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婆身上,有别的男人的味道。
不是香水,是肥皂。
就是那种最老式的、黄色的、四四方方的“灯塔”牌肥皂。一股子碱味混着点说不清的植物油味,闻起来干干净净,甚至有点刮鼻子。
我们家不用这玩意儿。我,一个开出租的糙老爷们,洗澡用沐浴露,贪图方便,一按一挤,满身泡沫。我老婆林娟,她是个讲究人,就算我们这种普通家庭,她也坚持用日本进口的、带着柚子清香的**沐浴露**,说是不伤皮肤。
所以,当那股陌生的肥皂味,第一次从她刚换下的贴身衣服上飘进我鼻子时,我的心,就像被重庆夏天的太阳晒久了的马路,突然泼上一盆冰水,“刺啦”一声,又惊又凉。
这事儿发生在一个月前。
那天晚上我跑夜班回来,累得像条狗,只想赶紧洗个澡睡觉。林娟已经睡了,侧着身子,呼吸很轻。我捡起她扔在卫生间脏衣篓里的内衣,准备凑一堆明天一起洗。
就是那一瞬间,那股味道钻了进来。
我把那件小小的、蕾丝边的内衣凑到鼻子前,使劲闻了闻。
没错,就是灯塔肥皂。我妈以前最爱用这个,洗衣服、洗手、有时候甚至拿来洗头。那味道,刻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忘不掉。
我的脑袋“嗡”地一下就炸了。
一个用惯了柚子味沐浴露的女人,身上怎么会突然冒出这种老肥皂的味道?还是贴身衣服上。唯一的解释是,她在某个地方,某个没有柚子沐浴露的地方,脱了衣服,洗了澡,然后又穿上。
那个地方,是谁家?
那个家里,住着谁?
一连串的问题,像我车窗外飞驰而过的路灯,在我脑子里一盏一盏地亮起来,最后连成一片刺眼的光,晃得我发晕。
我没做声。
我一个开出租的,一天到晚在外面跑,见的人比林娟一辈子见的都多。我知道,这种事,最忌讳的就是沉不住气。你一咋呼,啥子证据都没得,只会打草惊蛇。
我把她的衣服扔回篓里,冲了个澡,躺回床上。
床的另一边,林娟睡得很沉。我看着她的背影,那个我看了十五年的背影,突然觉得好陌生。我们结婚十五年,从一穷二白的小年轻,到现在有房有车(虽然是辆出租车),娃儿也上了初中。日子就像长江水,看着天天在流,其实还是那个样子,平淡,安稳。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跑不动车,直到跳不动广场舞。
可现在,这块小小的肥皂,像一颗扔进长江里的石子,在我心里砸出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第二天早上,我装作不经意地问她:“老婆,我们家沐浴露是不是快用完了?要不要我今天收车了带一瓶回来?”
她正给娃儿煎鸡蛋,头也没回:“不用,我昨天才在网上买了,柚子味的,两瓶。”
我的心又沉了下去。
她没忘,她还记得她喜欢柚子味。那这肥皂味,就更解释不清了。
从那天起,我多了个心眼。
我开始留意她的一切。
她的手机。以前我从来不看,觉得是两个人的基本尊重。现在,我趁她洗澡、做饭的时候,会偷偷拿起来翻。微信聊天记录,干净得很,除了她那几个闺蜜,就是儿子班级的家长群,还有各种购物链接。通话记录也正常,大部分是打给我的。
没有可疑的电话,没有暧昧的短信。
她出门的频率。她是个社区文员,工作清闲,朝九晚五。最近她出门的次数好像多了点。有时候是下班后,说是跟闺蜜去逛街,有时候是周末,说是去参加什么读书会。
以前我不怀疑,现在,她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得在心里打个问号。
她的身体。那股肥皂味,不是天天有,大概一周出现个一两次。每次出现,都意味着她又在“外面”洗了澡。我开始像警犬一样,每天晚上等她睡着,就悄悄凑过去,在她脖颈间、头发上、衣服上,贪婪又惊恐地搜索着那股味道。
有一次,被我闻到了。很淡,但确实有。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她身边,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重庆的夏天,又闷又热,不开空调根本睡不着。空调的冷风吹在我身上,我却觉得心里烧着一团火。
我开始在脑子里勾勒那个男人的样子。
是个啥子样的人?
