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姐白丫（一）

白丫不姓白，因为她长得白。

白丫没见过生身父母，她是赶马车的父亲，从路边捡回来的。

她的母亲并不开心，家里有6个半大不小的儿子，吃糠咽菜都填不饱肚子，现在又莫名多了个女儿。

母亲舍不得把白丫丢掉，不是她心地善良，是白丫的襁褓里，有12块7毛钱的现金，还有30斤全国粮票。

母亲认为这是她收养女儿的契约。

白丫不懂这些，饿得“哇哇”直哭。

母亲没东西给白丫吃，但她有一张会抱怨的嘴，抱怨丈夫没本事，做人点儿背，别人走路捡钱，他却从路上捡了个只会白吃饭的丫头。

老实丈夫被妻子念叨的心烦意乱，最后猛的把烟袋锅往鞋底上一磕道：“钱留下，孩子给隔壁老三送过去。”

隔壁老三是父亲的堂弟，村里唯一的赤脚医生。他媳妇是民办老师，两个人一年前刚结婚，挣的都是队上最高的工分。小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滋润。

半个多月前，堂弟家添了个儿子。母亲掂了10个鸡蛋去串门儿，未几又把鸡蛋拎了回来。

理由简单的很，堂弟家别人送的鸡蛋多得很，堂屋都搁不下了。

鸡蛋多，营养跟得上，奶水就足。白丫和弟弟小迪都吃得白白胖胖。

小迪他娘也很喜欢白丫，回娘家都带着，不知情的人都以为她生了对龙凤胎。

两年后，小迪又添了个妹妹可儿。

白丫以大姐身份自居，将弟弟妹妹管得服服帖帖。

白丫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真的认为自己和小迪是龙凤胎。“爸爸”“娘”喊得此小迪都亲切。

