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灵羊泣血
民国十八年的芒种,豫东平原的麦子黄得像铺了层金粉。杨家庄西头的老槐树下,杨老栓正给羊喂料,那只领头的白山羊突然前腿跪地,"咩" 地一声悲鸣,泪水顺着眼角的绒毛滚下来,滴在地上的玉米粒上 —— 这是它三天来第三次下跪了。
"爹,这老东西怕是成精了!" 杨癞子叼着烟袋锅凑过来,他是杨老栓的独孙,打小就好吃懒做,眼角总挂着层没睡醒的红血丝。他盯着白山羊油光水滑的皮毛,咽了口唾沫,"您看它膘肥的,杀了炖锅汤,保管香透半拉村子。"
杨老栓抡起鞭子就抽过去:"畜生!这羊是你太爷爷从山西逃难带回来的,脖子上的铜铃刻着 ' 镇宅 ' 二字,能驱邪祟!" 铜铃是道光年间的物件,上面铸着缠枝莲纹,铃舌是块罕见的墨玉,摇起来声音能传到三里外的土地庙 —— 据说那是山神给的信物,能保杨家六畜兴旺。
可杨癞子哪听得进劝。夜里,他摸进羊圈,白山羊突然站起来,用头抵着圈门,铜铃 "叮当" 乱响,震得他耳朵疼。他抄起扁担就砸,羊头骨撞在石墙上,"咔嚓" 一声裂了道缝,墨玉铃舌蹦出来,滚到杨老栓的窗台下,沾着点血珠,那血珠竟像活的似的,慢慢渗进了泥土里。
第二天清晨,杨老栓发现羊死了,躺在圈里,眼睛还圆睁着,盯着房梁上的祖宗牌位。他一口气没上来,倒在羊圈门口,手里还攥着块没喂完的豆饼。杨癞子在屋里啃着羊肉,听见动静出来看,踢了踢爷爷的腿,见没反应,骂了句 "老不死的",转身又回屋喝羊汤去了 —— 他没看见,爷爷睁着的眼睛里,映出他满嘴油光的脸,像幅狰狞的画。
二、赌债索命
杨老栓的坟头还没长草,杨癞子就把家里的两亩水田赌输了。那是块能出双季稻的肥田,他爹杨老实跪在地上拽他的裤腿,被他一脚踹在胸口:"老东西,地是我的,我爱咋折腾咋折腾!"
杨老师捂着胸口咳血,指着院里那棵老榆树哭:"那是你太爷爷栽的,树上住着咱家的保家仙...... 你把地输了,列祖列宗都不会饶你!"
老榆树上确实有些古怪。树干离地三尺的地方,有个树洞,每逢阴雨天就往外冒白雾,村里的神婆说那是杨家祖先的怨气。杨癞子被骂急了,抄起斧头就砍,第一斧下去,树汁竟红得像血,顺着斧刃流到他手上,烫得他 "嗷" 地一声跳起来 —— 那感觉,和杀白山羊时羊血溅在手上一模一样。
没过半年,杨老师夫妇在房梁上挂了绳。杨癞子从赌场回来时,两人已经硬了,舌头伸得老长,脚尖离地面还有半寸 —— 那是上吊的人常有的 "悬魂" 相。他看着爹娘的尸体,突然发现娘手里攥着半块羊骨头,正是他啃剩的那根,骨头上的牙印竟和娘的指印严丝合缝。
村里人都说杨家要绝后了。关大爷拄着枣木拐杖,在杨家门口叹着气:"这不是人祸,是天谴。那白山羊是山神爷派来的灵兽,保了杨家三代,被他这么一杀,灵性全泄了,怨气能把人缠死。"
关大爷年轻时在城隍庙当过庙祝,说他见过白山羊的魂魄 —— 在一个月圆之夜,他看见只白影围着杨老栓的坟转,铜铃在月光下泛着青光,嘴里 "咩咩" 地叫,像是在哭。"那羊在等报应呢," 关大爷摸着胡须,"杨癞子把祖宗的根基都刨了,阎王爷的生死簿上,早给他标了红。"
三、阴差勾魂
杨癞子没改好,反倒变本加厉。偷张寡妇家的鸡,摸李木匠的刨子,甚至半夜刨开地主家的祖坟,想找找有没有金银珠宝。村里被他祸害遍了,家家户户都在门口挂桃木剑,关大爷在土地庙前烧了三炷香,烟圈绕着庙门转了三圈,愣是没散。
