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精魂为羽
黎荔
羽人,指的是汉代绘于砖石画像上有羽翼的仙人。每当目光拂过汉代画像砖上的羽人图案,只见他们张开翅膀,高高腾飞着,穿越云中星辰,便会油然而生飘离凡尘之想。
羽人自古来是被赋予理想色彩的仙者之形,是肉身脱离沉滞,灵魂得以释放,翱翔入寥廓天际的象征符号。比如1956年出土的东汉画像砖——月神画像砖,就有着最鲜明的羽人形象。该砖刻画人首鸟身的羽人形象,羽人双翅舒展、背负月轮,轮内细腻呈现着跳跃蟾蜍与枝叶摇曳的桂树。羽人人首鸟身,隆鼻深目,头部梳有汉代典型发髻装饰,双翼呈现振翅欲飞姿态,他背负的满月轮廓清晰可见,月轮直径占到砖面三分之一比例。
羽人早期形态发生于新石器时期前后的鸟崇拜文化,极具代表性的有良渚文化玉器。在良渚文化玉器中出现的一些神人形象中,从头冠上看都有以后种种羽人造型的特征。他们通常是人、兽、鸟合体,头戴高高的羽冠,方脸圆眼,阔嘴大张,面目狰狞,种种迹象说明这些神人图腾与鸟信仰有着很重要的关系。夏商时期,出现了最早、最完整的羽人形象。如商代晚期的“彩石羽神”,呈侧身蹲坐状,凤眼大耳,尖喙,戴冠,双手握拳于胸前,臂膀中部有圆形饰物,腰部刻羽翼,双腿卷曲,大腿处刻有羽状纹,与腰部羽翼相交于臀底部。羽人在《山海经》中被称为“羽民”,《海外南经》说他们“其为人长头,身生羽”。与他们相似的还有“欢头国”,那里的人“人面有翼,鸟喙,方捕鱼”。由此可见,羽人最初的模样还保留着鸟类崇拜的余韵,是半人半鸟的奇特族群。
先秦时期,鸟怪、鸟人、羽人形象逐渐出现在不同的图像组合之中,神的人格化倾向愈加明显。战国铜镜中含有为数不多的羽人形象,双腿修长,昂首扬臂,头梳髻饰,羽翼饱满而上扬,多呈奔走状。这种昂首扬臂的姿态在汉代得以渐趋成熟。汉代艺术中,奔走追赶状的羽人层出不穷。身生羽翼的神人腾跃于空中,他们的手臂和腿部均生出毛羽,与周围云气的互动感很强,彰显出趋吉避凶、祈福升仙的所用。随着历史演进与审美流变,羽人的外形在后世越来越接近人类。上古羽人和后世神仙的形象差异,其实是古人审美、想象力由写实向写意转化导致的。同时也能看出随着人类文明的进步,人类愈发将自己作为宇宙的中心。
随着对羽人神力的夸大,其飞行能力也得到巨大的提升。汉代《括地图》认为“羽民有羽,飞不远”,大概是人类佩戴滑翔翼的程度,比较符合客观现实。而创作于魏晋时期的《拾遗记》则说“周昭王梦羽人遗药,以之涂足,则飞上天,万里之外”,这种飞行能力已然是雄浑瑰丽的奇幻想象,绝非现实所能企及。正是这种“飞天万里”的能力,让羽人成为自由的代表。于是在盛唐诗人笔下,他们有时居住在缥缈的海外仙岛,“蓬岛如在眼,羽人那可逢”;有时居住在万仞之高的神山昆仑,“日照昆仑上,羽人披羽衣”;有时又出现在传说中的不死之国丹丘,“羽人在丹丘,吾亦从此逝”。吕洞宾在诗中写道:“飞升羽化三清客,各遂功成达上苍”。道家把修炼成仙,称为“羽化”。羽人就是仙人,是脱离肉体束缚,脱离灵与肉矛盾、掌握终极自由的完美个体。
古人认为欲登仙,必须经过羽化,“为道学仙之人,能先生数寸之毛羽从地自奋,升楼台之陛,乃可升天”。《论衡•无形第七》曰:“图仙人之形,体生毛,臂变为翼,行于云则年增矣,千岁不死。”古人眼里的仙人“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因而身体削瘦、轻盈。羽人形象的大量出现,说明了古人时刻幻想着能像鸟一样展翅飞翔,升入仙境,以求长生不死。记得《墨子》中,讲过一个故事:古时郑穆公白昼呆在宗庙里,一位神人进入庙中。