以初之国”,赐给赵王高燧“田园八十顷有奇”。而洪武、永乐年间,“北直隶、山东地方土广人稀”,官府多招佃民众垦荒,逐渐掌握了大批国有土地,并用于分赐。“仁、宣之世,乞请渐广”,仁宗曾赐顺天府房山县栗园地十九顷给嘉兴公主。宣宗“赐真定公主武强县退滩田土九十四顷”,还曾“以保定府雄县利仁等社地八十五顷”赐庆都公主。当时还有将禄田转换为庄田的例子,咸宁公主驸马宋瑛有赐田在凤阳,“准禄米一千一百石,地不滨水,艰于运载”。在公主的请求下,宣宗命将苏州没官田地山场一百余顷换与驸马。明前期,公主所得庄田面积还较小,最多不过百顷左右而已,主要由皇帝赐予。自宪宗年间开始,庄田赏赐逐年扩大,而且公主开始屡次自行求请,开口向皇帝索要庄田。成化四年赐嘉善长公主退滩空地三百余顷,“时公主已有赐地,至是凡三奏,故又给之”。成化九年“赐广德、宜兴二长公主任丘县地九百顷有奇”。次年,隆庆长公主更是狮子大开口,“奏乞滦州及玉田、丰润二县闲地四千余顷”,最终宪宗“命以闲地一千顷二十亩赐主”。孝宗时,仁和长公主四次奏请,讨得庄田五百八十顷,德清长公主则在两次乞请后讨得六百四十顷。皇家的金枝玉叶们为获取土地,赏赐、奏讨、纳献、侵夺无所不用,使得朝廷不得不屡次下文,命令公主、驸马严格看管庄田管庄佃户人等,不许令其仗势欺人,侵占民田。嘉靖之后,土地集中现象更为严重,公主赐地动辄千顷,远超明初公主。如嘉靖三年永福长公主“请宝坻、武清县地千余顷”。户部奏言:“公主前已给有庄田,未及旬月,复有此请。若戚里之家互相仿傚,则尽畿内之地不足以供之。”世宗却仍命勘地给予。到了嘉靖后期,宁安公主一次所赐庄地就过千顷,嘉善公主更获得蓟州牧马草场地二千五百余顷。神宗时,曾先后赐给三个妹妹寿阳、瑞安、永宁长公主庄田各二千五百九十五顷八十二亩,此后公主赐田多依照这一定例给予,熹宗时宁德、遂平长公主即获庄田如上数。公主庄田除来自御赐外,还有来自皇室亲属的赠田。像宪宗时徽王将之国,奏辞所赐庄田,而请将“武清县塌河水甸地一千八十顷”,转拨给同母姐姐宜兴长公主。偶尔还发生过公主向国家上缴庄田的情况,像景泰六年永嘉大长公主奏,“近见京师军马数多,用粮浩大,愿以永乐、宣德、正统间所买直隶无锡县田一处,计一千二百余亩,岁入租粮七百余石,尽归有司,以助供给”。如此捐家报国的公主,在明代实属罕见。
明代中后期,随着岁禄的拖欠,“公主食禄之家也,兼以驸马两禄,犹称日给不足”。公主们愈发地渴求于土地的获得,每每逾制乞请土地,并常常得到皇帝的支持。随着公主们赐田增多,京畿地区有限的土地被皇室权贵分割殆尽。如河北定兴在明末时,县内庄田籽粒地十场,分别为“一乾清宫、一慈宁宫、一雍靖王妃、一寿阳公主、一瑞安公主、一延庆公主、一恭顺侯吴汝胤、一驸马许从诚、一锦衣卫千户陈尚忠、一五军营”,尽被瓜分。为了抢夺土地,公主和其他贵族以及百姓之间,因为土地诱发的矛盾逐渐增多。英宗之后,“权豪势要专利病民,或称为退滩,或指为空地,往往朦胧奏请”。公主驸马亦跟风侵夺民田,获得皇帝许可后,凭借政治特权掠夺国有或私人田地。正统三年驸马赵辉就因“逼取民田三千余亩为己业”被科道弹劾。