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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李宇琛
2025年的成都锦江区法院的卷宗柜里,一份编号历经多次变更的案卷,仍在静静等待它的第四次一审。
案卷的主角,王虹,上一次走出监狱大门,已经是11年前的事了。
这是一个关于商业秘密的故事,但秘密本身早已不再重要。
这是一个关于法律的故事,但法律的结论却迟迟无法抵达。
故事始于2008年。
那一年,森泰英格公司,一家成都数控刀具行业的翘楚,将它的前股东、前总经理王虹及其团队告上公堂。
罪名是侵犯商业秘密。
王虹在2007年离职创办了千木公司,带走了一批老同事,也带走了森泰英格所谓的:
“核心技术”。
据财新周刊报道,这些技术代号“7:24”和“TMG21”,是森泰英格花了真金白银从美国引进并改良的宝贝。
森泰英格称,王虹等人的行为,让公司直接损失超过1500万。
公诉机关随即介入。一场法律马拉松就此开跑。
16年间,此案历经三次一审、三次二审、一次高院提审,被告从身陷囹圄到刑满释放,案子却依然悬浮在程序迷雾中,未曾落幕。
吊诡的是,这场刑事大戏的民事版本,早在十年前就已剧终。
2014年,森泰英格提起的近1500万民事索赔诉讼,以双方和解、原告撤诉的方式,悄然画上了句号。
钱的事情谈妥了,但罪与非罪的问题,却被留给了时间。
或者说,留给了一个永不终结的:
循环。
王虹和森泰英格的创始人夏永奎,曾是并肩作战的伙伴。
夏永奎主外,王虹主内,一个开拓市场,一个钻研技术。这种本土企业的经典组合,在千木公司成立的那一刻,便宣告破裂。
同行是冤家,从同事变来的同行更是。
2008年,公安机关介入,王虹、贾蓉华等十余人被采取强制措施。
两年后,双流县法院一审判决,千木公司及王虹等5人,罪名成立。
这是一次清晰的宣判,传递了一个简单的信号:
有罪。
王虹等人不服,上诉至成都中院。2011年,中院维持了有罪判决。但判决书中留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认为原审对损失数额的认定“证据不足”。
这是一个微小的裂口,但足以让光透进来。
王虹等人继续申诉。
这一次,她们敲开了四川省高院的大门。
2012年,省高院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撤销一、二审判决,发回重审。
高院给出的理由,直指案件的核心。
它认为原审判决中,有一个最关键的问题可能没搞清楚:
森泰英格的“秘密”,到底算不算秘密。
皮球被踢回了基层,只是换了个球场,从双流换到了锦江。
2014年,锦江区法院重审一审。结果和四年前在双流时一模一样。
同样的指控,同样的证据,以及:
同样有罪的判决。
王虹等人再次上诉。这一次,成都中院表现得异常谨慎。
案卷在法院躺了:
三年。
直到2018年底,才等来一纸裁定。
不是维持,也不是改判,而是再一次:
发回重审。
球又踢回去了。
根据公开的裁判文书,中院认为一审在认定事实上“仍有瑕疵”。
至于是什么瑕疵,裁定书语焉不详。
2019年,锦江区法院第三次坐上审判席。
审理,辩论,合议。一切流程都显得那么熟悉。
最终的判决书,也像是复制粘贴了前两次的结果。
这已是王虹等人第三次在一审中,被同一枚叫作“有罪”的印章盖在命运之上。
她们当然不服,再次上诉。
这一次,成都中院又等了:
六年。
直到2025年2月,才终于给出了裁定。裁定书再次撤销了一审判决,理由终于变得具体而微。
中院指出,2019年的审理中,法院指派了一名技术调查官,这位“技术助手”的出现,并未依法告知被告方有权申请回避。
这是一个程序问题,一个看似微小,却足以推倒一切的程序问题。
案件拉锯16年,在实体正义的门口徘徊不前,最终却因为一个关于“告知义务”的程序细节,回到了:
原点。
此时,距离王虹等人刑满释放,已经过去十多年了。
法律还在孜孜不倦地为她们寻找一个最终的身份。
而她们自己,早已在真实世界里走完了从入狱到回归的完整闭环。
有法律界人士评论,这场官司最荒诞之处在于:
它试图为早已结束的惩罚,补上一张迟到的判决书。
在这场漫长的法律追逐中,还有一个细节常被忽略。
根据森泰英格公司在2016年申请挂牌新三板时披露的《公开转让说明书》,王虹和贾蓉华在2007年离职后,竟一直没有配合办理工商变更。
这意味着,直到2014年,也就是王虹等人第一次服刑都快结束的时候,在工商系统的名义上,她依然是原告森泰英格公司的:
董事、总经理。
一个被指控窃取公司商业秘密的罪犯,同时又是这家公司的名义总经理。这种法律身份上的左右互搏,持续了整整六年。
这或许是这起案件最精准的隐喻。一个在程序和现实之间彻底脱节的法律事件,它的参与者们,早已被卷入一个无法用常理度量的漩涡。
历史里,人总是在建造两种东西,一种是殿堂,一种是囚笼。
有时,他们想造的是殿堂,可造出来的,却是一个走不出去的囚笼。
这起案件也是如此。
它以保护商业秘密、维护市场公平为名而始,这是一个足够宏大而正确的殿堂之基。
然而16年的时光流转,三次有罪判决被上级法院三次撤销,惩罚早已结束,纷争早已和解,程序却依然在自我繁衍,无休无止。
殿堂的砖瓦,最终砌成了一面迷宫的高墙。
或许,有些程序的启动,其目的已不再是为了抵达终点:
程序本身,就成了终点。
它像一台被遗忘在旷野上的机器,燃料耗尽,目标丢失,却仍在凭借惯性轰鸣,向所有人证明它的存在。
只是,再也无人关心它将驶向何方。
李宇琛(立于尘)
写于2025年8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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