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我来接您回家。”1983年4月5日凌晨,河北阜平的山风裹着寒意,58岁的万延祯在烈士陵园低声开口,声音发颤却异常坚定。守墓老人在一旁默默垂首,他知道,这句迟到半个多世纪的呼唤,是儿子对父亲的第一次也是最艰难的一次称呼。
很多人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直到今天才敢喊出这两个字。答案要从1902年说起——那一年,宁夏固原万家堡子迎来一个男婴,取名万锡绂,字季玺。后来,他叫赫光。名字一换,命运也跟着改写。
年少时的赫光读书、习武、行侠仗义,留给乡亲的印象是“有主意的娃”。1924年,他以优异成绩从洛阳讲武堂毕业,被吴佩孚任命为迫击炮营营长。军中浮华并没有让他迷失,反倒让他看清军阀混战的荒诞。他暗暗给自己立下一条规矩:这辈子要干一件真正顶天立地的事。
1925年五月初七,他悄悄背起行囊,和怀孕的妻子、白发父母道别,一头扎进北伐洪流。很多年后,万家堡子老人回忆那天的场景,还会叹一句:年轻人走得快,连尘土都没落下。谁也想不到,这一走,就是永诀。
高桂滋部改编动荡,蒋介石清党屠杀,赫光选择在暗夜中点灯——搞兵运、发展地下党员。他知道,真正的胜算不在于暂时的官阶,而在于同袍心里那一点火星。1931年夏,机会来了。经过周密策划,平定兵变打响。那一晚的枪声劈开闷热的山城,也炸出了“中国工农红军第二十四军”的红旗。赫光被推举为军长,面向千余名战士,他只说了两句:“红旗举起来,就不能倒;倒了,我赔命。”
命,果然赔上了。仅仅一个月后,他在法华村遭“投诚”假象诱杀。临危时,他拔枪还击、越墙突围,腿上中弹仍不言弃。最后倒在碾盘旁,血迹染红石缝。村民悄悄把他和牺牲战友合葬,连夜填平土坡,连墓碑都不敢立。那一年,赫光二十九岁;他未曾见过刚出生五个月的儿子。
痛苦最深的人,是妻子李季芬。她把真相埋在心底十三年,直到1938年才首次告诉万延祯:“你父亲是红军军长,为国捐躯。记住他的名字,别急着流泪,先把书念好。”一句话,像钉子一样钉进少年心里。
新中国成立后,万延祯当过老师,也下过放映队。身份是“万家堡子地主后代”,日子并不轻松。他理解组织的疑虑:父亲改名牺牲,档案缺失,口口相传的故事不足以证明血缘。他能做的,只是一封信接着一封信。西安《群众日报》、西北局秘书处、固原县民政科、河北阜平民政科,《人民日报》……能想到的门,他全部叩过。回信不算少,却始终停在“年代久远,证据不足”这行字上。
有意思的是,越是碰壁,他越觉得这事非做不可。1979年,他托人从阜平带回一份《革命烈士英名录》,上面写着:赫光,1931年8月11日牺牲,籍贯——空白。就差这半行字,像钉子又一次卡住他。
转机出现在1983年。固原县民政科两名干部愿意陪他去河北验亲。万延祯带着父亲唯一的黑白照片,踏上似乎没有终点的火车。刚到阜平,他就问:“顾昌华还健在吗?”这名字只在母亲口中听过,当年是父亲的警卫员。如果此人存在,真伪立见。
令人振奋的是,顾昌华真的在。老人接过那张发黄的照片,手抖得按不住,眼泪啪嗒落到相纸上:“这是赫军长!错不了!”他一句“军长”,就像铁证。随后,法华村当年抬尸的张承先老人也认出了照片,“你父亲倒在碾子边,我亲手帮他合眼。”
两位老人联名作证,河北、宁夏两地民政部门同步补档,一张烈士证明书终于盖章:赫光,原名万锡绂,宁夏固原人。半个世纪的拼图,总算补上最后一角。也正是在这天,万延祯站在陵园,第一次喊出“爸爸”。
从此以后,清明时节,陵园总能看到万家后辈的身影。有人问他图什么,万延祯笑得像孩子:“母亲走前只求一件事——让父亲回家。我先替她来看看路。”话不多,却掷地有声。
值得一提的是,固原杨郎村因为这段红色记忆,与山西盂县路家村镇缔结友好,两地干部隔年互访。当地中学把“赫光事迹”写进校本课程,每到周五放学,操场上总能听到学生激情朗诵:“红旗举起来,就不能倒!”
如今,赫光的八位重孙中,七人完成大学学业,有医生,有教师,也有通信工程师。万家堡子旧墙上的弹痕仍在,却被粉刷得干干净净。夜里亮着路灯,孩子们在巷子追逐。走进院落,能看到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一句话:不求闻达,但愿无愧。
岁月翻篇,故事没完。陵园松柏依旧,山风还是那个味道。只是,再没有人需要等五十二年,才敢开口叫一声“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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