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当烈士陵园的铁门在高原风中轻晃,一辆越野车碾过碎石路停下。我 —— 驻藏某部副部队长曾志强,肩扛上校军衔,怀抱裹着红绸布的骨灰盒率先下车,身后跟着儿子,一名身姿挺拔的年轻士兵。红绸布下,是继父郑明的骨灰,也藏着跨越半世纪的故事。
继父郑明十八岁入伍进藏,次年便遇上边境自卫反击战。新兵训练刚结束,连长就宣布:“全体剃光头,准备打仗!当兵不打仗,等于白当兵!” 他在学校看过战争电影 —— 机枪、步枪、连长挥动的手枪,炮弹、炸弹、手榴弹炸开的烟雾,匍匐前进的战士、喷着怒火的眼睛,还有战士怒吼着拉响炸药包的模样。电影里的枪炮声、冲锋号声、拼刺刀的脆响在耳边回荡,而再过几天,这一切都将成真,他要和敌人真枪实弹地干。那时的他既兴奋又期待,想当英雄、戴红花,给父母争光。
克节朗战役中,我军势如破竹。次日,他们从麻玛沟出发,在娘江曲河谷与敌人遭遇。敌人凭借坚固暗堡压制我军火力,几次冲锋都被打了回来。连长急得大喊:“谁去炸掉暗堡!”“我去!”“我去!” 战壕里战友们争相报名。连长下令:“一班长,带全班炸掉它!”“是!” 一班长回头喊道:“一班的,拿炸药包,跟我上!”
在连长的火力掩护下,他们从暗堡左侧迂回匍匐前进。眼看要接近目标,却被敌人发现,子弹像蝗虫般射来。继父喊:“班长你掩护,我上!” 班长猛地翻身,抢过他的炸药包:“你还年轻,我有后了,你掩护!”“我上!我无牵挂!” 他急得朝班长喊。“这是命令!” 班长一把将炸药包背在身上,一脚把他踹进堑壕。
班长背着两个炸药包,一下下爬到暗堡前,拉燃导火索,将炸药包塞了进去。“轰隆隆 ——” 暗堡被炸塌,继父也被冲击波震晕。醒来时,他身上压着厚厚的泥土,身旁躺着班长 —— 班长脸色苍白,血迹早已凝结。他探了探班长的鼻息,人已经没了。班长右手里,还紧紧攥着张带血的照片:照片上,年轻妇女抱着个约两岁的男孩,笑得灿烂。
我小时候总找娘要爹,娘总说:“你爹在打仗,打完就回来。” 六岁那年,有人敲门,娘喜冲冲地喊:“强子,开门!你爹回来了!” 我跑过去开门,门口站着两个军人和生产大队长。“娘,是解放军!” 我喊道。娘急忙赶来,却愣在原地 —— 中间的高个军人,捧着套带肩章领徽的旧军衣。
“这是……” 娘的声音发颤。
“嫂子!” 高个军人喊了一声,“扑通” 跪下,泣不成声:“俺送班长回来了!” 娘当场晕了过去。
娘带着我在苦日子里熬着。三年后,那个立了功、成了军官的高个军人,谢绝了部队挽留,揣着那张带血的照片申请复员,成了我的继父。娘让我喊他 “爹”,可我见过亲爹的照片,知道他不是,便哼了一声没喊。继父苦笑着说:“喊叔也行。” 我还是没开口。村里人说:“你亲爹就是那个一班长!当年你叔要是冲上去,回来的就是你爹!” 我认定是他害了爹,一直躲着他。
后来我也当兵,第一次实弹投掷,我紧张得把手榴弹扔在五米外。危急时刻,班长扑来将我压住,他腿受重伤,我却毫发无损。那一刻,我忽然懂了:当年一班长护郑明,正如班长护我。郑明留在家里,是在用一生偿还战友情,可 “爹” 字,我仍喊不出口。
郑明从不多言,只默默操持家务,日子渐好,他脸上也有了笑。十八岁时,他说:“强子,去西藏当兵,为你爹。” 我听了他的话,踏上西藏的土地。
他六十八岁那年,娘来电说他病危。我赶回家,病床上的他攥着我手:“强子,把我骨灰带回西藏,撒在你爹墓旁。你爹为喜马拉雅牺牲,我要陪他守着。”
看着他眼中的期盼,我泪如雨下,一声:“爹!”在高原上空回荡, 这声迟了几十年的称呼,肯定能让他笑出眼泪。
此刻,我站在父亲墓前,儿子轻拽我衣角。我打开骨灰盒,将继父郑明的骨灰撒在墓旁。高原风拂过,似在诉说这份约定。我与儿子并肩敬礼,墓碑上的名字在阳光下发亮,守着这片他们用生命守护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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