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边的张家集,有个货郎叫张老实。人如其名,憨厚得像块老木头,挑着货担走街串巷十年,嗓子喊得沙哑,才攒下钱娶了媳妇。媳妇叫秀莲,是邻村的寡妇,带着个三岁的丫头叫丫儿。
成亲那天,秀莲穿着件半旧的红棉袄,脸上擦了点胭脂,看着有几分姿色。张老实把攒的银钗插在她头上,咧着嘴笑:“以后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娘俩一口。” 秀莲眼圈红了,把丫儿往他怀里推:“快叫爹。”
货郎的日子辛苦,张老实每月要出门二十天,走村串镇卖针头线脑。秀莲在家操持,把三间土坯房收拾得干干净净,丫儿也养得白白胖胖。每次张老实回来,锅里总有热乎饭,脏衣裳准能换成干净的。
这年冬天来得早,运河结了薄冰。张老实从外乡回来,刚进家门就觉得不对劲。秀莲没像往常那样迎出来,屋里冷锅冷灶,丫儿坐在炕角啃红薯,见了他也不喊爹,只是怯生生地看着。
“秀莲呢?” 张老实放下货担。里屋传来动静,秀莲披着头发出了,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没一点血色。“你回来了。” 她声音淡淡的,不像往常带着热乎气。张老实摸了摸炕,冰凉:“咋不烧炕?”
秀莲没答话,转身去灶房。张老实跟进去,见灶台上放着个酒坛子,还剩小半坛。他皱起眉:“你喝酒了?” 秀莲突然转过身,眼神像淬了冰:“喝了又咋的?你在外头风流快活,我在家喝口酒都不行?”
张老实愣住了。他走南闯北,从不敢沾花惹草,夜里都睡在破庙里。“你这话啥意思?” 秀莲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只银镯子,往他面前一摔:“啥意思?这镯子是谁送的?前儿个我去集上,听王二婶说,你在李家庄跟个寡妇勾肩搭背!”
那镯子是张老实给秀莲买的,本想给她个惊喜,没想到被人嚼了舌根。他急得脸通红:“你听谁说的?那是……” 秀莲却不听,抓起灶台上的笤帚就打:“你个没良心的!我带着丫儿在家受苦,你倒好……”
笤帚落在身上,不疼,可张老实心里像被针扎。他看着秀莲通红的眼睛,突然觉得陌生。这半年来,总有人跟他说秀莲的闲话,说她常去村西头的赌坊,还跟个光棍汉走得近。他一直不信,现在……
“你别闹了。” 张老实抓住笤帚,声音沉了下去,“我问你,家里的钱呢?我上个月刚给你留了两吊钱。” 秀莲眼神躲闪:“花…… 花完了。丫儿病了,请郎中抓药了。” 张老实心里咯噔一下,丫儿明明好好的。
他没再问,转身去翻炕席。在褥子底下摸出个空钱袋,还闻到股烟味 —— 秀莲从不抽烟。张老实的心一点点冷下去,像运河里的冰。他想起出门前,秀莲把钱袋缝在他贴身处,说怕他弄丢。
“你走吧。” 张老实的声音哑得厉害。秀莲愣住了:“你说啥?”“我说,你不是我媳妇了。” 张老实从怀里掏出纸笔,这是他给人代写书信剩下的,“我写休书,你带着丫儿,爱去哪去哪。”
秀莲慌了,扑过来抢纸笔:“我不离!我知道错了,你别休我!” 张老实推开她,手却在抖。他一笔一划地写,墨迹在纸上洇开,像滴在地上的血。写完把休书往桌上一拍:“走吧,我张老实养不起你这样的媳妇。”
秀莲哭了,抱着丫儿跪在地上:“我真的知道错了。那光棍是来催赌债的,我没跟他干啥。钱…… 钱是被我输光了。” 张老实闭上眼,想起刚成亲时她眼里的光,心里像被掏空了一块。
第二天一早,秀莲真的走了,没带休书,只带走了那只银钗。丫儿哭着要爹,被秀莲硬拽着走了。张老实站在门口,看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货担上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响,像在哭。
没了媳妇,家就不像家了。张老实照旧挑着货担出门,只是没人再给他缝补衣裳,夜里躺在破庙里,总想起秀莲做的热汤面。有次路过李家庄,王二婶拉住他:“老实,你咋把秀莲休了?那寡妇的闲话你也信?”
