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沉樱的注意,起初是因为她晚年写给梁宗岱的那封信,“在夫妻关系上,我们是怨偶;但在文学方面,你却是影响我最深的老师”。
在此之前,我对她的印象,就是“民国文坛承上启下的女作家”这样一句干巴巴的介绍,像旧书里夹着的干枯花瓣,知道它曾盛开过,却想象不出它娇艳的样子。
可她这句话里的矛盾与释然,忽然让这朵“樱”活了过来。
1
沉樱生于1907年的山东潍县,原名叫陈瑛。祖父是清朝学官,父亲也通晓文墨。
少女时代的她,更像江南三月的天,清润、柔软、仿佛永远开着花。她自觉接受了传统文化的熏陶,后来考入复旦大学中文系,手里攥着的,是对未来的憧憬和对幸福的向往。
1928年,她发表了处女作《回家》,没想到这篇稿子竟惊动了茅盾。他问,“沉樱何人?青年新秀,还是老作家化名?”后又在《大江月刊》上专门撰文,说这篇小说“是诗的风格,文坛上不多见”。
这样的评价,搁在任何一个初入文坛的年轻人身上,都是极大的鼓舞。沉樱大概也是如此。那时的她,事业刚露锋芒,生活顺顺利利,连爱情都来得恰逢其时——在复旦的话剧活动里,她遇见了马彦祥。
马彦祥家世很好,父亲马衡是当时故宫博物院院长,风度翩翩才华横溢。按现在说法,马彦祥真的是一个完美结婚对象,因此从校服到婚纱,再到女儿出生,沉樱的人生仿佛一路踩着花瓣走过来。
婚后不久,生活就显露出它残酷的一面,马彦祥因参加演出长期离家,两个人联系稀少,马彦祥与影星白杨等传出绯闻,轰动社会。
2
沉樱是山东姑娘,骨子里带着股“不驯服”的劲,面对马彦祥的变心,她没哭哭啼啼求挽回,也没吞声忍气凑活过,干脆利落地结束了这段婚姻。
民国时代里,多少朱安作为旧时代女性,成为婚姻里的无力者,而沉樱,是“娜拉”——走得决绝,没给自己回头的路。
离开上海去北京的沉樱,遇见了梁宗岱。两人都是翻译,聊起诗和文字来,总有说不完的话。
沉樱,或者很多有文化的知识女性,都会被男性的才华和学识倾倒,梁宗岱在诗歌与翻译上的造诣与讲台上的风采,让沉樱由 “慕名” 转为 “倾慕”。
可这段感情,从一开始就裹着一层荒唐的壳——1934年,两人正热恋时,梁宗岱那桩早已名存实亡的包办婚姻的妻子何瑞琼,突然找上门来要名分。
梁宗岱不给,何瑞琼就把梁宗岱告上了法庭。这宗案子因为胡适夫妇基于人情与社会伦理支持何瑞琼,使之成为公共案件,法院也倾向于何瑞琼,最终梁宗岱的官司输了,最后赔了七千块才算了结。
这场风波闹得满城风雨,梁宗岱辞了北大的工作,带着沉樱去日本散心。在日本他们的时光安稳而静谧,他们写信给巴金:“此行印象颇佳,不知你何时才来?我们昨天在东京附近的叶山租了一所日本房子,非常精致可爱。叶山这地方本来是一个背山面海的避暑地,可是我们预备暑天过后也还住下去。因为这里的环境既美又静,颇适于读书。且交通方便,只要一小时的火车便可到东京。”邀请巴金早日到日本,并让他带着“火腿、辣酱和皮蛋。”
他们一起翻译诗作,把合集起名《一切的峰顶》——多浪漫的名字,仿佛那些糟心事都被抛在了山底,山顶只有他们和诗。
巴金后来在《繁星》里写过他们在叶山的生活:“在松林的安静的生活里他们夫妇在幸福中沉醉了。我在他那所精致的小屋里看到了这一切。”
3
1935年,沉樱和梁宗岱结婚了。她把生活重心挪到家里,偶尔写点东西,日子看上去幸福极了。
可婚姻这东西,有时就像瓷器,看着光洁,可裂纹就藏在其中,只要稍稍一碰,就碎掉了。梁宗岱是多情的人,心里还装着早年在法国的恋人白薇——连女儿出生,都取名“思薇”。
加之日子久了,琐事里的矛盾也冒了出来。好友赵清阁回忆说:“沉樱热情好客,朋友们都喜欢接近她。为了家务之累,她不能常写作了,心里不免烦恼,常和宗岱闹脾气。宗岱性情耿直,也不谦让……”
吵着吵着,七年之痒还没到,又一场风波来了——1942年,梁宗岱遇见了粤剧演员甘少苏。
他拿三万块钱给甘少苏赎身,却被对方找人打了一顿,《广西日报》用大字标题写“梁宗岱教授为一个女伶大演全武行”,事情又闹得人尽皆知。
梁宗岱骑虎难下,后来对甘少苏说:“我已有老婆,沉樱一定不容许我的,但是到现在亦只好这样了。”
4
就这样,沉樱的第二段婚姻,又结束了。她依然没吵没闹,只带着两个女儿和腹中的儿子,搬离了梁家。1948年,她要去台湾,好友赵清阁劝她,她却说:“我要走得远远的,永世不再见梁宗岱。”
去了台湾的沉樱,日子过得清苦。一个人养三个孩子,要教书,还要翻译作品,可她倒也乐在其中。
晚年的她,到美国和子女团聚,在养老院里,却依然活得体面——身体不好,却穿着得体,拒绝别人搀扶。
因为没有和梁宗岱离婚,所以沉樱一直以“梁太太”自居,给林海音写信,信封上还写着“梁陈瑛”。
晚年的信里,她对梁宗岱说“时光的留痕那么鲜明,真使人悚然一惊”,说他们是“怨偶”,却也承认他是“影响我最深的老师”。
仿佛已经是原谅了,但1982年她回国了,75岁的年纪,还是拒绝见梁宗岱。因为她说过“永世不再见”。就真的不见。
5
有人说她对待感情太固执,有人说她太矫情,可谁又懂她的倔强?
沉樱的“不驯服”,是她的“无愧于心”——她要的是忠贞的爱情,得不到,就干脆放手。
1988年4月14日,81岁的她在美国养老院里安静去世,遗愿是葬回北京——不管走多远,不管经历过多少风雨,她终究愿意回到故土,像樱花落回树根。
我常常想,沉樱的文字里,总写爱情的矛盾与欲望,是不是因为她自己尝够了这份滋味?她的小说今天读来还依旧鲜活,就像她这个人,过了这么多年,依然让人记得那“不驯服”。
人生有时更像一株樱花,春日的烂漫是它,秋日的残红是它,冬日的坚韧也是它。沉樱这朵“樱”,没按旁人期待的模样开落,却在自己的时节里,活出了最真的姿态——这就够了。
作者:樵髯,爱一切有趣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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