"这孽障,阳间的法治不了他,得请阴司来管管。" 关大爷召集了七个老人,都是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辈,其中有个瞎眼的王婆婆,年轻时得过狐仙托梦,能说些阴阳界的规矩。
王婆婆摸着土地庙前的石狮子,耳朵贴在狮口上听了半晌,说:"土地爷说了,这小子阳寿本就该在他爹娘死时尽了,是他爷爷的阴德吊着口气,再不改,就要被阴差勾走了...... 咱们顺着天意,演场戏,让他见见地府的厉害。"
计划定在七月十五鬼节。那天村里要杀羊祭土地,按规矩,祭肉得留在庙前,供过路的 "好兄弟" 享用。关大爷特意让屠户把羊血拌在汤里,又在汤碗底下埋了块墨玉 —— 那是王婆婆传下来的,说是能引阴火,见了恶人就会发烫。
入夜,月上中天时,杨癞子果然来了。他蹲在庙前,刚端起羊汤碗,就见庙门 "吱呀" 开了道缝,飘出两团黑气,落地化作两个人影:左边的穿黑衣,脸白得像宣纸,手里攥着条铁链,链环上缠着些灰白的头发;右边的穿白衣,脸黑如锅底,提着根哭丧棒,棒头挂着个纸人,眉眼竟和杨癞子有几分像。
"杨癞子,你阳寿尽了。" 黑衣人开口,声音像磨过的铁片,"你气死爷爷,逼死爹娘,盗人祖坟,地府的油锅都烧开了。"
杨癞子手里的碗 "哐当" 掉在地上,羊汤泼在墨玉上,"腾" 地燃起幽蓝的火,照得那两人的脸忽明忽暗。他这才看清,黑衣人的铁链上,竟缠着几根白羊毛,白衣人的纸人胸前,还沾着点羊肉渣 —— 正是他杀的那头白山羊身上的。
四、阎罗断罪
没等杨癞子求饶,黑白无常已架起他的胳膊。铁链一碰到他的皮肤,就像烙铁似的烫,疼得他嗷嗷叫,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脚下的路突然变得软绵绵的,低头一看,竟是踩在层厚厚的纸钱上,纸钱下面隐约有无数只手在抓他的脚踝,那些手有的枯瘦如柴(像他爷爷的手),有的布满老茧(像他爹的手)。
"这是枉死路," 白衣人冷笑,"你爷爷的羊魂,你爹娘的怨魂,都在这儿等着呢。" 话音刚落,路边突然冒出些人影:爷爷拄着拐杖,指着他骂 "畜生";爹娘吊在树上,舌头垂到胸口;张寡妇家的鸡变成了厉鬼,扑过来啄他的眼睛;地主祖坟里的骷髅头,正啃着他的手指头 —— 那手指,正是刨坟时被石块划破的。
杨癞子吓得尿了裤子,眼泪鼻涕糊了一脸:"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可黑白无常根本不理,只顾往前走。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眼前出现座桥,桥板是青石板铺的,下面不是水,而是翻滚的血浪,浪里浮着些残缺的肢体,有个羊头在浪里沉浮,死死盯着他,羊角上还挂着那枚墨玉铃舌。
"奈何桥," 黑衣人终于开口,"过了桥,就没回头路了。"
杨癞子死死抱住桥栏杆,栏杆上突然长出些刺,扎进他的手心,流出的血滴在桥上,竟开出朵黑花。他这才发现,桥栏杆上刻满了字,都是些人名,有的被血染红,有的已经磨平了 —— 其中一个,正是他爷爷的名字。
过了桥,是座大殿,门口挂着块匾,写着 "森罗殿" 三个金字,却泛着绿光。殿里阴森森的,正中央坐着个穿龙袍的黑脸大汉,案前摆着本厚厚的册子,旁边站着个判官,拿着支笔,笔尖闪着红光。
"杨癞子,你可知罪?" 阎王拍了下惊堂木,那声音震得杨癞子耳膜疼,"你爷爷本可活到九十九,被你杀羊冲了寿数;你爹娘阳寿还有十年,被你逼得提前归西;你偷的张寡妇的鸡,是她给病儿补身子的;你刨的地主坟,埋的是抗日的义士......"
