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两年被家暴16次”案受害女子：尊重法院判决

澎湃新闻记者 胥辉

四川被家暴女子玉梅（化名）等来了二审“维持原判”的结果。

9月10日，玉梅对澎湃新闻说，相比一审作出有期徒刑11年的判决时给她带来的不安，现在面对二审“维持原判”的终审结果，至少能保持表面上的平静了。

这大半年来，她通过和律师、检察官的沟通交流，也去了解相关的法律，算是提前做了一些心理建设。

玉梅向媒体介绍二审宣判时法庭上的情况。本文图片均为：澎湃新闻记者 胥辉 摄

一审判决之后，网络上的一些言论让玉梅感到震惊。

在这以前，她一直都认为这只是她和贺某阳之间的事情，是一个个案。没想到（网上言论）变成了一种男女对立，甚至有人说“这不是小谢（玉梅）输了，是女性输了”。她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世界上正常人占多数。她说，即使在她的大家族里，也就她遇到这样一个坏人。

这也让她意识到，这么多人关注她，她必须有一个好的状态，不仅为了孩子、父母，也是一份社会责任，因此她必须选择振作，开始新的生活。

据澎湃新闻此前报道，婚后两年内，玉梅遭受前夫贺某阳16次不同程度的家庭暴力。其多次要求离婚，均未如愿。2023年4月24日，玉梅前往成都武侯区法院提交了人身保护令和离婚申请，离开法院时被贺某阳跟踪，并被强行拖入一家酒店施暴。直至第二天，她才被酒店装修工人发现后帮助报警，才得以脱险就医。

据医院出具的病情证明，玉梅身上共有21处受伤部位，其中包括左肝广泛挫裂伤伴出血、十二指肠挫伤伴破裂、回盲部及末端回肠广泛挫裂伤伴破裂切除、胰头部和肺挫伤、蛛网膜下出血、脑挫伤、急性腹膜炎、左肾挫伤、鼻中隔偏曲、左侧三根肋骨骨折、脑震荡等。

2023年4月29日，贺某阳被成都市武侯区公安局刑事拘留。2024年1月5日，武侯区检察院以贺某阳涉嫌故意伤害罪、虐待罪提起公诉。

警方的鉴定意见显示，玉梅回盲部切除术后的伤残等级为七级，肝部分切除术后的伤残等级为九级；其肾功能损害的伤残等级为九级；其十二指肠破裂修补术后的伤残等级为十级。其中，重伤四处、轻伤五处、轻微伤一处。

同年12月27日，成都武侯区法院一审判处贺某阳有期徒刑11年，贺某阳当庭表示上诉。2025年9月9日，二审公开宣判。成都市中级人民法院驳回贺某阳上诉，维持原判。

“我有4个重伤，伤残鉴定虽然不到六级，但两个七级，我认为比六级后果要严重。”玉梅说，永远不会原谅这个人，她希望法院重判并非单纯的恨，而是担心这个人很快出来之后，会再度给她的生活带来困扰。

四川策信律师事务所罗晓玉律师表示，此类案件，法院量刑主要看主体伤害程度。多次施暴、多处重伤，会作为从重处罚因素考虑，但不会按重伤个数简单叠加。因此，按照“七级伤残”三年以上，十年以下的量刑标准，该案已经属于从重处罚了。

“我尊重法律，尊重法院的判决。”玉梅表示，贺某阳的刑期还有8年多，她希望这段时间里，这个人能够得到很好的改造。她对此虽然不抱太大的希望，但也表示她会让自己强大起来，会好好生活、努力挣钱，至少能够给孩子、父母提供很好的保护。

玉梅接受媒体采访。

以下为澎湃新闻与玉梅的对话：

澎湃新闻：9月9日，在二审宣判的时候，你在法庭是什么样的状态？宣判之后，贺某阳接受这个结果吗？

玉梅：对我来说，这个人依然很可怕。即使他戴着手铐，被法警押着，站在被告席上，仍看不出有任何悔意。我都不敢直视他。在他还没被带入法庭之前，我手就开始抖，手臂都是麻的、手心冒冷汗，有着很强烈的应激反应。宣判也就五分钟左右。宣判结束，我在签字时手都还在抖。

他比之前憔悴，可能对二审结果有一定心理准备，还是比较平静。法官念完判决书，问他听清楚没有，他说没有听清楚，法官又给他念了一遍“驳回上诉，维持原判”。他顿了一下，才说听清楚了。我80多岁的奶奶都听清楚了，他怎么可能听不清？

