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爸快死了。
他却把家里那套老宅,过户给了我堂弟陈伟强。
接到我妈电话的时候,我正在深圳加班,对着电脑改一个能把人逼疯的方案。
“阿东,你爸……可能不行了,你赶紧回来一趟。”
我妈的声音在电话那头抖得厉害。
我脑子“嗡”的一声,立马跟老板请了假,买了最早一班回汕头的高铁。三个小时的车程,心里乱得像一锅粥。
我爸陈兴邦,是我们那个小镇上曾经的“风云人物”。靠着一手打牛肉丸的绝活开了家小作坊,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他是个典型的潮汕男人:固执,专断,大男子主义,把“面子”看得比天大。
我和他的关系,从小到大就像家里那套工夫茶具——小小的茶盘上挤满了杯子,看着亲近,其实谁也碰不着谁,一不小心还会叮当作响,泼出一身茶水。
可他毕竟是我爸。
我赶到家时已是深夜,家里挤满了人:叔叔婶婶、姑姑姑父,还有一堆叫不上名字的亲戚。他们围在我爸床前,表情各异。
我爸躺在床上,瘦得脱了相,眼窝深陷,只有那双眼睛还跟以前一样,锐利得像鹰。他看到我,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说话。
我妈把我拉到一边,眼泪就下来了:“医生说是肝癌,晚期……你爸不肯去广州大医院治,非要留在镇上,说死也要死在家里。”
我心一沉。
“我劝过了,没用。你爸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妈擦了擦眼泪,欲言又止。
“妈,还有事?”
“你爸他……前几天去房管所,把我们家那套老宅过户给你堂弟伟强了。”
我感觉像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你说什么?”
“你小声点!”我妈赶紧捂住我的嘴,紧张地看了看屋里的人,“他凭什么?我是他亲儿子!他把房子给陈伟强?他疯了吗?”
陈伟强是我叔叔的儿子,比我小两岁。从小就不学无术,仗着我叔的溺爱,在镇上横着走。
我爸凭什么把我们家的根,交给他?
我冲进房间想找我爸问个清楚,却被我叔陈兴业拦住了:“阿东,你冷静点。你爸身体不好,不能受刺激。”他一脸“为你着想”的表情。
我堂弟陈伟强就站在我叔身后,低着头一副做错事的怂样,但眼角的余光里藏着一丝得意。
我看着这一屋子的人,看着他们脸上那些或同情、或幸灾乐祸、或事不关己的表情,感觉自己像个外人——一个被整个家族联合起来排挤在外的多余的人。
我爸,我的亲生父亲,用他生命中最后一点力气,给了我最响亮的一耳光。
2
我在家里住了下来。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一个压抑的牢笼。
我爸不跟我说话。我每天端茶送水,他要么不接,要么就直接打翻在地。他说的话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
“深圳有啥好的?一个月挣那点钱,够干啥的?”
“你看看人家伟强,年纪轻轻就知道守在家里,帮忙打理生意。”
“没出息的东西,我陈兴邦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我听着,不反驳。心,已经麻木了。
我只是不明白,也不甘心。
我开始像个幽灵一样在镇上四处打听,想搞清楚在我不知道的这几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去找了“肥叔”——我们家的老邻居,跟我爸喝了一辈子工夫茶。肥叔的茶馆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单枞茶香。
“阿东啊,”肥叔给我冲了一杯茶,叹了口气,“你爸他……也是没办法。”
“没办法?什么叫没办法?”
“你叔,你那个叔叔陈兴业,前阵子生意亏了,欠了一屁股债。你爸……是拿房子给他抵债了。”
“抵债?”我更想不通了,“我叔欠债关我们家什么事?我爸凭什么拿我们家的房子去给他还?”
“胶己人(自己人)嘛。”肥叔看着我,眼神很复杂,“在你爸眼里,家族的脸面比什么都重要。你叔要是出了事,丢的是整个陈家的脸。”
“那我呢?我这个亲儿子的脸面就不重要了?”我激动地站了起来。
肥叔没说话,只是给我续上了茶。潮汕的工夫茶,杯子小得像核桃壳,一口就没了。喝再多,也解不了心里的渴。
我不信肥叔的话,或者说,我不愿意信。我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我怀疑是我那个精明的叔叔和不争气的堂弟联手给我爸下了套。
我开始留意他们的动向,发现陈伟强最近出手阔绰得厉害:换了辆新摩托车,天天泡在镇上新开的KTV里。我还从发小那里听说,他前阵子在外面赌钱,输了不少。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可能:我叔一家为了钱正在掏空我病重的父亲,他们不仅想要房子,还想要我爸手里所有的积蓄。而我爸这个老糊涂,正在一步步掉进他们设计的陷阱。
我必须阻止这一切,必须“拯救”我爸。
3
我搜集了一些“证据”——主要是陈伟强近期的大额消费记录,还有一些他跟镇上小混混来往密切的传闻。
我拿着这些东西再次找到了我爸。那天下午只有我们俩在家,他靠在藤椅上闭着眼听潮剧,咿咿呀呀的唱腔让这个压抑的午后显得更加漫长。
我关掉了收音机。他睁开眼,不悦地看着我。
“爸,我有话跟你说。”
我把那些“证据”一件件摆在他面前:“陈伟强最近花钱如流水,他在外面赌钱欠了很多债。我叔肯定是拿这个当借口骗你的钱、骗你的房子。你不能再被他们骗了!”