能让我老婆,一个对生活品质有点小追求的女人,去用最廉价的肥皂洗澡?
难道是个很有钱的老板?故意玩这种“返璞归真”的调调?不可能,有钱人哪个家里会用灯塔肥皂。
难道是个穷光蛋?艺术家?或者刚毕业的大学生?林娟被他的才华或者青春吸引了?这个可能性好像大一点。女人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就喜欢这种调调。
我越想越烦躁,越想越具体。甚至连他们在哪个小区,哪个房间,用的什么姿势,我都脑补出来了。我感觉自己快疯了。
开出租是个苦差事。一天十几个小时,屁股都坐麻了。以前我觉得累,但心里踏实。现在,我一边开车,一边走神。
看到路边有年轻男女搂搂抱抱,我就想,林娟是不是也这样被人抱着?
拉到去酒店的客人,我就想,她是不是也去过这种地方?
有一次,一个喝醉了的男人,在我车上吐了。我一边骂骂咧咧地收着洗车费,一边突然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就跟这堆呕吐物一样,又脏又乱。
不行,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要搞清楚。
我决定跟踪她。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陈勇,一个活了快四十年的男人,居然要像个变态一样去跟踪自己老婆。
但那种被欺骗、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像蚂蚁一样啃噬着我的心。我受不了了。
机会很快就来了。
那是个周五,儿子去了他外婆家过周末。林娟跟我说,她晚上约了闺蜜张姐吃饭,看电影。
“哪个电影?”我一边擦车一边问。
“就那个,最近很火的爱情片。”她回答得很自然。
“哦,你们去嘛,耍开心点。”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已经盘算好了。
我提前给她那个**闺蜜**张姐打了个电话。张姐是我俩共同的朋友,嘴巴大,藏不住事。我装作无意地问:“张姐,晚上跟我们家林娟去看电影啊?哪个电影院哦?我等会儿收车了看顺不顺路,顺路就捎你们一段。”
电话那头的张姐愣了一下:“啊?我没约林娟啊。我今晚要陪我妈去医院复查。陈哥你搞错了吧?”
挂了电话,我的手都在发抖。
果然,她在撒谎。
那股熟悉的愤怒和冰冷,再次攫住了我。我把毛巾狠狠摔在引擎盖上,深吸了一口气。
好,林娟,我看你今晚要去会哪个。
晚上六点,林娟准时出了门。她化了淡妆,穿了条新买的连衣裙,就是那种很显身材的。我看着她袅袅婷婷的背影消失在楼道口,心如刀割。
我等了五分钟,然后发动了我的出租车,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当自己的出租车,变成跟踪自己老婆的侦探车时,那种感觉,真的,比吃了黄连还苦。
我们的小区在南岸,出门就是一条长长的坡。林娟没有打车,而是走到了公交站。我把车停在远处一个不显眼的角落,看着她上了一辆开往解放碑方向的公交车。
解放碑?最繁华的商业区。约会的好地方。
我心里冷笑一声,一脚油门,跟了上去。重庆的路,你们晓得的,到处是盘山路、高架桥,一不留神就跟丢了。我打起十二分精神,眼睛死死盯着那辆公交车,感觉自己不是在开出租,是在拍警匪片。
公交车在临江门下了。林娟下了车,左右看了看,然后走进了解放碑旁边一条很老旧的巷子。
那条巷子叫“大井巷”,我知道。里面都是些老居民楼,光线昏暗,墙壁上爬满了青苔,跟外面高楼林立的解放碑,完全是两个世界。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来这种地方干什么?