法官问他有没有异议，他还是说“判重了”。

我现在身体抵抗力很差，左肾萎缩，没有功能。十二指肠被切掉很多，影响营养吸收，经常贫血。肾功能不全，脸和脚发肿，经常需要去医院开利尿的药，对于高油、高盐、高蛋白食物都要很少摄入。

我有这么多的伤，毁了我一辈子，而他只付出了11年。我对结果当然也不满意。

所以我和律师商量了，准备向法院申请再审。因为我有4个重伤，伤残鉴定虽然不到六级，但两个七级我认为比六级后果要严重。我至少要尽力争取。

玉梅称，对二审结果不满意，但尊重法院判决。

澎湃新闻：一审宣判之后，你是哭着从法院门口离开的。但昨天二审作出维持原判决定之后，你平静地走出了法院。这半年你心态有变化吗？

玉梅：一审之后，我当时没有办法接受那个结果。但到后来，我发现网上有一些舆论吧，不是很好。本来我认为，这只是我跟贺某阳之间的事情，只是个案，但有人就把它上升到男女对立的问题上，甚至社会问题，我当时就意识到有点严重。

因为还有别的家暴受害者，我看到有人在说“不是小谢（玉梅）输了，是女性输了”。看到这样的评论之后，我觉得挺可怕的。

我觉得，无论是对于社会、我的孩子还是父母，我都应该振作起来。这才是大家能看到我二审之后能平静、坦然面对的原因。但说实话，我的内心从来没有开心过，谁遇到这种事情会开心？这是一辈子的伤痛。

一审判决之后，贺某阳提起上诉，认为判重了。我们也向检察院申请抗诉，认为判轻了。同时，我们还就刑事附带民事部分提起了上诉。抗诉申请被驳回。这大半年时间里，我和律师、检察官进行过许多沟通和交流，我也更多地去了解了相关的法律，也明白法律就是这样规定的，算是提前地做了“心理建设”。

这个判决，我内心仍然不满意。但我尊重法律、尊重法院作出的判决。至少他的上诉请求也被驳回了。

澎湃新闻：贺某阳认为判重了。他也要申请再审吗？

玉梅：他没有当庭表示是否要申请再审，但仍然表示判重了。一审判决之后，他也是以这个理由上诉的，一审时他还提出程序不合理、对我的伤残鉴定有异议。

因为他认为他有自首情节，但没有获得从轻判决。一审法院虽然确认了他有自首，但同时也认定他认罪态度不好，所以没有从轻处罚。

他不是一直称“只是轻轻用手拍了拍我的肚子“吗？实际上，一审法官给过他很多机会，多次提醒他，如果只是用手轻轻地拍了拍肚子，为什么会伤这么重？问他还有什么想说的，他从始至终没有表现出悔意。

我认为他不算自首。报警的是别人，不是他自己。

澎湃新闻：你现在去了广东，是想离开这个伤心之地，还是仅仅是为了谋生，将来有什么打算？

玉梅：现在还不算是离开，只是过去学习。我现在必须要挣钱，要生存，我要对得起我的孩子、我的家人，还有许许多多帮助过我的人。

我以前是在成都荷花池做服装批发的，对销售算是了解。现在去英子那里（帮助她的好心人）学习如何直播、做电商。如果未来能够有好的发展、有足够的能力，我会将孩子、父母也带出去，可以留在那里，但一切都还不确定。

现在我在那边情况还比较好，一来是工作忙，没有太多精力想这些糟心的事情，还有可能这里距离四川比较远，心里也会感觉踏实一些。

澎湃新闻：英子说，虽然大家都在帮助你，但你也在帮助其他一些家暴受害者。是因为同病相怜、感同身受？

玉梅：是的。这个事情告一段之后我想发一个视频，感谢那些帮助过我的人，但是我要讲完，这个视频可能需要三四十分钟，太长了。所以没有完成。现在我同样也会去关注一些曾经、或者正在被家暴的女人。我抖音有100多万人关注，我会给人提供一些咨询意见、一些帮助。有些受害者已经失去了对生的欲望，有人跟我说，快撑不下去的时候就看看我。

其实，大家最需要的不是心理安慰，而是钱。找律师需要钱、去医院看病也需要钱。许多遭受家暴的妇女，经济并不独立。

至于心理安慰，同病相怜的人之间的交流可能更有效，我经常就跟她们讲，坏人都没死呢，我们凭什么要去死？先受到惩罚的也应该是那些坏人。

我不认为男人都坏。就我的整个大家族而言，也就我遇到这么一个坏人。我从小也是在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哥哥嫂子的呵护下长大的。现在也有很多帮助我的人，正常人、好人是更多的。怎么说呢？决定结婚之前，（对要结婚的对象）多做一些了解吧。

本 期 编 辑 邹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