白丫五岁那年，和小迪一起上了育红班。

可开学第一天，就有个大两岁的男孩，去抢小迪带的红姑娘儿（枸杞）。

乡村医生家里的孩子，向来把这东西当零食吃的。

小迪自然不肯，俩男孩扭打到一处。

白丫不声不响，抡起自带的小板凳，就将那小子开的瓢。

对方虽然理亏，可还是气势汹汹的杀上门来。

“打破脑袋赔核桃”，爸爸和娘依照惯例，包了二斤核桃赔给人家。

破头男孩哭哭啼啼，一副吃不到枸杞誓不罢休的模样。

爸爸只能陪着笑脸包了一大包红姑娘儿，并叮嘱人家，这是药材。一次不能多吃，否则会流鼻血的。

破头男孩的母亲想说两句场面话，却又拙于言辞，憋了半天才冒出一句：你家这捡来的丫头真歪啊！

在当地歪就是泼辣的意思，并没什么恶意。可结结实实的把爸爸和娘吓了一跳。

白丫的身世，是不能太早让她知道的。

送走了破头男孩，夫妇俩商量了大半夜，最终决定，白丫和小迪育红班不读了，反正也学不到什么东西。

娘自个儿在家教，堂堂的民办老师，教两个学龄前儿童，能力还是绰绰有余的。

就在娘摩拳擦掌，准备按照自己的理念，认真培养这一双儿女时，又一件烦心事找上门来。

村里分地了，属于白丫的二分自留地，七分口粮田和一亩二分承种地，由谁来种，又成为焦点。

隔壁几乎已经忘记了还有白丫这个女儿的母亲，带着她家老四找到小迪的爸爸和娘，声称要拿回女儿的抚养权。

这事虽然有些欺负人，可爸爸和娘还是忍了，承诺白丫的地，由那边来种。而她的衣食住行和其他一切开销，都由这边来承担。

事后，爸爸向愤愤不平的娘解释说：嫂子也不是什么坏人，就是有些小心眼儿罢了。

娘一向贤惠，不想让丈夫为难，可还是忍不住反驳道：嫂子是什么样的人我清楚，我就看不惯他家老四那嚣张模样，根本不把你这个三叔放在眼里，纯粹一个喂不熟的白眼狼。

娘成功了，白丫七岁，跟小迪进小学读书，直接插班读三年级。没办法，娘是这个班的班主任。

开始也有不少人埋怨娘搞特殊，可期中考试结束，白丫和小迪的成绩，双双名列全年级第一。

学校颁发的奖状，姐弟两个拿到手软。

娘对姐弟二人的管理近乎苛刻，每天早晨6点起来背诵唐诗宋词，长短不拘，背不出来就不准吃早饭。

吃过早饭，三个人一起去学校。

放了学，娘在办公室批改作业。姐弟二人守在旁边做高年级的习题。

白丫和小迪十岁小学毕业，三年时间，他们都没交到任何朋友。

一来是同班同学的年龄，都比他们大了三岁。

二来是娘管的太严了，不给姐弟俩跟外人接触的机会，哪怕节假日，都有做不完的习题，背不完的诗词歌赋。

小学毕业后，姐弟二人以全县并列第一的成绩，考进了全县唯一的重点初中。

初中距离家有20多里，娘再也不用担心有人嚼舌根子，暴露姐弟俩龙凤胎的秘密。

学校实行严格的军事化管理，几乎就是与世隔绝的象牙塔。

当白丫和小迪第1次出现在初中校园时，学校的老师们竟然有种眼前一亮的感觉。他们的年龄、考试成绩、龙凤胎的身份，还有这女孩长得太漂亮了，大家不约而同想到两个成语：亭亭玉立，倾国倾城。

姐弟二人总算领教了严格军事化管理的真谛，每天6点起床，一节早自习。

7点吃早饭。8:00~12:00 四节课。然后是午饭时间。

下午1:30~5:30 4节课。晚饭后7:00~9:00，两节晚自习。

学校有宿舍，有食堂。麦假，秋假，寒假，除了寒假允许回家7天，其余时间课程都安排的满满的。

另外每隔一个星期的星期六下午和星期天。也允许学生回家，毕竟要洗澡，带些换洗衣服什么的。

还有学生们用的饭票，都是从家里带来粮食交给食堂后换来的。粗粮细粮不限，伙房只收加工费。

毕竟是县重点中学，咸菜是免费的。

炒菜就是土豆、白菜、茄子老三样，素的二分钱一份，带肉炒的5分钱。

当然，吃肉菜是老师们的特权，吃得起肉菜的学生凤毛麟角，而白丫和小迪就是其中之一。

爸爸现在有了自己的药铺，娘也从民办转正了。夫妻俩都有收入，尤其是爸爸赚得更多。

所以当白丫说到学校路远，想要一辆自行车时，爸爸二话不说，就托人在城里买回来两辆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白丫那辆，还是当时农村很少见的26坤车，没大梁的那种。

说实话，白丫的那辆自行车，就连年轻的女老师看了都艳慕不已。

但是有些东西，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

白丫很慷慨，没过多久，她的26坤车，就成了学校年轻女老师的专宠。

只要没课，谁都想骑着它出去溜一圈。

相比之下，小迪的自行车就没那么受欢迎，毕竟男老师比较矜持。他们要等回家，或者去相亲，才会来找小迪拿车钥匙。

这车撑得起门面，骑着它上街，回来时，后衣架上坐个姑娘，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白丫和小迪的学习成绩，依旧出类拔萃，以至于很多老师认为他们是少年天才。

