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乡,菱川镇。时值梅雨季节,细雨如丝,连绵不绝,青石板路上泛着水光,倒映出两旁白墙黛瓦的屋檐。
镇东头的苏家小院里,书生苏文卿正对着一幅未完成的画作发愁。画上是几枝墨梅,枝干虬劲,却唯独缺了梅花点缀。他已对着画纸枯坐半日,笔尖的墨都快干了,仍未落下一笔。
“文卿,歇会儿吧,喝碗热汤。”妻子林婉端着粗陶碗走进来,语气温柔。
苏文卿头也不抬,只挥了挥手:“放着吧,莫扰我作画。”
林婉默默将碗放在桌角,瞥见画纸依旧空白,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丈夫为筹备明年春闱,日夜苦读,偶尔作画卖些银钱贴补家用,近来却似陷入瓶颈,画作愈发少了。
“米缸快见底了,我明日再去接些绣活来做。”林婉轻声道。
苏文卿这才抬头,见妻子眼角已有细纹,衣衫虽整洁却显旧色,心下忽生愧疚:“委屈你了。待我高中,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林婉只是笑笑,转身去了厨房。她从不怀疑丈夫的才学,只是这世道,寒门学子想要出头,谈何容易。
雨声渐密,敲打着窗棂。苏文卿心烦意乱,索性搁笔,披了件外衣出门散步。
镇子不大,苏文卿信步走着,不觉来到镇西一处僻静巷子。这里有一座荒废的宅院,据说曾是某位富商的别业,后因家道中落而废弃。苏文卿平日从不来此,今日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院内杂草丛生,亭台破败,唯独一株老梅树生得奇特,枝干盘曲如龙,在这雨中竟绽放着朵朵白梅,幽香扑鼻。
苏文卿正惊讶于这反季开花之景,忽见梅树后转出一位素衣女子。那女子约莫二十七八年纪,云鬓轻挽,眉目如画,手持一柄油纸伞,站在梅树下,竟似画中仙子。
“公子可是被这雨中白梅吸引?”女子声音清冷,却悦耳动听。
苏文卿忙拱手行礼:“小生苏文卿,偶然路过,惊扰姑娘了。”
女子微微一笑:“奴家姓墨,单名一个染字。暂居于此,苏公子若不嫌弃,可进屋避雨。”
苏文卿本欲推辞,但见墨染举止优雅,谈吐不俗,又好奇这荒宅何时住了人,便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屋内陈设简单却洁净,与外面破败景象截然不同。墨染煮水沏茶,动作行云流水。茶香袅袅中,二人交谈起来。苏文卿发现墨染不仅精通诗词书画,对科举文章也颇有见解,许多观点令他茅塞顿开。
“墨姑娘才学不凡,小生佩服。”苏文卿由衷道。
墨染轻笑:“闲来无事,多读了几本书罢了。倒是苏公子,我观你眉间有郁结之气,可是遇到了难处?”
苏文卿长叹一声,将科考压力与家中窘境娓娓道来,唯独省略了已有妻室之事。
墨染静静听着,末了道:“我有一方古砚,乃家传之宝,磨出的墨异香扑鼻,能启人心智。公子若不嫌弃,可借你一用。”
说罢,她取出一方紫檀木盒。打开后,里面是一方紫石砚台,雕工精美,隐隐有暗香浮动。
苏文卿本是爱砚之人,一见便知是稀世珍品,连连推辞:“如此贵重之物,小生不敢接受。”
“宝物赠知音,苏公子不必推辞。”墨染执意相赠,“只是这砚台有一奇特之处,需得用特定山泉之水研磨,方可发挥妙用。明日此时,公子可再来取水。”
苏文卿感激不尽,携砚而归。
当夜,他试用墨砚,果然下笔如有神助,文章一气呵成,画作也是妙笔生花。一连数日,他白天闭门苦读作画,傍晚便去墨染处取水,二人谈诗论画,愈发投缘。
苏文卿发现自己对墨染产生了别样情愫,每每想到家中操劳的妻子,又深感愧疚。这日,他下定决心,要向墨染坦白已有家室之事。
傍晚时分,他特意买了些糕点带去荒宅。墨染今日似乎格外高兴,备了几样小菜和一壶酒。
“今日是奴家生辰,难得苏公子来,可愿陪我对饮几杯?”墨染笑靥如花。
苏文卿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心想稍后再说也不迟,便点头应允。
酒过三巡,苏文卿终于鼓起勇气:“墨姑娘,其实我...”
话未说完,他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眼前墨染的笑容变得模糊起来。
“公子怎么了?”墨染关切地靠近,身上幽香扑面。
苏文卿只觉浑身燥热,理智渐渐被某种冲动取代。他恍惚间见墨染欲扶自己,竟顺势将她拉入怀中...
翌日清晨,苏文卿头痛欲裂地醒来,发现自己衣衫不整地躺在墨染房中,而墨染正坐在镜前梳妆,眼角含泪。
“昨夜...我们...”苏文卿大惊失色。
墨染转身,泪珠滚落:“奴家本是清白之身,如今...如今已无颜见人。”说罢泣不成声。
苏文卿如遭雷击,悔恨交加:“小生罪该万死!竟做出如此禽兽之事!”
墨染拭泪道:“事已至此,唯有两条路。要么我悬梁自尽,保全名节;要么...公子休妻娶我。”
苏文卿脑中嗡的一声,脱口而出:“不可!婉娘与我相濡以沫多年,我怎能...”