正统十二年驸马王谊“纵其家奴于河间府占耕军民田,肆逞暴横”。成化三年户部上奏:“崇德长公主所请直隶河间、保定、真(定)三府地一千余顷,及淳安长公主所请保定府并河南项城县间地四百余顷,俱系军民租税世业,实非闲地。”宪宗下旨所请皆不许。隆庆长公主意图侵占民田,派出家僮仗势欺人,“诬府官枉勘,民又群殴之”,最后皇帝仍赐以千顷庄田,而没有追究公主家僮的罪行。武宗时期,诸王外戚更是“求请及夺民田者无算”。正德元年淳安大长公主钦赐庄田因遇涝渰没荒废四十余顷,公主为挽回损失,竟欲侵占邻近民田做补偿,在官员的力争下才没被准许。当时又有锦衣卫百户家庄田,“被人投献于德清公主府”,两家为夺田地闹上朝堂,武宗御断将土地赐给了公主。正德四年宜兴大长公主和庆阳伯夏儒、锦衣卫千户王敏因赐田地界相连互有侵夺,请裁争田。万历年间驸马侯拱宸,“召游棍为家人,听从拨置,纳投献为己业,滥肆侵渔”。为夺田地甚至“私刑拷毙人命”。
公主庄田也并非只进不出,遇到比她权势更大的权贵,手中田亩也只能乖乖让出,庄田所有权即行转移。永乐年间,汉王朱高煦就曾“侵占各公主府牧地及民田为草场”。嘉兴公主驸马井源战死土木堡,仁宗赐予的公主庄田旋即被太平侯张軏占据,昌平县田则被英宗改赐给了太监尹奉。天顺年间,知府岳正被构陷充军,罪名之一就是“尝夺公主田”。刘瑾当权时,曾强夺“淳安大长公主故崇文门外庄园”,刘瑾失势后,“皇店官校复规为官园”,直到嘉靖元年才由公主上书讨回。明朝前期,公主赐田在公主薨后,朝廷会按照庄田数目多寡,留给公主子孙部分庄田以供赡养。像正统年间,宁国大长公主子孙,受公主“原给庄田之半……供奉时祀,全活子孙”。弘治年间,命以原赐故崇德长公主庄田三百顷给其子,又以原赐嘉善大长公主任丘等县庄田仍赐其子。正德之后,随着庄田资源的日益匮乏,新晋贵族们开始把目光盯向了已经没落的前代贵族的土地。嘉靖四年,玉田伯蒋轮“请故宜兴大长公主田干顷,言官部臣皆执不可,上特许割其半畀之”。之后还特诏:“自今但系先朝给赐戚畹田土,不许妄争,以伤朝廷大义。”嘉靖六年,皇亲郭勇又和已逝永福公主驸马邬景和争田。世宗专门下令:“今贵戚之家,第宜安分循理,如妄为奏讨,或恃势兼并军民田地者,所司奏闻处治。”为了制止土地稀少引发的贵戚争田事件,同时增加政府手中持有的庄田数额以供赏赐所需,嘉靖二十九年规定削减皇家远亲的庄田数量,凡公主、国公庄田,世远者存什三。隆庆二年定制,“勋臣传派五世者,限田百顷。戚畹限田七百顷。宗支已绝及失爵者,夺之。奸民影射者,征租入官”。万历十六年又规定,驸马传派五世,准留十顷供主祀。此后公主庄田,驸马尚存者“方得承受,改留地土”。万历十九年寿阳公主薨,神宗命留给驸马侯拱宸“护坟地土一千五百顷,余退还入官”。万历二十二年已故驸马梁邦瑞父梁桂,奏讨永宁长公主庄田,户部奏留五十顷。神宗命“既无亲支,着与香火地五顷”,将庄田尽数收回。
晓耕图