我把车停在路边,熄了火,悄悄跟了进去。
巷子很窄,两边是密密麻麻的居民楼,楼上挂着万国旗一样的衣服。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和饭菜混合的味道。我跟着林娟,保持着十几米的距离。
她走得很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来。
她在一栋看起来至少有四十年历史的居民楼前停下了。那楼的外墙,水泥都剥落了,露出里面的红砖。她抬头看了一眼,然后走了进去。
楼道里没有灯,**黑黢黢**的。
我不敢跟得太近,怕脚步声惊动她。我站在楼下,点了根烟,烟雾缭绕中,我看着那栋破旧的居民楼,感觉它像一张张开的巨兽的嘴,吞噬了我的老婆,也吞噬了我十五年的婚姻。
她上了几楼?
我不知道。
我只能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巷子里偶尔有居民进出,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我像个傻子一样,站在那里,抽完了一根又一根烟。
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楼道里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是林娟。
她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疲惫。
我赶紧把烟头掐灭,躲到一个角落里。
她走出巷子口,没有回家,而是又上了一辆公交车,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我继续跟。
这一次,车停在了一家医院门口——市三院。
她进医院干嘛?
我的脑子彻底乱了。先去老居民楼,再去医院?这到底是什么路数?难道那个男的,生病住院了?她先去他家,再来医院看他?
我跟着她进了医院。
住院部,内科。
我看到她熟门熟路地走到了一个病房门口,推门进去。
我悄悄地凑过去,通过门上的小玻璃窗往里看。
病房里有两张床。靠窗的那张床上,躺着一个很瘦的老头,戴着氧气管,看起来病得很重。床边坐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正在跟林娟说着什么。
那个医生,很年轻,大概三十出头的样子。戴着金丝眼镜,斯斯文文。
是他吗?
我死死地盯着那个医生。
他跟林娟说话的时候,身体微微前倾,表情很认真。林娟也在认真地听,时不时点点头。
他们看起来,就像……就像医生和病人家属在正常交流。
可是,如果只是正常交流,她为什么要撒谎?为什么要骗我说跟闺蜜看电影?
我看不清那个老头的脸,被子挡住了。
难道,那个老头是那个医生的父亲?林娟和那个医生……他们……
我不敢再想下去。
过了一会儿,医生走了。病房里只剩下林娟和那个病人。
我看到林娟站起来,走到床边,弯下腰,很轻柔地帮那个老头掖了掖被子。然后,她拿起一个暖水瓶,走出了病房,往水房的方向去了。
机会!
我立刻闪身进了病房。
我要看看,这个躺在床上的男人,到底是谁!
我走到床边,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看清了那个老头的脸。
那一瞬间,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那张苍老、消瘦、布满皱纹的脸,我认识。
虽然他比我记忆中老了太多,也虚弱了太多,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是林娟的爸爸。
我的岳父。
怎么会这样?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岳父不是应该在老家万州吗?他怎么会在这里?还病得这么重?
林娟的爸爸,是个很固执的老头。当年我和林娟结婚,他死活不同意。嫌我穷,嫌我没正式工作,只是个开出租的,给不了他女儿幸福。
为此,他跟林娟大吵一架,甚至说要断绝父女关系。
从那以后,十几年来,我们跟他的关系一直很僵。逢年过节,林娟会给他打钱,但他从来不接我们的电话,更别说来重庆看我们了。林娟也因为这个,心里一直有个疙瘩。
他怎么会……
我正发着愣,林娟提着水瓶回来了。
我们在病房里,四目相对。
她看到我,先是震惊,然后是慌乱,最后,眼神黯淡了下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
“你……你怎么来了?”她声音沙哑地问。
我指着病床上的老人,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他……爸……怎么会……”
林娟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把水瓶放在地上,走到我面前,拉着我走出了病房,来到了走廊尽头的窗户边。
重庆的夜景,在窗外闪烁。很美。
但我没心情看。
“爸得了肺癌,晚期。”林娟靠着墙,慢慢滑坐到地上,抱着膝盖,把头埋了进去,声音闷闷地传来。
“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我蹲下身,看着她颤抖的肩膀,心疼得无以复加。
“一个月前。”她说,“他一个人在老家,咳血了,去医院一查,就是这个结果。老家的医生说,没办法了,让他回家想吃啥吃啥。他不甘心,偷偷一个人跑到重庆来,想在大医院再看看。”
“他来了,为什么不联系我们?”