我以为我爸会震惊、会愤怒,但他没有。他的脸上一点波澜都没有,只是静静地听我说完,然后端起了手边的茶杯。他的手抖得很厉害,茶水洒出来烫得他哆嗦了一下。
“说完了?”他问。
“爸……”
“滚。”他把手里的茶杯狠狠砸在地上,“啪”的一声四分五裂。“我没你这个儿子!”他指着我的鼻子,用尽全身力气嘶吼,“你跟你那个自私的妈一样!眼里只有自己!只认钱!”
“我什么时候只认钱了?”我被他骂得莫名其妙,也吼了回去,“我现在是在帮你!是怕你被骗!”
“帮我?你一个连祖宗的规矩都忘了的家伙,有什么资格说帮我?”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你以为你在深圳那种地方一个月挣万把块钱就了不起了?我告诉你,你连伟强的一根脚指头都比不上!”
“他比我好?他一个败家子、一个赌鬼,他比我好?”
“对!他再不济也知道根在哪里!也知道守着这个家!你呢?你除了会往外跑还会干什么?我陈兴邦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不孝子!”
“好,好,我走!”
我的心被他字字句句戳得千疮百孔。我再也待不下去了,冲出家门买了当晚回深圳的票。
这个家,这个镇子,这些所谓的“胶己人”,我一辈子都不想再回来了。我爸陈兴邦,从此以后,我们就当没认识过。
4
我回了深圳,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每天挤地铁、上班、加班、吃快餐。我拼命地用工作麻痹自己,拉黑了家里所有的电话,不想听到任何关于那个家的消息。
可一到夜深人静,我爸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就会浮现在眼前,他骂我的话像魔咒一样在耳边回响:“不孝子。”“连根都忘了。”
我真的错了吗?难道离开家乡去外面打拼就是一种罪过?难道所谓的“孝顺”就是必须放弃自己的人生,去继承一套陈腐的规矩和一个小作坊吗?
我不懂。
就在我快要说服自己彻底忘记这一切的时候,接到了肥叔的电话:“阿东,有空吗?出来喝杯茶。”
我愣住了:“肥叔?你怎么来深圳了?”
“来看看我儿子。顺便,也看看你。”
我们在一家潮汕菜馆见了面。肥叔还是老样子,笑呵呵的。他熟练地摆开自带的茶具,洗杯、烫盏、高冲低斟,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我们不是在深圳嘈杂的饭馆里,而是在汕头那个安静的老屋下午。
“还在怪你爸?”他给我倒了一杯茶,开门见山。
我没说话,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茶很烫,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你爸那个人,我认识了一辈子。”肥叔自顾自地说,“他那张嘴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心里想的,嘴上说的,永远是两回事。”
“他心里能想什么?不就是觉得我没出息,没给他挣面子吗?”我冷笑。
“面子?”肥叔摇了摇头,“你真的觉得,到了这个年纪,快要死的人了,还在乎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不然呢?”
肥叔沉默了一会儿,又给我续上一杯茶:“阿东,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镇上那个叫‘黑龙’的混混?”
我怎么会不记得。黑龙是镇上的地头蛇,放高利贷的,心狠手辣。我小时候亲眼看见他带人把一个欠债的邻居腿都打断了。
“你堂弟陈伟强,就惹上了黑龙的儿子。”肥叔的声音压得很低,“赌钱,欠了五十万。利滚利,现在快一百万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
“黑龙放话了,一个月内不还钱,就要伟强一只手。”肥叔叹了口气,“你叔叔那个家,你又不是不知道,被你婶子败得差不多了,哪拿得出这么多钱?你叔没办法,跪着去求你爸。”
“所以,我爸就卖了房子替他还债?”我的声音有点干。
“不止。”肥叔看着我,眼神很深,“你爸不仅把房子过户给了伟强,还把作坊这些年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他跟我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他那个死得早的弟弟——也就是你叔的爸爸。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唯一的孙子被人废了。”
“那他……那他为什么还要对我……”我问不下去。
“他为什么要把你说得一文不值,为什么要把你骂走,是吗?”肥叔替我说了出来。
我点点头。
“因为他怕啊。”
“怕?”