张老实这才知道,是李家庄的寡妇嫉妒秀莲,故意造的谣。他心里像被塞了团乱麻,又悔又恨。回到家,在炕洞深处摸出个布包,是秀莲藏的 —— 里面是他掉的牙,她一颗颗捡起来,说要留着做念想。
这年开春,运河的冰化了。张老实挑着货担,一路打听秀莲的下落。有人说在县城见过她,带着丫儿讨饭,瘦得脱了形。张老实心里疼得厉害,加快了脚步。
在县城的破庙里,他真的找到了娘俩。秀莲躺在草堆上,发着高烧,丫儿守在旁边,手里拿着半块干硬的窝头。见了张老实,丫儿哇地哭了:“爹,娘快不行了。”
张老实扔下货担,抱起秀莲就往药铺跑。秀莲烧得迷迷糊糊,嘴里还念叨:“我不该赌钱…… 不该骗你……” 张老实眼泪掉下来,砸在她脸上:“别说了,是我不好,我不该不信你。”
秀莲醒来时,躺在药铺的床上。张老实趴在床边睡着了,眼里还带着红血丝。她摸了摸他的头,像以前摸丫儿那样。张老实醒了,慌忙去端药:“快趁热喝,喝了就好了。”
“我是被你休了的人。” 秀莲别过脸。张老实把药碗往她手里塞:“那休书不算数。我张老实这辈子就认你一个媳妇。” 他从怀里掏出那个布包,“你看,你还留着我的牙呢。”
秀莲看着那些发黄的牙,哭得像个孩子。丫儿跑进来,手里拿着朵迎春花:“娘,爹说等你好了,就带你回家。” 秀莲接过花,眼泪落在花瓣上,亮晶晶的。
回家的路上,张老实挑着货担,秀莲牵着丫儿跟在旁边。有人指指点点,张老实就大声说:“这是我媳妇,这是我闺女!” 秀莲的头抬起来了,腰杆也挺直了些。
到家的第一件事,秀莲就把赌具全烧了。她跪在灶台前,对着锅王爷发誓:“再赌钱,就让我烂手烂脚。” 张老实拉她起来:“以后好好过日子,啥都过去了。”
秀莲真的改了,比以前更勤快。她跟着张老实学做买卖,算账比他还精明。货担上的东西越来越全,从针头线脑到花布绸缎,日子渐渐有了起色。丫儿也上学堂了,会写自己的名字了。
有天,那个催赌债的光棍又来闹事,被张老实一拳打倒在地:“再敢来骚扰我媳妇,打断你的腿!” 光棍连滚带爬地跑了,再也没敢来。村里人都说,张老实这一拳,打出了男人的样子。
这年中秋,一家人坐在院里吃月饼。秀莲给张老实斟了杯酒:“以前是我糊涂,以后我跟你好好过日子。” 张老实一饮而尽,酒是辣的,心里却是甜的:“啥前前后后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丫儿长大了,嫁给了镇上的铁匠,日子过得红火。秀莲后来又生了个儿子,取名叫张念,就是念想的意思。张念跟着张老实学挑货担,走街串巷时,总有人说起他爹娘的故事。
“你爹当年休了你娘,后来又找回来,真是稀罕事。” 张念就会说:“我娘说了,过日子就像挑货担,得两个人一起使劲,偏了就得翻。”
张老实老了,挑不动货担了,就在家门口摆了个小摊。秀莲坐在旁边做针线活,两人偶尔拌嘴,却总带着笑。有次秀莲说:“当年你写休书的时候,手比谁都硬。” 张老实嘿嘿笑:“那不是气糊涂了嘛。”
运河的水,年复一年地流着。张家集的老人们,还会给孩子讲货郎休妻的故事:“夫妻过日子,哪有不拌嘴的?可不能动不动就说散伙。那休书一写,伤的是两个人的心。”
张老实和秀莲活到了八十多,同一天走的。村里人说,这才是真正的夫妻,连阎王爷都舍不得把他们分开。他们的坟前,总有人放上两朵迎春花,像当年丫儿拿的那朵,黄黄的,透着股韧劲。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