公主庄田可由官府出租给佃农,并代为征收地租,还需上缴一部分收益给政府。为了多得租税,公主们有时会请求皇帝免去土地税收,像宣德六年“宁国大长公主遣人奏,近因钞法不通,蔬地每亩征钞三百贯,已蒙减半,请悉蠲之”。宣宗虚言搪塞没有应允。有时皇帝也会通过一些税收减免赏赐公主,宣德五年就曾将“近赐庆都公主地”每月三千六百贯的纳钞免除。更多时候,公主会请求自行收租,意图多收租税满足私欲。皇帝允许之余,不忘在官样文字中写上“仍申禁管庄人等毋得暴横为非”,其实际效果可想而知。成化后期,户部就奏称畿内庄田多为勋戚势家所据,“且不纳税”。弘治初年,各王府及内外勋戚庄田“每亩征银三分,水草湖荡每顷征银三钱五分。有司类收解纳”。延至后期,“各处军民开垦空闲田地,近来俱赐王府及勋戚之家自收子粒,毒害殊甚”,或征银达到五分,民不胜困。而皇帝对自行征收的放纵更助长了这一情况的加重,如弘治十四年驸马樊凯奏乞将钦赐庄田自行征收,户部以为,“庄田子粒俱有司收征给用,遵行已久,官民称便,已为定例”,拒之,但孝宗仍特许之。范例一开积弊立增,最终迫使孝宗又不得不专门下谕:“各处钦赏庄田有自收子粒。管庄人等分外需索,逼民逃窜,今后令有司征收送用。”此后历代赐田官府代收似乎成为定例,在《明实录》中偶有请求自收者,除恩礼外基本不允。万历九年还曾重申禁约,凡“私自征收、多勒租银者,听屯田御史参究”。不过据《宛署杂记》罗列的万历时期宛平县诸勋戚庄田,后注多有“本爵自征”字样,看来这一禁令的执行效果并不显著。但总的来说明代后期公主庄田银两,例由官府代为征收应是常例,像熹宗时,“赐宁德、遂平二公主庄田五千一百九十一顷,岁征银七千七百八十七两,自天启六年为始,顺天各府务及时解部转给,以称朝廷亲亲之意”。
除庄田外,公主还屡屡请求其他经济资源。仁宗即位,赐给咸宁长公主孳牧马五十疋,宣宗赐给真定长公主草地三十二顷,宪宗应隆庆长公主奏求,一次就赐给武清县牧地草场三百余顷,这在当时都是珍贵的畜牧资源。思宗时还将邯郸、曲周等五县草场赐给乐安长公主,每年获租银九百七十余两。而仁和公主更是颇有经济头脑,正德元年就以“孀居禄薄,五子成长不能自给”为借口,请“浑河大峪山煤窑四座榷利养瞻”。所幸皇家觉得此地临近皇陵,怕伤风水而没有准许。崇祯年间,惠安伯张庆臻家“煤窑二十六座”,被人“投献驸马都尉侯拱宸、巩永固、刘有福三家”,看来煤矿带来的巨额收益始终吸引着公主、驸马的注意。嘉靖二年淳安大长公主奏讨“没入犯人王准房屋”,工部上奏称房已经卖了,同时说驸马蔡震早已奏讨过三里河的园地、房屋,没过数月又来讨要,应该拒绝,世宗听从部议没有准奏。明初禁止功臣宗室经商,驸马欧阳伦因为私贩茶叶,被太祖处死,禁例不可谓不严。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明中后期经济发展商品流通,巨大的商业利益使得金枝玉叶们马上把手伸向了各项商业活动。正统年间开始,“京城官店、塌房多为贵近勋戚所有”。正统五年永平大长公主“令家人诣蔚州买松木千余,至卢沟桥,奏乞免抽分”,即要求免除商税,但没有被同意。当时宗室经商业已蔚然成风,禁商令一定程度上流为具文,贵族们纷纷下海与民夺利,只是为避嫌疑往往指使家奴出面张罗,出事可以推卸干净。如庆都公主驸马焦敬,唆使公主府司副李㫤于“文明门五里建广鲸店,集市井无赖,假牙行名诈税商贩者,钱积数十千”。