“他的脾气,你又不是不晓得。”林娟抬起头,满脸泪痕,“他觉得对不起我,没脸见我。他就在解放碑那个大井巷,租了个最便宜的单间,每天自己跑医院。直到半个月前,他晕倒在路上,被好心人送到医院,医院从他手机里才翻到我的电话。”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我想起那条阴暗潮湿的小巷,那栋破旧的居民楼。一个固执的老人,拖着病重的身体,独自生活在那里,独自面对死亡的恐惧。
而我,他的女婿,却在因为一块肥皂,怀疑自己的老婆,像个小丑一样上演着一出荒唐的独角戏。
“那……那块肥皂……”我艰难地开口。
林娟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
她苦笑了一下,眼泪又流了下来:“爸住的那个地方,什么都没有。他一辈子用惯了灯塔肥皂。我去看他,帮他擦身子,洗衣服,就只能用那个。他身上味道重,我每次都要洗很久……”
轰!
我感觉我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原来,那股我以为是“背叛”的味道,竟然是“孝顺”的味道。
原来,我老婆那份我无法理解的疲劳和躲闪,不是因为约会的兴奋,而是因为照顾病重父亲的憔悴和心力交瘁。
原来,那个我幻想出来的、戴着金丝眼镜的“情敌”,只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医生。
我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
我算个什么男人!
我老婆,在独自承受着这么大的压力和痛苦。她白天要上班,要照顾家里,晚上要去那个破旧的出租屋照顾她爸爸,还要抽空跑医院,跟医生沟通病情。
她不想告诉我,我知道为什么。
一方面,是怕我因为当年的事,对她爸有怨言。
另一方面,她也是心疼我。她知道我开出租辛苦,不想再让我为这些事烦心。她想一个人把所有的事情都扛下来。
这个傻女人。
我伸出手,把她紧紧地搂进怀里。
她的身体很瘦,隔着薄薄的衣服,我能感觉到她的骨头。她在我的怀里,终于放声大哭,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积压了一个多月的恐惧、疲惫、委屈,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三个字。
我的眼泪,也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滴进她的头发里。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回家。
我就在医院的走廊里,陪着她。
后半夜,岳父醒了。林娟扶着我,走进了病房。
老人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和不自然。他想挣扎着坐起来,被我按住了。
“爸,你别动。”我叫了他一声。
这是我十几年来,第一次心甘情愿地叫他“爸”。
老人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他转过头,看着窗外,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我知道,他心里的那道坎,也过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把出租车交给了替班师傅,全身心地投入到照顾岳父的事情上。
我每天去大井巷那个小出租屋,帮他收拾东西。
那真的是个家徒四壁的地方。一张硬板床,一张桌子,一个掉了漆的衣柜。卫生间里,放着一块用了一半的灯塔肥皂。
我拿起那块肥皂,放在鼻子前闻了闻。
就是这个味道。
曾经让我疑神疑鬼、夜不能寐的味道。
现在闻起来,却充满了心酸和愧疚。
我把岳父所有的东西都搬到了我们家。我跟林娟说:“不能让爸再住那种地方了。不管以后怎么样,这里才是他的家。”
林娟红着眼睛,点了点头。
因为有我分担,林娟的压力小了很多。她的脸上,渐渐有了笑容。我们俩,好像又回到了刚结婚那会儿,虽然很累,但心里有股劲,觉得什么坎都能迈过去。
我们一起研究菜谱,给岳父做有营养的病号餐。
我们一起跟医生讨论治疗方案,哪怕只有一丝希望,我们也不放弃。
我们会在晚饭后,陪着岳父看电视,给他讲儿子在学校的趣事。
岳父的话很少,大部分时间,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看着。但我知道,他心里是高兴的。
有一次,我给他削苹果。他看着我,突然开口,声音很微弱:“阿勇……当年……是爸不对。”
我削苹果的手顿了一下,笑了笑:“爸,过去的事,就别提了。我们是一家人。”
一家人。
这三个字,我们花了十五年,才真正读懂。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正轨,甚至比以前更好。
