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克莱齐奥的叙述始终交织着两种声音,一个声音讲述过往,细腻而感性,一个声音表达现实,冷静而理性。最终,发端于个人经历的体验,经由对历史事件的探寻,形成了作者对现实境遇的深层观照。
原文 :《他的叙述始终交织着两种声音》
作者 |沈阳师范大学 焦君怡
图片 |网络
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出生于1940年,23岁出版了第一部作品,68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直至2024年他仍然有新的作品问世。在六十多年的写作中,他将个人经历深植于文字之中,使真实与虚构相互碰撞,激荡出“反叛、诗意历险和感官迷醉”。《布列塔尼歌谣》出版于2020年,是一部非虚构作品。全书分为两部分,上篇《布列塔尼歌谣》包括十七篇散文,记录了勒克莱齐奥童年时期在布列塔尼度假的经历,下篇《孩子与战争》回溯了二战期间他与家人在尼斯避难的生活片段。在这部作品中,作者对童年的回忆或是夹杂着温暖的情感,或是被注入了冷峻的思考,充满了对现实世界的观照。
布列塔尼记忆的诗性书写
直到法国大革命之前,勒克莱齐奥的祖辈们都生活在布列塔尼。1948年到1954年间,每年夏天勒克莱齐奥都会和家人一起来布列塔尼度假。尽管在此之后这位法国作家的人生轨迹几乎遍布世界各地,布列塔尼始终是他内心深处的故乡。在《布列塔尼歌谣》中,人之于故乡的真挚情感浸透于字里行间,这种情感未必浓烈,却恒久不变,正如勒克莱齐奥在书中写下的:“自我们所能追溯的最久远的时刻起,一条看不见却很坚固的纽带已经将我们和这个地方连接在一起了。”
在这部作品中,勒克莱齐奥的叙述并非按照线性的时间轨迹展开,而是伴随着他的思绪不断穿越时空,在现在与过去之间跳跃。他以一种诗性的诉说再现了记忆中布列塔尼的风景、节日和丰收日的庆典、孩子们的游戏、一些恶作剧,以及很多不期而遇的插曲。
他描写记忆中古朴的布列塔尼住宅——涂着灰色水泥的石头房子,“装有粗糙的护窗板和低矮的门”,“屋顶铺着板岩,长满了青苔,屋脊清晰可见,烟囱是用砖砌成的”;他描写夜晚海边的味道,那是“海浪的味道,荒野的味道,像胡椒一样刺鼻,也是看不见的泥沙的味道,尤为明显的是外海的味道,混合着盐、海藻、悬崖、暗礁的气味”;他描写在庞马尔角看到的史前巨石,感叹时间恒久不变,仿佛“伸出手指,就能将它触摸”;他描写和孩子们一起钓鱼的情景,对他们而言,“再没有什么比那些冒失的鱼咬到了鱼线末端的鱼饵所引起的轻微颤动更美妙”,那一刻,微小的震颤传遍了手指,“如同一条讯息,引起了战栗”……伴随着他的娓娓道来,旧日时光缓缓浮现,单纯而美好。
战争记忆的创伤书写
勒克莱齐奥在尼斯出生时,由于二战的爆发,他的父亲未能按照预期回到法国,与妻儿团聚。直至战争结束的五年间,为了躲避战火,母亲带着外公外婆,以及他和哥哥辗转于不同地区,从城市到山区。
《孩子与战争》记录了勒克莱齐奥的这段回忆。在这一部分中,叙述的基调是深沉、冷静的。一方面,它从一个孩子的视角出发,讲述了战场之外的日常生活。在大人们的保护下,孩子们仿佛置身于某种“蚕茧”中,除了不能随时外出,没有足够的食物,这个“蚕茧”“温暖、舒适”,“躲在里面,似乎可以安全地长大”。另一方面,它还带有真实世界的声音,这个声音不时地发出警报,揭示出残酷的真相——没有什么能帮助孩子们抵御战争中的暴力、血腥和杀戮:大人们窃窃私语、小心翼翼,避免提到“战争”和“死亡”的字眼,却在孩子们心中制造了一种无法名状的恐惧;和他们一起玩耍的马里奥,十五岁左右,在运输炸弹时被炸死,只剩下一绺红发;战争即将结束的时候,一枚射偏的加拿大炮弹就在他们身边爆炸……
相比成年人,受制于自身的语言能力,孩子对于战争创伤的表达也更加困难。对此,书中有这样一段描述:战争结束之后,终于可以“重新打开窗户的时候”,“我曾爆发出不可抑制的愤怒,当时,我把所有手边的东西都从六楼的窗户扔了出去,书本、各种物品,甚至家具。我记得我哭过,声嘶力竭地尖叫过。这不是任性。而是愤怒,纯粹的愤怒,没有目标,没有理由的愤怒”。甚至在全家去往非洲之后,这种状况仍然在延续,他和哥哥终日“拿着棍子在草地上奔跑,摧毁白蚁的城堡,猎杀蝎子和蜥蜴”,用愤怒发泄着无法言说的痛苦。
从记忆到现实
勒克莱齐奥在书中指出:他不“依靠记忆来写作”,也不打算写童年的回忆录。事实上,正如作者所言,这部作品并没有停留在讲述童年记忆的层面。就《布列塔尼歌谣》而言,除了对故乡的深切情感与诗意的描写,作品渗透着勒克莱齐奥对于布列塔尼过度工业化的反思。现代化的入侵在带来便利的同时,也摧毁了古老的生活方式:布列塔尼人或是放弃了渔船,成为了罐头厂的工人,或是离开家乡,忘记了布列塔尼的习俗。那些淳朴的、美好的、神秘的、充满民族风情的传统,几乎不复存在。其中,最令他感到惋惜的是布列塔尼语的衰落,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几乎再也听不到有人用最原始的布列塔尼语讲话,即使法国政府后来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一切已然无法补救。
如果说在《布列塔尼歌谣》中勒克莱齐奥对过度工业化的反思夹杂着对往昔岁月的依恋,这种依恋使得叙述的声音始终保持着温情,那么,在《孩子与战争》中,所有的温情在战争的阴影之下,都被染上了创伤的痕迹,进而升华为对战争的控诉。当作者在耄耋之年以儿童的视角重述这段生命之初的回忆时,深深感受到“战争是所有能发生在孩子身上的最可怕的事情”。不同于成年人,在战争中出生,意味着从未吃过饱饭,从未感受过自由,意味着没有任何和平时期的记忆作为慰藉而对未来怀有希冀,饥饿、禁锢和暴力就是生命的全部。作品中,勒克莱齐奥反战的立场是坚决的。二战,乃至所有的战争,在他看来“都不能算作历史事件”,“那种分析其原因,从中推导出结论的事件”,那种“与一种政治的或伦理的情境相联系”且具有不可抗拒性的事件,他认为自己从未“足够远离”,“以便自己可以谈论”那场战争。
从《布列塔尼歌谣》到《孩子与战争》,勒克莱齐奥的叙述始终交织着两种声音,一个声音讲述过往,细腻而感性,一个声音表达现实,冷静而理性。最终,发端于个人经历的体验,经由对历史事件的探寻,形成了作者对现实境遇的深层观照。
文章为社会科学报“思想工坊”融媒体原创出品,原载于社会科学报第1962期第8版,未经允许禁止转载,文中内容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
本期责编:潘 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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