“那公子是要逼死奴家了?”墨染凄然一笑,取出白绫就要悬梁。
苏文卿慌忙阻拦,内心挣扎良久,终是咬牙道:“我...我答应你。”
带着墨染给的休书模板和一包银子,苏文卿失魂落魄地回家。一进门,就见林婉笑着迎上来:“文卿,有好消息!王掌柜看上你的画,愿出十两银子订购十幅呢!”
若是往日,苏文卿定会欣喜若狂,可如今他只觉无颜面对妻子。
“婉娘,我...”他艰难开口,取出休书,“我对不住你。”
林婉接过休书,看了几行,脸色霎时苍白如纸:“这是何意?你要休了我?”
苏文卿扑通跪地,泪流满面地编造谎言,说自己欠下巨债,不忍拖累妻子,唯有出此下策。
林婉愣了片刻,却突然冷静下来:“你撒谎。若真是欠债,我与你同甘共苦便是。究竟发生何事?”
苏文卿从未见过妻子如此锐利的眼神,一时语塞。
林婉深吸一口气:“是为了那位墨姑娘吗?”
苏文卿愕然:“你...你怎么知道?”
“镇西荒宅根本无人居住,那地方闹鬼的传说人人皆知。”林婉眼中含泪却强忍着不落下,“我早察觉你近日行为异常,悄悄跟去过一次,只见你对空院子自言自语,状若疯癫...”
苏文卿如遭雷击:“不、不可能!我明明与墨姑娘朝夕相处,她还赠我宝砚...”
他急忙取出紫檀木盒,打开瞬间却惊呆了——盒中哪是什么宝砚,分明是一块普通石头!
“幻觉...都是幻觉?”苏文卿踉跄后退,忽然想起什么,冲向书桌翻找这些日子所作书画。那些自以为精妙绝伦的作品,此刻看来竟是平庸之作,甚至有几张完全是空白纸!
“妖术!她使了妖术!”苏文卿崩溃大叫。
林婉却平静下来,轻声道:“无论她是人是妖,你若心中无邪念,又怎会受其蛊惑?那日你说是去取水,可我见你手中葫芦空空如也...”
苏文卿回想种种细节,顿时冷汗涔涔。的确,他从未真正取回过什么山泉水,每次都是墨染直接为他的砚台添水。那些相谈甚欢的夜晚,现在想来竟模糊不清,只记得被她赞赏的虚荣和日渐沉迷的渴望。
“我这就去找她问个明白!”苏文卿愤然起身。
“不必了。”林婉摇头,“既然你已写下休书,我自会离开。只望你日后好自为之。”
说罢,她开始默默收拾行装,无论苏文卿如何哀求原谅,都不再发一言。
最终,林婉带着简单的包袱离开了苏家。苏文卿追出门外,却见细雨朦胧中,妻子的背影决绝而孤独,很快消失在巷口。
失魂落魄的苏文卿返回屋内,睹物思人,痛悔不已。他恨墨染妖惑,更恨自己薄情。恍惚间,他瞥见镜中自己容颜,惊觉短短数日,两鬓竟已斑白。
“墨债需用墨来还...”莫名地,这句话浮现在他脑海中。
苏文卿眼神逐渐坚定。他重新铺纸研墨,不顾那砚台只是普通石砚,提笔蘸墨,开始作画。
他画的是记忆中的墨染,一笔一划凝聚着悔恨与愤怒。当最后一笔落下,画中人竟似活了过来,对他嫣然一笑。
“公子想我了?”墨染的声音从画中传出。
苏文卿冷声道:“你究竟是何方妖孽,为何害我?”
画中墨染轻笑:“害你?是你自己心生妄念,怪我不得。我不过助你看清本心罢了。”
“胡言乱语!若你冲我来便罢,为何逼我休妻?”
“因为你欠债啊。”墨染语气忽转冰冷,“欠墨债。”
苏文卿愣住:“什么墨债?”
“三年前,你在州府购得一方古砚,可还记得?”
苏文卿努力回想,终于记起确有其事。当时他变卖家中值钱物品凑足盘缠赴考,在州府一见那方古砚便爱不释手,奈何囊中羞涩。离店后却发现砚台竟在自己行囊中,鬼使神差地,他没有归还...
“那方砚台...”苏文卿冷汗涔涔。
“那是我夫君心爱之物!”墨染声音陡然凄厉,“他本是墨精,修行百年方得人形,那方砚台是他的精元所化。你偷走砚台,他法力日衰,不久便遭天劫灰飞烟灭!”
苏文卿跌坐在地:“我...我不知情...当时只以为是店家疏忽...”
“不知情便可无罪?”墨染冷笑,“我寻你三年,今日终于让你也尝到痛失所爱的滋味!”
话音刚落,画纸无火自燃,瞬间化为灰烬。
苏文卿呆坐良久,终于明白这一切皆是报应。他想起妻子离去时的背影,心如刀割。
次日,苏文卿变卖所有家当,包括那些他视若珍宝的书籍和文房四宝,凑足银两后离开了菱川镇。有人说他去找林婉了,有人说他出家为僧,众说纷纭。
多年后,有人在邻县见过一个教书先生,相貌与苏文卿相似,身边有位温婉妇人相伴。他们开办义学,免费教导贫寒子弟,尤其重视教导学生“德在才先”的道理。
而菱川镇西的荒宅里,那株老梅依旧在雨中开花,幽香如故。偶尔有夜归人声称看到梅树下立着素衣女子,撑一柄油纸伞,似在等待什么。但若壮胆走近,却又空无一人,唯有梅香袅袅,如叹如诉。
世间情债易偿,墨债难还。一笔一划,皆刻因果;一墨一痕,俱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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