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巷口王伯家的紫砂壶已咕嘟冒起白汽。他佝偻着背坐在竹椅上,枯枝般的手指捏着铜制茶匙,往青花瓷碗里撒落碧螺春嫩芽。水汽氤氲中,老人布满皱纹的脸忽然变得柔和,像被春阳熨平了褶皱。这一幕总让我想起幼时伏在祖父膝头看沏茶的情形——原来最朴素的生活智慧,都藏在这一撮茶叶与滚水的相逢里。
初学泡茶那会儿,我总嫌工序繁琐。抓把茶叶扔进玻璃杯,倒上开水就算完事。直到有回见老茶客李叔表演功夫茶,才知自己粗疏得像踩着拖鞋登戏台。看他净手、烫杯、醒茶、冲点,每个动作都带着韵律,仿佛不是在侍弄茶叶,而是在完成某种神圣的祭祀。尤其是注水时,高提的水壶划出银亮的弧线,细流精准地击打壶壁特定位置,溅起的水珠竟似串起了珍珠帘幕。这让我恍然醒悟:所谓仪式感,原是给匆忙的日子按下暂停键,让灵魂跟上脚步。
备茶的过程恰似整理人生的行囊。清晨打开檀木茶罐,清冽的兰香便漫溢开来,这是挑选原料时的考究。犹记得初次跟父亲去茶庄选春茶,掌柜特意叮嘱:“明前茶贵在新,雨前茶妙在醇。”我们对着十几种样品反复比较,最终选中叶底匀整、芽头肥硕的那款。生活何尝不是如此?重要的抉择往往藏在看似重复的细节里,唯有静下心细细甄别,才能选出真正适合自己的活法。
温润茶具的时刻最见功夫。沸水注入空壶的刹那,铮鸣声骤然而起,像是沉睡的老物件突然苏醒。我常爱看母亲擦拭茶海的样子,她拿着素绢轻轻转动茶盏,釉面渐渐泛起温润的光晕。这场景总让我想起古人“拂尘涤砚”的画面——清理的不是器具,而是内心的浮尘。现代人终日捧着手机,指尖沾染太多虚拟世界的喧嚣,正该学学这般专注的擦拭,把纷扰留在棉布之外。
投茶入壶堪称点睛之笔。捏起三指分量的茶叶撒入壶中,翠色的叶片簌簌作响,恍若听见山林间露水滴落的声音。有回去山里采野茶,老茶农教我辨认真正的高山云雾质:“你看这叶脉,像不像山水画里的皴擦?”果然,那些经霜历雪的古树新芽,脉络间透着岁月沉淀的从容。人生亦需这般拿捏分寸的智慧,多一分则苦,少一分则寡,恰到好处才是圆满。
候汤的阶段最能磨炼心性。看着炭炉上的铜壶渐次腾起热气,恍惚看见时光在眼前缓缓流淌。旧时文人煮雪烹茶,讲究的是“红泥小火炉”的意境;而今都市人用电陶炉,图的是便捷高效。可无论器具如何变迁,等待的温度始终不变。就像生命里的诸多际遇,有些风景必须耐心等待,强行催逼反而失了韵味。记得备考研究生那段日子,每日晨起先煮水泡茶,看茶叶在水中舒展沉浮,焦虑的心竟也跟着安定下来。
出汤时分最考验功力。凤凰三点头的手法看似简单,实则蕴含着力道与节奏的玄机。新手常把茶汤淋得满桌都是,老手却能让琥珀色的茶汤如丝缎般滑入公道杯。这让我想起职场新人初接手项目时的莽撞,总要碰得鼻青脸肿才学会收放自如。好的人生应当像成熟的茶艺师,既懂得全力倾注,又能适时收住锋芒。
分茶入盏的瞬间充满禅意。七分满的说法暗合中国人的传统智慧,留三分余地给人,也给自己留些转圜的空间。小时候总觉得长辈倒茶吝啬,长大才明白,太满的水容易溢出,正如过度的欲望会灼伤人。如今招待客人,我也学着用长嘴铜壶远远斟茶,看着绛红色的普洱在空中划出优美弧线,落入建盏时激起细微涟漪,突然觉得这就是东方美学里的留白艺术。
暮色四合时再品那盅冷掉的残茶,竟也别有滋味。原本浓烈的苦涩化作回甘,叶片完全舒展开躺在壶底,像极了走过半生的智者。想起苏轼“从来佳茗似佳人”的句子,其实哪止佳人,好茶更像良友,陪你走过晴雨晨昏,见证悲欢离合。在这个连吃饭都要刷短视频的时代,能有片刻专心对待一杯茶,已是难得的奢侈。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晚风裹挟着茶香钻进书房。案头的《茶经》翻到了陆羽序言那页,泛黄纸页上写着:“茶者,南方之嘉木也。”千年光阴流转,这片树叶依然保持着向上生长的姿态。或许生活的真谛正在于此——不必刻意追求惊天动地的成就,只需如泡茶般认真对待每个当下,自会在平凡中品出至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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