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还没散尽,山路上已经有个佝偻的身影在移动。七十岁的文三娘挎着竹篮,一双三寸金莲在碎石路上蹒跚而行,像风中摇曳的芦苇。
这是1982年的沂蒙山区,文三娘守寡的第四十三个年头。
“三奶奶,又上山啊?”放牛的二憨子扯着嗓子问。 文三娘只是点点头,继续往山上爬。她要去采最新鲜的野艾草,晒干了卖给供销社,好给孙子攒学费。
山脚下的费家庄都知道文三娘的故事。二十三岁那年,丈夫在修水库时被塌方的土石埋了,留下一个还在吃奶的儿子。本家的叔伯们聚在一起商量,都说这寡妇肯定守不住,不如早点改嫁。
文三娘听说后,抱着儿子挨家挨户敲门:“俺就是要让你们看看,俺不仅能守住,还能把儿子培养成才。”
从此,一双小脚撑起了一个家。
记忆里最难的是1960年。饥荒蔓延到山村,树皮都被剥光了。文三娘每天走二十里山路去公社食堂打饭,每次分到一碗稀粥,她都倒进竹筒里带回家给儿子,自己喝涮锅水。有一次晕倒在半路,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那筒粥,发现没洒才松了口气。
“娘,你吃。”儿子小栓总是这样说。 “娘吃过了。”文三娘每次都拍拍肚子,“你看,鼓鼓的。”
其实她的胃里除了水,什么都没有。
日子就像山间的溪流,慢慢淌着。小栓长大了,娶媳妇了,生孙子了。文三娘的小脚还是停不下来,又开始为孙子忙碌。
她最喜欢夏天。傍晚时分,坐在院里的槐树下,看孙子趴在小凳上写作业。那时她会点起艾草驱蚊,看烟雾袅袅升起,恍惚中好像看见丈夫就在不远处对她微笑。
“奶奶,老师说我要考县里最好的中学。”孙子仰着头说。 文三娘就笑,脸上的皱纹像山菊花一样绽开:“好好好,奶奶供你。”
她的小脚走过更多山路,采更多艾草,捡更多山货。有时遇到暴雨,裹脚布湿透了,脱下来能拧出半盆水。那双小脚早已变形,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可她从不说。
孙子果然考上了县中学,然后是大学。文三娘的名字传遍了四里八乡,都说那个小脚寡妇培养出了个大学生。
孙子工作后第一年春节,带回一双皮鞋:“奶奶,这是城里最时兴的。” 文三娘接过来,摩挲着光亮的皮面,却摇摇头:“奶奶这脚,穿不了啦。”
她试了试,变形的脚根本塞不进去。孙子哭了,文三娘却笑:“傻孩子,奶奶有鞋穿。”她指着墙角那双磨破的布鞋,“这双就好。”
那年秋天,文三娘病倒了。医生说劳累过度,要好好休息。可她闲不住,刚好一点就又上山采药。
最后一次上山前,她对儿媳说:“等卖了这批艾草,够给孙子娶媳妇用了。” 那天夕阳西下时,文三娘没有回来。
全村人举着火把上山寻找,最后在那片最茂盛的艾草地找到了她。文三娘安详地躺在地上,怀里抱着满满一篮艾草,仿佛睡着了。
下葬那天,全村人都来了。人们惊讶地发现,从村口到山脚,每隔几步就有一个穿着孝服的人——都是文三娘这些年帮助过的人。有她接济过的孤儿,有她照顾过的老人,有她手把手教绣花的姑娘。
孙子在坟前磕了三个头,然后拿出一双特制的布鞋:“奶奶,这次合脚了。” 他把鞋轻轻放在坟头,就像当年奶奶给他试新鞋那样。
多年后,已经成为作家的孙子写道:奶奶那代女人,像山间的艾草,不起眼却顽强。她们用三寸小脚走出比常人更艰难的路,用弯曲的脊背撑起一片天。她们不会说什么大道理,只是默默地活成了大山的一部分。
每当艾草飘香的季节,村里人还会说起那个小脚老太太的故事。说也奇怪,文三娘走后,山上的艾草长得特别茂盛,仿佛要把她的那份也长出来。
而那条山路上,似乎永远有个挎着竹篮的身影,在晨雾中缓缓而行,三寸小脚踩出的足迹,开满了细碎的野花。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