可上头来人测了一下，发现他俩的智商只是比正常人高一些，连天才的边儿都摸不上。之所以他们考试成绩优异，只不过是平时学习认真，以前的基础知识，学得比较扎实而已。

虽然与天才无缘，也没耽误姐弟二人，初中二年级期中考试时并列年级第一。

两个人拿着写满班主任赞誉的《家长通知书》，无比兴奋的回到家里，愉快的度过了他们年满12岁的春节。

大年夜许愿，白丫说：明年就中考了，我们一定考上个省部属（中专），让爸爸和娘高兴高兴。

娘说：你们年龄小，就别考中专了，考高中，上重点大学，然后考个硕士、博士，让你爸和娘，也在人前背后说道说道。顺便再拉扯拉扯你那不争气的妹妹。

可儿嘟着小嘴说：娘，你太偏心大姐了，我也是年级第一好不好？怎么在你嘴里就成了不争气了。

娘说：“你还不高兴了，你姐和你哥在你这么大岁数时，都读初中了，可你现在才二年级。”

可儿争辩不过。眼圈一红，赌气回屋睡觉去了。

白丫也急忙跟过去安慰，不大一会儿，就传来姐妹两个咯咯咯的笑声。

其实这事也不怨可儿，白丫和小迪七岁插班上三年级，一直到小学毕业，娘都是他们的班主任。

送走了毕业班，娘回一年级担任班主任，已经8岁的可儿，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坐进一年级的教室。

开学后，按部就班的学校生活，并没让白丫感到枯燥，她说跟娘已经有了承诺，一定要考个博士回来，让爸和娘高兴高兴。

其实在春节之前，隔壁白丫的父母家中，就出了一件大事，他们的大儿子，在雪域高原执行任务时，不幸因公牺牲了。

牺牲的原因，部队上没有解释，只是说很壮烈。追记一等功。

母亲伤心欲绝，身体一下就垮了。

她的二儿子和三儿子也在部队上，因为大哥的原因，相继都转了志愿兵，一个在高原，一个在草原，想回家一趟，来回路上就要耽误七八天。

老五因为家里穷，娶不上媳妇，就入赘到邻村当了上门女婿。

老六少年时就四外打工赚钱，赚点钱都贴补进家里那个无底洞。去年借钱买了一辆拖拉机，给砖厂拉砖，没黑没白的干，一天能挣十几块钱，要把借着债还清，还得努力干几年。

白丫的六个哥哥，除了老四以外，相貌秉性都有些随父亲，高大威猛，重义气，有担当。

父亲和母亲把白丫送人，是瞒着这几个儿子的。其中只有老四略知一二，还是分地那年知道的。

老四的脾气秉性随母亲，个子不高，白净面皮，看到他就让人不由的想起毒蛇。而且生性刻薄，睚眦必报，凡事只占便宜不吃亏。

平时游手好闲，好逸恶劳，整天弄一群狐朋狗友喝酒、赌钱，打架。是远近闻名的二流子。

挺大小伙子，没钱了，就伸手和父母要，丝毫没有愧疚感。

现在母亲病倒了，开始还有父亲照顾，可过了惊蛰，庄稼地里的活多了起来，父亲顾里顾不了外，整天忙得脚不沾地。

没过几天，县里组织民工疏浚河道，父亲是烈属，本来是用不着出义务工的。

可年轻力壮的老四死活不肯去。最后只能由父亲代劳。

这样卧床不起的母亲又没人照料，老四伺候了一天，就满腹牢骚闹着给二哥三哥发电报，让他们请假回来，轮流伺候母亲。

老太太被逼的没办法，就说。把白丫弄回来伺候我，当年要不是你爹从冰天雪地里把她捡回来，她早就冻死在荒郊野外了。我虽然没有生她养她，可我对她有救命之恩，现在也该是她报答我的时候了。

老四仿佛拿到圣旨，直接找到小迪家，要求白丫辍学，去照顾他的母亲。

结果可想而知，娘大发雷霆，直接端着铁锹将老四赶出门去。

老四又带了两个狐朋狗友去学校找白丫。一见面老四就直接说：你跟我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妹，当年咱家孩子多，爹娘养不起，才把你送给隔壁三叔家。现在咱娘病了，需要你回家伺候几个月。