此神鸟身,白衣黑帽,长着一张方形的人脸。郑穆公看到后吓得转身逃跑,神明说:“不要害怕!天帝知道你有德,让我来增加你十九年的寿命,让你国家昌盛,子孙繁茂。”郑穆公下拜稽首问此神的名号。神说:“我乃是句芒也”。《淮南子·天文训》说“东方,木也,其帝太皞,其佐句芒,执规而治春。”春天是万物复苏和生发的季节,主宰春天句芒自然也是掌管生命的福神。这位伟大的春神,样貌正是人面鸟身的羽人。人们似乎寄望他们能够守护永恒的宁静或者赐予亡者新的生机。由此观之,羽人与不死同义,可长生不老,可升天,在某些神话中被赋予了春神句芒生生不息的神性。
身负双翼的羽人是中国文化中非常重要的的一个意象,他们的“羽翼”具备两种特殊的能力:一是能升降自如,升则可达九霄云外,遨游天界;二是超脱自然的束缚,摆脱死亡的恐惧,超然于物外,随心所欲,长生不死。前者是摆脱空间的束缚,自由地在天地间遨游;后者是摆脱时间的束缚,永生不死。简而言之,羽人们掌握着“永恒”和“自由”的奥秘,这也是中国神仙思想的根本。畏惧死亡是人类的本能,永生不死自然会成为人们亘古不变的追求。在有限的生命内,人类需要与时间赛跑,会感到自己的渺小无力与转瞬即逝。而一旦脱离时间的控制,也许能够更好的追寻自己的存在的意义。从某种角度来说,“不死羽人”恰恰反映出人类对造物主或者自然规律的反抗意识,这正是推动人类求知和改造世界的动力之一。
人们为了达到理想境界而具有飞升的能力,结合自身和鸟类的某些特征,进行了超现实的创造,人们以一种创造性的热情投入了这个梦幻,不断地添枝加叶,用飘来的每一根绚丽的羽毛加以缀饰。最终,赋予了羽人飞翔的功能,他们的羽翼能飞渡一切时空,他们的视野能超越所有疆界。人们倾慕羽人翅膀载动轻盈的自由向往之心,自是古来皆存的梦影。曾经,帝王贵族官僚对羽化升天的崇拜达到狂热的程度。无数的帝王方士都曾追求过不死灵药和羽人的踪迹,最终无一例外地失败了。但人类不会放弃对永恒和自由的追求,那些羽人的传说还会在历史中流传下去。壁画汉砖里,那些墨线勾勒的羽人,衣带飘拂,乘着云车,在祥云缭绕中驰骋——这岂非是古人在石壁与绢帛上,以线条为翼,向苍穹发起的一次无声的冲锋?
羽人形象如自远古神话里飞出的精魂,穿越了无数朝代,始终扇动翅膀未曾停歇。从《山海经》里“羽民国”那些通体生羽的奇人,到汉代墓壁上飘飞于龙虎之间、引导升仙的使者;再到后来敦煌壁画中,渐渐融入佛国祥云、衣袂代替了羽翼的飞天——这形象在代代工匠手中被重新塑造,却始终向着那高渺之处挣扎攀飞。尤其汉代,那些刻在石头上的羽人,每根羽毛似乎都绷紧着力量,每道纹路都刻满了渴望,每个关节都在挣脱地心引力:他们振翅欲飞,有时驾驭神兽,有时手捧灵芝,于祥云缭绕间引魂升天,像一只只灵魂的渡船。
细究古人以心刻画的羽人,其本质岂非于凡俗肉身之外,以艺术造出之一种翅膀?面对九重青天,古人何尝不深感无力。于是,那羽翼便如一颗在现实泥土中挣扎而出的精神种子,承载着人类对束缚的第一次叛离。屈原在《楚辞》中低吟:“高飞兮安翔,乘清气兮御阴阳”,这诗句与壁画、青铜器上凝固的飞腾姿态共鸣着,正是灵魂对大地无声的叩问与突围。每当凝望壁画汉砖上那些凌空飞舞的轻盈之影,我仍能听见远古凿子敲打石壁时激越的声响,那声响中分明搏动着一种永恒之心:人纵为血肉之躯所困,却因精神之翼而永存向天际升腾的基因。以精魂为羽,以梦想为风,即是人类血脉中不灭的飞天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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