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尔维娅·普拉斯和泰德·休斯抱着刚出生的弗里达·休斯
小雷发消息给我时是巴黎八月的早晨,我刚刚趁着一天的暑热还没升腾起来处理了部分车道的杂草。车道是用一种古老的红砖砌的,起伏不平,因为地下有各种树根在长大将车道顶起来。讨厌的是砖缝里的杂草,过段时间就要清除。提一大桶带喷头的除草剂,喷射每一棵草的根,真是乏味而令人厌倦的工作。
小雷在后浪出版公司做编辑,发给我的是她新编的书:《喜鹊乔治》,她说这是一本我会喜欢的书。
我用了两个半天,手不释卷地读完了它,喜欢。
01
“在我们家,死亡像一种循环的影子”
《喜鹊乔治》的作者是弗里达·休斯(Frieda Hughes), 她是英国诗人、画家和随笔作家。不可避免的,要特别提到她是美国女诗人西尔维娅·普拉斯(Sylvia Plath)与英国桂冠诗人泰德·休斯(Ted Hughes)的女儿,是因为她的一生都无法避免地被父母所影响,她一直在努力挣脱外界对“普拉斯—休斯”家族悲剧的凝视。
在“普拉斯—休斯”家族悲剧里,首先是在1963年仅30岁的西尔维娅·普拉斯的自杀身亡,在伦敦那间曾经是诗人叶芝旧居的公寓里,在大雪和煤气危机里,普拉斯在清晨给孩子们准备好牛奶和面包,把卧室和厨房的门缝仔细地封上,然后自己在厨房里打开煤气,把头放进烤箱里死去。这是一个震动文学界的死亡,因其形式的惨烈,忧郁症和丈夫泰德·休斯的不忠和冷漠,让死去的人和活着的人都陷入了永远的舆论中。然而悲剧并没有结束,1969年,休斯的情人阿西娅·维维尔带着他们的女儿自杀,方式几乎与普拉斯相同(煤气炉)。这让公众更坚信休斯对两位女性的死亡负有责任。
弗里达·休斯1960年出生于伦敦,母亲去世时,她只有两岁,弟弟尼古拉斯(Nicholas Hughes)只有一岁,他们跟随父亲长大,而父亲泰德·休斯常年被公共舆论谴责,因为对普拉斯文学遗产的处理,在女权主义兴起后被视为“大男子主义和父权压迫的代表”,以至于普拉斯墓碑上的姓“休斯“都无数次被公众刮掉。
在我读《喜鹊乔治》之前,很难想象如此惨烈的原生家庭会给弗里达.休斯什么影响,毕竟她的弟弟后来在47岁的时候也选择了自杀。她曾经说过:“在我们家,死亡像一种循环的影子”。我爱这本书的原因是,这竟然是一本温柔、幽默、充满自然气息的书,有一种温柔而坚韧的声音。
《喜鹊乔治》
著 者:[英]弗里达·休斯
译 者:涂慧琴
后浪&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02
用创造对抗原生创伤
书的故事源自一次偶然:弗里达在院子里发现了一只奄奄一息的喜鹊,她将它带回家,取名“乔治”,并像抚养孩子般悉心照料。书以日记体展开,记录乔治从学飞、觅食到调皮捣蛋的过程,间或插入她亲手绘制的素描。她把照顾这只鸟当作生活的支点,乔治需要她喂养,而她则因乔治而感到自己被需要。
我从来没见过对鸟的书写可以这么细腻和生动,一只喜鹊在她的笔下完成了一个孩子童年和少年的成长。厨房里到处都是鸟屎,和狗狗玩得鸟飞狗跳,不停地偷各种小玩意和食物并把它们藏在不可思议的地方,把人的脑袋当作蹦床来踩……喜鹊乔治的干的淘气事,真是罄竹难书,而弗里达却始终带着爱来描绘这一切,她说:“与三只令人满足的小狗和一只打盹儿的喜鹊躺在这儿,我认为是最接近天堂的事。我感受到了温暖,感受到了爱和美好的陪伴。”
弗里达对喜鹊乔治的爱,是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的全部投射。爱他并给他自由,这里面有爱的喜悦,也有放手的痛苦。不生育是弗里达的主动选择,她承认曾动过念头,却在现实与内心之间选择停步——家族反复的抑郁与自杀阴影,让她对“基因延续”保持敬畏,她没有孩子,却在鸟类和画布中实现了母性与延续。爱不必依赖婚姻与血缘,自然与陪伴也能成为救赎,她选择了用画画、写诗、照料那群“羽毛家人”的方式,建立了自己广阔、安静的个人空间。