白丫自然不肯相信，三言两语就从老四口中套出自己是被捡来的事实。

白丫听说真相后，并没有表现的特别难过，反而有些开心的问老四：是你娘病了，又不是我娘病了，我没义务去伺候她。

老四发狠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你就是嫌贫爱富。我告诉你，你要是不跟我回去，我就把小迪他爸他娘都送进去吃牢饭。

白丫说：“吹牛回你家去，我没工夫听你胡扯”。

没想到老四有备而来。

小迪的娘是老师，当时老师的工资不高，为了照顾他们的情绪，教师的子女上学，是免学杂费的。

白丫不是娘的亲生女儿，可她这些年来一直享受这个优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娘确实违规了。

小迪的爸爸是医生，有自己的药铺。

老四说自己朋友遍天下，随便找上两具尸体，抬到药铺门口，就说这家药铺卖假药吃死了人。

老四的威胁手段并不高明，可白丫一个年幼的学生，未谙世事，就这样轻易被骗过了。

白丫辍学了，在无数老师惋惜的目光中，她默默的把自己那辆26坤车的钥匙放在小迪手中。又拿走了小迪的车钥匙。

不明所以的小迪，一直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白丫回答说：女孩子们的事，你一个男孩子知道太多了不好。”话没说完，成串的泪水滑过白玉般的脸庞。

得知白丫辍学的消息，娘气的顿时昏了过去。

爸爸用针灸扎了几个穴位，娘慢慢的苏醒过来，看着满脸泪水的白丫，她仿佛是自言自语道：你不是我闺女，不是，从来都不是……

白丫泣不成声道：“娘，虽然我不是你亲生的，可你永远是我的娘”。

娘悠悠的道：“你都知道了？”

白丫赶紧点了点头。

“你去吧，别在这烦我，看见你，我心里堵的难受。”

白丫退到门口，“扑通”跪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一个响头，哭着说：娘啊，我辜负了你的期望，不能考博士了，我对不住你啊！

又是一个头重重磕下，额头已经有血流出，但白丫仿佛感觉不到痛，依旧自顾自在说：娘啊，我现在去伺候那个死老太婆，可我心里只认你这一个娘。

第三个响头，第四个、第五个……

鲜血模糊了白丫的眼睛，染红了水泥地面。

白丫此刻已经不再歇斯底里，她一边磕头一边絮絮叨叨，诉说这十几年来的点点滴滴。

娘只是静静的坐着，双眼紧闭，仿佛是在聆听，也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可儿放学回家，一进门看到屋里的惨状，顿时吓哭了。

她先是扶住半昏迷的白丫。然后问爸爸：“我娘怎么了？”

爸爸回答：“伤心过度，痰气攻心，过会儿就好了”。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听到自鸣中的嘀嗒声。

又过了三五分钟，娘的嘴角突然涌出一丝血痕。

爸爸拿了一卷纱布按上去，焦急的说：这是血痰，赶紧吐出来，千万别咽下去。然后轻轻的捶打娘的后背。

娘剧烈的咳嗽两声，把一大口血痰吐在地上，然后发出令人心悸的嚎哭声：“白丫，娘的好闺女，娘舍不得你走啊！”

爸爸轻声的劝慰道：“别闹了，让外人看到了多不好。”

娘这才如梦方醒，也看到满脸血泪的白丫，便手忙脚乱的从炕上跳下来，抱着摇摇欲坠的白丫，语速极快地吩咐道：“他爸，快拿紫药水、消炎粉、纱布、橡皮膏来”。

然后拨开沾满血渍的头发，轻声的道：“闺女，快让娘看看，伤的厉害不。”

白丫想说话，可喉头像是堵了什么东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想笑，嘴角向上弯了弯，眼泪却不争气的滑出眼眶。

第2天一大早，白丫额头上缠满白纱布，仿佛是带着重孝，走进隔壁那个被她诅咒过无数次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