判官翻开册子,念一句,册子上就跳出个影像:爷爷在羊圈前流泪,爹娘在房梁上挣扎,张寡妇抱着病儿哭,义士的尸骨被野狗啃食...... 杨癞子看得浑身发抖,"扑通" 跪下,头磕在金砖上,"咚咚" 作响,血顺着额头流下来,滴在地上,竟开出朵黑花。
"你这等孽障,本该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阎王冷哼,"念你爷爷曾救过十个难民,积了点阴德,再给你次机会。若再作恶,定不饶你!" 说罢,判官拿起笔,在册子上划了道,杨癞子只觉得后脑勺被什么东西狠狠一敲,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五、坟头惊悟
再次睁眼时,天已大亮。杨癞子发现自己躺在村西的乱葬岗里,身边是座新坟,碑上没写字,却插着根白羊毛 —— 正是他杀的那头羊的。他摸了摸后脑勺,鼓起个大包,再看手心,竟有几个血洞,和奈何桥栏杆上的刺印一模一样。
他跌跌撞撞往家跑,路过土地庙时,看见关大爷和王婆婆正在收拾东西。墨玉躺在庙前的石台上,幽蓝的火已经灭了,只留下圈淡淡的焦痕。黑白无常的 "衣服" 挂在庙后的树上,原来是村里的破麻袋改的,可那铁链和哭丧棒,却不知去向。
"醒了?" 关大爷瞥了他一眼,"昨晚睡得香吗?"
杨癞子这才明白是场戏,可想起地府的景象,想起那些影像,腿一软又跪下了:"大爷,我错了...... 我真的错了......"
王婆婆叹了口气,递给她块干粮:"土地爷说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爷爷的羊魂,你爹娘的怨魂,都在看着你呢。"
回到家,杨癞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给爷爷、爹娘的坟头添土。他跪在爷爷坟前,把自己攒的几个铜板埋在坟头,磕了三个响头,说:"爷爷,我错了...... 我给您赔罪了。" 话音刚落,坟头突然冒出棵小树苗,叶子上挂着颗露珠,像滴眼泪。
他又把偷来的东西一一还回去,给张寡妇的病儿抓了药,帮李木匠修好了被他砸坏的家具,甚至跑到地主家,跪在坟前,说要帮义士报仇。村里人见他真的变了,也渐渐收起了桃木剑。
那年冬天,日军扫荡到了杨家庄。杨癞子看着日军烧杀抢掠,想起地府里义士的尸骨,想起阎王说的 "抗日义士",突然攥紧了拳头。他找到区里的八路军,说要参军。
报名那天,他特意去了土地庙,给土地爷磕了个头。庙前的石狮子嘴里,不知何时多了根铁链环 —— 正是黑白无常手里的那根。王婆婆说,那是土地爷赐给他的护身符,能挡子弹。
六、羊铃回响
杨癞子在部队里作战勇猛,好几次都在枪林弹雨中活了下来。战友们说他命大,他却知道,是爷爷的羊魂在护着他,是爹娘的怨魂在看着他,是那些被他伤害过的人,用宽容给了他重生的机会。
民国三十四年,日军投降那天,杨癞子回到了杨家庄。他第一件事就是去老榆树下,那棵树比以前更粗了,树洞里的白雾变成了淡金色。他摸着树干,仿佛听见爷爷在笑,爹娘在说 "好儿子"。
关大爷和王婆婆已经过世了,村里人说,他俩走的那天,土地庙前的石狮子眼睛亮了亮,像哭过似的。杨癞子在土地庙前盖了间小屋,守着庙,也守着那片曾经被他赌输的水田 —— 他把地赎了回来,种上了水稻,每年收割时,都要先给爷爷、爹娘的坟头供上第一碗新米。
后来,杨癞子成了村里的支书,带领乡亲们开荒种地,修桥铺路。有人问他,当年那场 "地府之行" 是不是真的,他总是笑着说:"信则有,不信则无。但做人得有良心,不然,就算没阴司,自己心里的鬼也饶不了自己。"
如今,杨家庄的老榆树下,还立着块石碑,刻着杨癞子的话。每到清明,石碑前总会摆着碗羊汤,汤里漂着片榆树叶,风吹过,叶尖会轻轻点三下,像是在点头,又像是在叹息。
而那棵老榆树,每逢月圆之夜,树影里总会多出个穿军装的年轻人,和个拄拐杖的老头,还有对夫妇,他们笑着说话,声音顺着风飘远,落在曾经的羊圈里,仿佛能听见 "叮当" 的铃声 —— 那是白山羊的墨玉铃舌,在阴间也为他感到高兴呢。
作者:北方 原名 刘永生 从小酷爱文字的他,曾在媒体做记者十余年。新闻、小说、故事、诗歌等作品在国内报刊发表。声明:文中人物属化名、图片与文章内容无关。本文为作者授权刊发,如转载,请联系我们。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