我和林娟之间,好像再也没有了秘密。我们每天会聊很多,聊我今天拉了什么奇葩的客人,聊她单位里又有什么八卦,聊儿子的成绩,聊岳父的病情。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
但是,生活,从来不会按照你设定的剧本走。
岳父的病情,在两个月后,急转直下。
癌细胞扩散得很快,所有的治疗方案都失去了效果。医生找我们谈话,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
那段时间,家里的气氛很压抑。
林娟的眼睛,总是红红的。我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脸,心疼得不行,却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我只能默默地做得更多。承包所有的家务,不让她动手。每天变着花样做好吃的,哄着她和岳父多吃一点。
岳父走的那天,是个阴天。
重庆少有的、没有太阳的秋日。
他走得很安详。
临走前,他把我和林娟叫到床边,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存折,交给我。
“这里面……有五万块钱……是我攒的……给外孙……上大学用……”他喘着气,说得很费力,“阿勇……娟儿……就拜托你了……”
我握着那个薄薄的存折,重重地点了点头。
办完岳父的后事,家里一下子就空了。
我和林娟,好像突然之间,失去了共同奋斗的目标。我们俩之间的话,也变少了。
我们很努力地,想回到以前的生活。
我继续出车,她继续上班。
但是,有些东西,好像不一样了。
那块横在我们之间的坚冰,虽然因为岳父的病融化了,但冰化成水,却让一些原本被掩盖的东西,浮现了出来。
我发现,我们之间,除了儿子和生活琐事,已经没什么可聊的了。
我跟她讲我车队的兄弟,她不认识。
她跟我说她单位的同事,我没兴趣。
我们像两个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合租客,客气,疏离。
那天晚上,我跑完夜班回家。
很累。
洗完澡,我躺在床上,习惯性地侧过身,想抱抱林娟。
我的手刚碰到她,她就像受惊一样,身体僵了一下。
我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她背对着我,轻声说。
黑暗中,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是她身上那瓶柚子味的沐浴露。
清香,好闻。
但我却突然无比怀念起另一股味道。
那股干干净净的、有点刮鼻子的、充满了人间烟火和辛酸的……肥皂味。
我突然意识到一个很可怕的事实。
在怀疑她的那段时间里,我满心都是她。我的喜怒哀乐,都被她牵动着。我像个侦探一样,研究她的所有细节,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关注她。
而当误会解开,当危机过去,我们之间,好像又只剩下平淡的、日复一日的庸常。
那块肥皂,像一个不速之客,闯入了我们死水一潭的婚姻,搅起了巨大的波澜。而当它消失后,水面恢复了平静,却也带走了水里最后一丝氧气。
我不知道,我和林娟,还能不能回到过去。
是回到那个相安无事、却也相敬如“冰”的过去?
还是回到那个因为误会而充满痛苦、却也因此重新审视彼此的过去?
我不知道。
我看着窗外,重庆的夜,依旧灯火辉煌。
但我的心里,却是一片从未有过的迷茫。
也许,有些裂痕,一旦出现,就再也无法弥补了。
也许,生活,根本就没有什么反转的结局。有的,只是一个问题被解决了,而新的、更难的问题,又浮现了出来。
第二天,我收车回家。
路过超市,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我走到了日化区,在货架的最下面,找到了那个熟悉的、黄色的包装。
“灯塔”牌肥皂。一块五一坨。
我拿起一块,放进了购物车。
回到家,林娟正在厨房做饭。
我把肥皂放在了卫生间的洗手台上,放在了她那瓶精致的、日本进口的柚子沐浴露旁边。
它们俩摆在一起,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就像我和她。
晚上,林娟洗完澡,从卫生间走出来。
我闻到了。
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淡淡的、熟悉的肥皂味。
她什么也没说,我也什么都没问。
我们躺在床上,像两个互有心事的陌生人,中间隔着一条看不见的银河。
我知道,她用了那块肥皂。
但我不知道,她用它的时候,在想些什么。
她是在怀念她的父亲?
还是在……向我传递着某种我无法解读的信号?
又或者,什么都不是。
只是因为,家里的柚子沐浴露,恰好用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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