还派府内阍者于京畿诸通商要道,诈收税款。顺德公主驸马石璟,使家奴放高利贷给卫军,还“令家奴货私盐,载以官舟”。宝庆公主驸马赵辉,“令家人陈纲商贩”,“殖货日不足,强夺民利”。崇德公主驸马杨伟,在南京“把持行市,遘怨京都”。嘉靖初年,通州码头一带“皇亲贵戚之家列肆其间,尽笼天下货物,令商贾无所牟利”,驸马邬景和就借家奴之手在码头“多蓄无赖网利剥民”,“纵容家人,张开店面,刻害商民”。嘉靖九年驸马谢诏“陈乞于近地列肆,召商如皇亲例”,反被世宗驳斥一番。
此外,公主还有一些零散的经济权利,像婚后仍由光禄寺管理伙食。《宝日堂杂钞》所载万历三十九年宫膳底单中,已经出嫁的皇帝妹妹和女儿依旧在宫中领伙食费,她们位下的婆婆、小姐、人役等,也依旧吃着朝廷伙食。其中如瑞安长公主膳一份,包括“猪肉十五斤,鹅二只,鸡四只,猪肚二个,鸡子十斤,白面二斤,香油三两,面筋一斤,豆腐二连,乳饼八两,黑糖二两,胶枣一斤,水笋二斤,豆菜一斤。每日共银一两四钱五分二厘二丝,每月共银四十二两一钱八厘五毫八丝”。依靠着来源广泛的经济收入,当朝公主的生活一般都很宽裕。吴伟业《萧史青门曲》记录光宗宁德公主、乐安公主在崇祯年间的生活:“道路争传长公主,夫婿豪华势莫当。百两车来填紫陌,千金榼送出雕房……两家姊妹骄纨绮。九子鸾雏斗玉钗,钗工百万恣来取。屋里薰炉滃若云,门前钿榖流如水。”《帝京景物略》也曾记载大兴县建有驸马冉兴让和万炜的私宅园林,白石桥还有万炜白石庄,驸马于平日效仿名流延揽宾客,享尽荣华。到了明朝后期,随着朝廷费用日益不足,作为近戚的公主驸马还需时常出资补贴朝用。像嘉靖、万历、天启年间,奉天等三大殿被焚,内廷宫眷及诸王、公主等都曾入捐助工银两。天启六年宁远之战,熹宗发往前线的赏银,就有公主捐银其中。崇祯九年军费紧急,思宗无奈之下只好向驸马王昺、万炜、冉兴让各借十万金发往大同、西宁。及至明朝灭亡,皇权护佑下的特权一时除尽,曾经的天潢贵胄沦落为胜朝劫余。清人对待前明贵族,只将原属田土“量口给与,其余田地,尽行分给东来诸王勋臣兵丁人等”。驸马冉兴让被大顺军追赃拷掠而死,寿宁公主名下的顺天等府州县赡田,也被清廷收缴以充国用。驸马侯拱宸宅邸被征用为朝鲜世子馆处。只留给宁德公主夫妇“银百两、地二百晌以资赡养”,生活一落千丈,正是“碓粉脂田县吏收,妆楼舞阁豪家夺。曾见天街羡璧人,今朝破帽迎风雪。卖珠易米反柴门,贵主凄凉向谁说”。驸马刘有福不堪没落,顺治十四年意图反清被杀,公主因“系故明泰昌帝女,应免入官。交礼部与故明妃嫔一体赡养”。而那位皇姑荣昌大长公主,“都中大房十余所,俱遵旨腾与大兵居趾”,自己及家口先被迁于“固安荒村族人之家”,后又迁于“县南之荆垡”。所属赐田和自置地,亦因圈地“有丈给官兵者,有补给民间者”,“转眼则无赡口矣”。昔日受人奉承、不可一世的金枝玉叶,竟落得哀哀无告,“朝夕嗷嗷”之中了。
(本文摘自彭勇、潘岳著《明宫彤史:明代宫廷女性》,江苏人民出版社,2025年8月。澎湃新闻经授权发布,原文注释从略。)
来源:彭勇、潘岳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