“他怕你这个在外面读过书、脑子一根筋的亲儿子回来掺和这趟浑水。”肥叔一字一顿地说,“阿东,你不知道镇上那些人的手段。你堂弟欠的是赌债,这就像个无底洞。要是让他们知道你爸还有你这么个在深圳上班的儿子,他们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扑上来。他们会找到你公司,去你住的地方闹,把你的人生搅得天翻地覆。你爸太了解你了,你讲道理、讲法律,可那些人只认拳头和刀子。”
“他把你骂走,是想让你恨他,离他远远的。他把房子和钱都给伟强,也是做给外面那些人看的,告诉他们‘我陈兴邦已经山穷水尽了,我这个亲儿子也靠不住,你们别再打他的主意了’。”
“他用他最后那点力气布了一个局,用自己的名声、用你们父子最后的情分,给你砌了一堵墙——一堵能把你安全地挡在深圳的防火墙。”
肥叔的话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猛地插进我的心里,然后用力一拧。那些我一直想不通的、怨恨的、委屈的,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我爸那张愤怒的脸,他砸碎的茶杯,他骂我的每一句“不孝子”……原来,那不是恨,而是一种我无法理解、也无法承受的,沉重如山的爱。
5
我连夜赶回了汕头。没有坐高铁,开着我那辆破车在高速上狂奔。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回去要说什么、做什么,只想见他,马上,立刻。
我到家时天刚蒙蒙亮,家里很安静。我爸的房门虚掩着,我推开门——他不在床上。
他穿着一件旧汗衫,正坐在窗前那张熟悉的茶盘前,好像在准备泡茶。但他太虚弱了,只是一个拿起开水壶的动作就耗尽了所有力气。水壶重重地落回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听到我的脚步声,缓缓地回过头。四目相对,我们俩都愣住了。他比我上次见他又瘦了一圈,眼窝凹陷得更深了,像两口枯井。
“你……还回来干什么?”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我没说话,走过去从他手里拿过那个开水壶,坐在他对面那个熟悉的小板凳上,开始摆弄那套茶具。洗杯、温壶、纳茶、冲泡……每一个动作都是我小时候他逼着我练过无数遍的。我曾经无比痛恨这个过程,觉得这是老年人才会做的无聊又繁琐的事情,可今天,我的手却异常稳定。
屋子里只剩下水流的“哗哗”声和茶杯碰撞的清脆响声。第一泡茶是用来洗茶的,我把它倒掉。第二泡,茶香才真正被激发出来,一股浓郁的、带着一丝苦涩的兰花香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是我爸最喜欢的凤凰单枞。
我给他面前那个小得可怜的茶杯里斟满了七分,然后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端到他面前。
他浑浊的眼睛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他伸出那只枯瘦如柴的手,接过了茶杯。
他喝得很慢,一杯茶像喝了一辈子那么长。喝完,他把杯子放下:“茶……”他顿了顿,好像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凉了。”
我的心猛地一揪。我知道,他说的不只是茶。
我看着他——这个用最笨拙、最残酷的方式爱了我一生的男人。想跟他说“爸,我错了”,想跟他说“爸,我带你去广州找最好的医生”,想跟他说“爸,对不起”,可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结局
我最终没有回深圳。我把深圳的工作辞了,房子也退了,留在家里接过了我爸那个牛肉丸作坊。
我叔和我堂弟像躲着瘟神一样躲着我,镇上的人看我的眼神也充满了同情和不解。他们都说,陈兴邦那个在外面混得好好的儿子脑子坏掉了,回来守着个烂摊子。
我不在乎。
我爸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但他没有再骂过我。我们俩每天说的话不超过三句,更多的时候就是坐在那张旧茶盘前,相对无言地喝茶。我泡,他喝,有时候一坐就是一个下午。阳光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把空气里的尘埃都照得清清楚楚。
我常常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离开,如果当初我能更懂他一点,我们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可人生没有如果。有些隔阂一旦产生,就像这工夫茶里的茶渍,洗不掉也擦不干,只会随着时间越来越深。
我爸是在一个有太阳的冬日午后走的,走的时候很安详。我给他泡了最后一杯茶,他没喝。临走前,他拉着我的手,说了他这辈子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阿东,水……开了。”
我愣了很久才明白过来。他不是在说烧水的炉子,他是在说我——我的人生,也该沸腾了。
我爸走后,我把作坊扩大了。用在深圳学到的东西开了网店、做品牌,把我们家的牛肉丸卖到了全国各地,生意越做越大。
堂弟陈伟强在还清赌债后找过我一次,他站在我面前低着头说:“哥,对不起。”
我说:“过去了。”
我没有原谅他,只是不想再恨了。
我一个人守着那套空荡荡的老宅,守着那套旧茶具。很多个夜晚,我都会给自己泡一壶单枞。茶香袅袅中,仿佛能看到我爸就坐在对面静静地看着我。他什么也没说,我也什么都没说。我们之间好像隔着千山万水,但心又好像从来没有这么近过。
一壶茶,两个人。一生,一世。
这,大概就是我和我爸的全部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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