这本书让我肃然起敬的是看到弗里达如何与家族的死亡阴影保持距离。普拉斯的文字直面黑暗,带有毁灭的锋利,而弗里达则以另一种方式回应:把能量投向自然、艺术与动物,这种选择无疑是需要绝对的智慧和巨大的勇气的。把写作、绘画、园艺和救助动物当作生命的延伸,在这些行动中,弗里达把能量从黑暗转向建构,让创造成为了对抗创伤的方式。她的选择,让她得以逃出原生家庭里那种赤裸的黑暗与死亡气息,成为幸存者。
03
比婚姻更长久的陪伴
这本书的另一个主题“建造花园”, 是弗里达救赎自己的另一种方式。对她来说,花园不仅仅是居所的一部分,而是一种精神庇护。死亡是她人生的阴影,花园却提供了另一种视角:花开花谢、四季轮替,提醒她生命的节奏远比个体的痛苦更悠长。她拒绝让死亡主宰自己,把注意力转向“活着”的质感。
弗里达·休斯在父亲泰德·休斯去世后曾说过:“父亲带我认识河流与鸟,它们是我能记住他最温和的部分。”
和自然亲近,可以说是父亲泰德·休斯留给她的生命与创作中最核心的一个遗产。泰德·休斯一直是英国最具代表性的“自然诗人”,他从小就痴迷于动物、河流、捕猎与自然神话。
在弗里达的童年里,父亲常带她去田野里观察鸟类与小兽,指给她看昆虫的习性、河流的涌动,教她倾听风声、鸟鸣与夜晚的寂静。这些记忆成为她心中最温柔也最安全的部分。即使家里充满了冲突与阴影,和父亲一起接触自然的时刻,是她得到安定的源泉。和父亲不同的是,泰德.休斯写自然和动物时,往往会强调原始力量,通过自然写人性和命运的暴力,而弗里达却是把自然转化为一种疗愈的实践:她种植花园、救助鸟类,通过自然来理解生命。建造花园是她抵御黑暗的方式,也是重建意义的场所。花园的日常劳动——播种、浇水、修剪——为她提供了秩序感和安定感,使她不至于陷入无边的孤独与抑郁。花园也是她艺术与写作的源泉。作为画家和诗人,她从植物、树木、昆虫中提炼题材,把自然的细节转化为色彩和诗句,让创作与生活紧密相连。
在这本书里可以看到弗里达对于亲密关系的态度。弗里达有过三次婚姻,第一个丈夫是艺术评论家,第二和第三个丈夫都是艺术家,三次婚姻中最长的也只不过在一起生活了十年。这三段婚姻,像三次试探,却无一能够抵达她真正的归宿。她渴望亲密,却在亲密中总感到自我被侵蚀。作为诗人和画家,她需要广阔的独处空间与完整的自我,而婚姻往往要求妥协与让渡。她的伴侣同样是艺术家,带着同样强烈的自我与创作欲望,这使得两人之间更像两条平行的轨迹,短暂交会后又渐行渐远。婚姻对她而言不是归宿,而是一种反复验证的幻象;唯有自然与艺术,才给予了她真正的安顿。弗里达最终选择了独自生活,却并未拒绝爱的能力,而是将这种爱重新安放在花园与动物身上。花朵与鸟鸣不要求她妥协,只需要她的注视与照料。也因此,她在自然与创作中,找到了比婚姻更长久、更安静的陪伴。她没有在婚姻里安顿自己,而是在土地与画布之间,为灵魂找到恒久的栖居。
读这本书的过程中,我常常会想起顾城的那句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我们和世界的关系,是客观的也是主观的,当我们无法选择存在的客观时,至少我们可以选择观看角度的主观。弗里达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活着,就是在不断地照料与守护。读她的文字,我似乎被允许把自己的劳作、孤独与日常,也看作一种疗愈。那一刻,我与她的花园,彼此回应。
▍西尔维娅·普拉斯和泰德·休斯
▍从年轻到老年,泰德·休斯的眼神始终锐利,只是从锋芒化作了沉默
▍泰德·休斯和他的两个孩子: 弗里达·休斯,尼可拉斯·休斯
▍弗里达和她的弟弟
▍父与子
▍父与女
豆瓣&微博&小红书&抖音&视频号
@小浪打工日记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