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童年的记忆,是浸在玉米的香气里的。那香气自田间垄上一直蔓延到家里的土灶旁,钻入每一个日子,缠绕着母亲的围裙,也缠绕着我贪馋的童年。
![]()
那时家贫,白面是稀罕物,唯有玉米,是大地最慷慨的馈赠。秋日一到,屋后那一片墨绿的青纱帐便成了我的整个世界。玉米秆子比那时的我还高,钻进地里,便仿佛遁入了另一个国度,只听得到风过叶片时沙沙的响,如同大地温柔的鼻息。我常躲在里面,撕扯着玉米棒子的外衣,窥看里头是否藏了一粒粒排列齐整、饱满金黄的珠玉。母亲的身影在田垄间时隐时现,她掰下棒子的动作干脆利落,“咔吧”一声,是一个生命最满足的告别。
真正的妙境,在母亲的那口大铁锅里展开。最寻常的是贴饼子。母亲用热水烫了细罗的玉米面,那面是金黄色的,像把整个秋天的阳光都磨碎了。她用手蘸了冷水,三下两下,便拍出一个光滑的面团,再一抻一转,一个圆润的饼子就乖巧地贴在了大铁锅的内壁上。灶膛里的火舌欢快地舔着锅底,水汽混着玉米特有的甜香,轰轰地蒸腾起来,弥漫了整个厨房。我蹲在灶坑前,看着母亲被热气熏红的脸颊,觉得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安稳的画面了。饼子出锅,底面烙出一层焦黄脆口的嘎巴,咬下去,咔嚓一声,里头却是无比的暄软甘甜。我常常等不及,烫得在两只手里倒腾,嘴里嘶嘶地吹气,也定要啃上那一口极致的香。
若说贴饼子是日常的温饱,那烤玉米便是穷日子里的盛大狂欢。母亲从不直接在火上烤,她有她的法子。她会挑几个最嫩、浆最足的玉米,不完全剥净,留一层叶子在上面,然后将其埋进做完饭后灶膛那堆通红的余烬里。那真是考验耐心的时刻,我像只守候猎物的小兽,眼巴巴地盯着那堆看似平静的灰烬,实则里头正进行着一场热烈的蜕变。母亲不时用烧火棍拨弄一下,让热力均匀。慢慢地,一股无法言喻的焦香便钻了出来,它不是烟火气,那是玉米粒里的糖分被高温逼出的、近乎奢侈的醇香。
待母亲将它扒拉出来,那玉米棒子已是浑身黢黑,像个刚从炭窑里出来的小家伙。母亲不怕烫,用手拍打几下,吹去浮灰,那焦黑的外壳下,便显露出灿黄金亮的玉米粒来,颗颗饱满,微微裂开,冒着诱人的热气。她递给我,我迫不及待地一口啃下去,那滋味啊,是滚烫的、韧糯的、清甜的,混合着一种独特的焦香,猛烈地冲击着味蕾,是任何珍馐美味都无法比拟的粗暴的好吃。我吃得满嘴乌黑,像长了胡子,母亲看着,便用她粗糙的手抹我的脸,笑得灶台上的油灯的光影都在摇晃。
母亲还能变出别的花样。有时,她会将新鲜的玉米粒磨成浆,用勺子在刷了薄油的锅里摊成小小的、金黄的玉米饼,我们管它叫“玉米鳖盖”,薄薄一片,又香又脆。若是剩下些玉米面,她便和了水,搅成糊,给我们熬玉米粥喝。粥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她一手撒着面,一手不停地搅动,那动作沉稳而虔诚,仿佛不是在烹调一餐饭食,而是在进行一项庄严的仪式。喝下去,五脏六腑都妥贴了,浑身暖洋洋地抵御着关外漫长的寒冬。
后来,我离开了那片黑土地,见过无数的世面,吃过无数精致或粗犷的食物,但胃的记忆,却固执地留在了童年,留在了母亲那口热气腾腾的大铁锅旁。我再也寻不到那埋灶灰里烤出的玉米的香气,买的玉米再甜,也甜不过那时被炭火逼出的浆汁;吃的饼子再精细,也缺少了那层焦脆的嘎巴和柴火的气息。
我明白了,我贪恋的哪里是那玉米的滋味?我贪恋的,是那被炊烟笼罩的黄昏,是那灶火映照下母亲年轻而专注的侧脸,是那围着锅台等待时雀跃的心情,是一家人在粗茶淡饭中咀嚼出的那份踏实与温情。母亲用她的智慧与双手,将土地的馈赠点化成最朴素的美味,也将贫寒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金黄灿烂。
如今,母亲的手已不复当年灵巧,故乡的老灶台也早已冷清。但每当秋风再起,我仿佛又能看见那片无边的青纱帐,听见风过叶片的沙沙声,闻到那缕从岁月深处飘来的、独一无二的玉米香。
那香气,唤我回家。
文:冬虎
图:孟绍东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