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七年的苏州府,暮春的雨丝裹着湿气,打在阊门内的青石板路上。李三郎蹲在自家破旧的门檐下,望着对面张府朱漆大门上的铜环发愣。手里那只缺口的粗瓷碗,还留着早上稀粥的余温,而米缸早已见了底。三天前,他给张府的账房先生搬货时,偶然听见富豪张万贯的贴身小厮说,老爷近来总念叨着隔壁李家媳妇王氏的针线活,赞她“手巧心细,眉眼温顺”。这句无心之言,像颗种子落进李三郎贫瘠的心里,竟长出个荒唐的念头。
五两银子的诱惑,足以压垮一个穷汉的底线。张万贯的管家夜里悄悄敲开李家的门,将一锭沉甸甸的银子放在桌上,烛火下泛着冷光。“我家老爷瞧上你媳妇的手艺,想请她去府里做一夜针线活,这银子便是谢礼。”管家话说得体面,李三郎却听出了弦外之音。他偷瞄了一眼里屋,王氏正在昏暗的油灯下缝补他磨破的袖口,烛光映着她鬓边的白发——那是为了给久病的婆婆抓药,熬出来的憔悴。咬了咬牙,他把银子揣进怀里,喉结滚动着说:“让她去,天亮就回。”
王氏得知消息时,手里的针线“啪嗒”掉在地上。她嫁入李家三年,虽清贫却从未受此屈辱。“三郎,那不是做针线活,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啊!”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眼圈泛红。李三郎却别过脸,摆弄着那锭银子:“娘的药钱还欠着,下个月的租子也没着落。就一夜,忍忍就过去了。”他没看见王氏眼中的绝望,像被雨水打湿的灰烬,连最后一点火星都灭了。三更梆子响过,张府的轿子悄无声息地停在巷口,王氏穿着自己最好的那件蓝布衫,一步三回头地进了轿门。
张府的夜,与李家的寒酸是两个天地。王氏被领进一间熏香缭绕的厢房,桌上摆着她从未见过的精致点心,墙上挂着工笔仕女图。张万贯穿着锦缎睡袍,捻着胡须打量她,眼神像钩子似的刮过她的脸。“早就听说李家娘子手艺好,今日特来请教。”他说着,竟伸手去摸她的手腕。王氏猛地缩回手,将带来的针线筐挡在身前:“老爷若要做针线,民妇现在就做。”张万贯哈哈大笑:“夜里做活伤眼睛,不如陪我喝杯酒,天亮再做不迟。”酒过三巡,他的手又不安分起来,王氏拼死抵抗,发髻散了,衣衫也被扯破了一角。
天将亮时,王氏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李三郎听见开门声,从炕上一骨碌爬起来,急切地问:“张老爷没为难你吧?”王氏没理他,径直走到水缸边,舀起冷水往脸上泼,仿佛要洗去什么污秽。铜镜里的自己,眼角带着泪痕,嘴角还有被指甲划破的血痕。她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精致的糕点,本想带给病中的婆婆,此刻却狠狠扔在地上,被门槛绊了个踉跄。李三郎捡起点心,还在念叨:“张老爷出手就是阔绰,这糕点怕是要十文钱一块。”
意外来得比想象中更快。三日后,张万贯的夫人带着一群仆妇气势汹汹地砸开李家的门。原来张万贯昨夜突发恶疾,临死前攥着半块王氏绣的帕子,嘴里胡言乱语着“对不住李家娘子”。张夫人认定是王氏用了什么妖术害死丈夫,一把揪住王氏的头发就往墙上撞。“你这贱妇,勾引良家男子,还害人性命!”王氏被打得头晕眼花,嘴角淌着血,却死死咬着牙不吭声。李三郎吓得缩在角落,手里还攥着那五两银子,竟忘了上前护着媳妇。
县衙的差役来抓人时,街坊四邻都围在巷口看热闹。有人说王氏是“祸水”,有人骂李三郎“卖妻求荣”,还有人叹息张万贯“色字头上一把刀”。县太爷升堂问案,张夫人哭着呈上那方帕子,说上面绣的并蒂莲里藏着诅咒。王氏跪在堂下,忽然抬起头,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民妇那日抵死不从,张老爷失手撞伤了头,民妇这里有伤痕为证。”说着解开衣领,脖颈处果然有块青紫的瘀伤。李三郎这才如梦初醒,磕头如捣蒜:“大人明鉴,是我贪财,是我对不起她!”
更意外的转折,藏在张万贯的遗嘱里。差役在搜查张府时,发现了一封未写完的信,里面竟说要赠给王氏五十亩良田,还说“那日之事是我糊涂,望娘子莫怪”。原来张万贯并非贪恋美色,而是年轻时曾受过王氏已故父亲的恩惠,一直想报答却没机会。那日见王氏家境贫寒,便想借“做针线活”之名送笔钱,谁知酒后失德,清醒后又羞又悔,急火攻心才丢了性命。县太爷看着那封信,又审了张府的小厮,终于明白真相,当堂判王氏无罪,还斥责了张夫人“不分青红皂白”。
李三郎拿着那五两银子,在堂下哭得像个孩子。他原以为这笔钱能救急,却差点害死媳妇,如今真相大白,邻里的指指点点比刀子还伤人。王氏走出县衙时,阳光刺得她眯起眼,李三郎上前想扶她,却被她甩开手。“这日子,没法过了。”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望着远处的城墙,像是做了什么决定。回到家,她收拾了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和母亲留下的银簪,对李三郎说:“你好自为之,我去普陀山修行,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李三郎疯了似的去追,却只看到王氏登上渡船的背影。那五两银子被他扔在地上,被路过的孩童捡走,换了一串糖葫芦。半年后,他听说王氏在普陀山削发为尼,法号“慧安”,手巧的她在庵里绣的观音像被香客争相求购,日子倒也安稳。而李三郎,成了苏州府的笑柄,没人愿意给他活干,最后只能离开阊门,不知流落何方。张府呢?张万贯的儿子接手家业后,遵照父亲遗愿,将五十亩良田捐给了育婴堂,只是那方惹出祸事的并蒂莲帕子,被烧成了灰,随风散在苏州的烟雨中。
多年后,有香客在普陀山见过慧安尼师,说她眉眼间虽有沧桑,却透着一股平和。有人问起往事,她只淡淡一笑:“都过去了。”是啊,五两银子引发的风波,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一阵涟漪后,终究会归于平静。只是那涟漪里,藏着一个女子的屈辱与重生,一个男人的贪婪与悔恨,一个富豪的报恩与荒唐。万历年间的苏州城,每天都有故事在上演,而这个关于银子、欲望与意外的故事,却像块刻痕的石头,留在了老辈人的闲谈里,提醒着后来者:有些底线,哪怕饿死,也不能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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