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之后,黄爱东西一口气出了三本书。
一套三本的《花城记》系列:《屐声帆影》《至味西关》《岭南掐花》,全部关于广州,广州旧事、广州食事、广州花事,出版社是花城。此前,她的十多本杂文集大都由上海、北京、浙江、南京和四川的出版社出版。
墙内开花墙外香,大抵是广州所有作家的宿命,但也并不是没有好处,大家也因此活得更加踏实,广州建城2200年,开埠百多年,等于“天天都在开广交会(黄爱东西语)”,此地重商,爱吃,只敬过了河的菩萨,但没有关系,生活是你自己的,甚至因此你有了更多的自由。
黄爱东西身上尤其有这种自由的味道,自始至终,都视洒狗血的人生为畏途。
▲这张照片是肖全拍的,肖全总能拍到那个时代最美的美女……
她横空出世时正是改开伊始,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广州出了她这么一号人物,西关小姐,高知女性,媒体精英,全国报刊界热捧的专栏女作家,BUFF叠满。
人们惊奇地发现南方繁盛花木中生活着活色生香的这么一个妖精似的人,“擅短文,韵味十足,字行间俏皮雅致,内蕴妩媚秀美,其人修长,婷婷舒舒,广额巧嘴鼻直眼媚,长发垂肩,一笑嫣然,眯眼闭月,启唇露珠,言谈多有宋词溢出,冷艳浓丽,切入世俗处,言亦尔雅,其声浑重,听之平添几分豪气。(画家林墉《大珠小珠》语)”
一纸风传,便成意料中事。
“人们借助文字完成对一个地方的想象”,很多年以后,她自己分析。
然而当时的她,是不以为意的。
忙晕了,忙着采访,忙着编版,忙着写稿,忙着熬夜,忙着吃饭,忙着周末打麻将,顺便把这些忙碌写成专栏换成钱,一天可以写七个专栏,坐到哪里都能写,半个小时出活,倚马可待的才华,在她那只是无奈,“当时一个月工资才两三千块钱,而我每个月要供七千块的楼,只能不停地写稿。”
2000年前,表达自我、特立独行的女性专栏遍地开花,文学史称“小女人散文”,黄爱东西坐稳了头把交椅。
▲那时广东流行乐坛刚刚兴起,杨钰莹、毛宁、甘萍、林依轮、陈明、张萌萌刚刚红,因为写乐评写得好,黄爱东西还去北京领过几次奖,这大概也是中国最早的颁给乐评人的奖项,后来也再没有了……
“ 偶尔会看到网上有人说我写的东西像亦舒,像李碧华,我想了一下,得益于她们的影响和启发是肯定有的,但还有一个原因,估计是因为我们都说粤语,粤语的口语习惯叠加普通话的书面文字表述,会有种特别又共通的辨识度。 ”
粤语是另一种体系,在黄爱东西的手里,变成了独一份的“东西”体,人们只觉得奇特有趣,却不知道其中的奥秘,还是她自己说得精准:
“一种奇特的活泼、狡黠、迂回的表达方式,既冷又浑不吝,既无厘头又有道理,猛踩油门和急刹车兼备,介乎无情和有情之间,像谁好端端地忽然做了一个鬼脸,众人其实很想打他,却忍不住失笑。”
2000年前后,报业兴盛,专栏副刊成为各大报纸的门面,专栏名人恰如星汉灿烂照耀文化天空。
“我记得沈宏非当时在写《黄色潜水艇》,赵赵在写《花痴》,黄茵写家居,连岳写《格列佛游记》,王尔冈写电影还有小强填字,细细写妈咪爱,风子写唱片,小宝写书评,后来21世纪又把我拽过去写性科普,每个人的类型都很鲜明。”
▲圈中好友黄燎原老师也是个“身份复杂”的人,做过编辑、记者,现在开画廊,同时策划音乐活动、写专栏。
年轻时的黄爱东西出了名的狷介任性,这份不羁与其说是专栏人设,不如说,她不志在,她志不在写专栏,因为另有主业:“别人都知道我写专栏,其实我更喜欢当编辑编版,而且以前我一直以为这个行业可以一直干到退休。”
从1994年到2004年,她一直在做报馆的编辑,这是一个不算古老但又有年头的行业,中国内地的报纸起源于民国,白天记者们采访,下午编辑三四点编版,晚上十二点出样,印刷厂印刷,凌晨四五点开始分发到各个网点,早上起来,人们就有当天的新闻看,报社的编辑通常下午才开始上班,工作一般在午夜时结束,碰上大件事,熬到凌晨,一群报人再意犹未尽地去吃个宵夜,热闹喧嚣的年代。
从《信息时报》到后来的《21世纪环球报道·明星周刊》,再后来去了上海《新闻午报》,做日报的主编意味着操更多的心,更高强度的压力,更长时间的工作,“每天晚上看48个版”。
算命的常说,十年大运。
以前常觉得是命数,后来才知道,可能是一个人高强度体力的极限。
2004年,黄爱东西回到广州,休生养息了两三年,再出来工作时,却发现,今时已不同往日,已然进入网络时代,报社式微,她转行去了一家港资公司当网站的总编辑,“没了就是没了,就是哪怕你再适合一个行业 ,你再适合这个,没了就是没了 ,这个行业没了就是没了。”
自此,她成了一个养生的人,上班、看生物学报告、研究西点配方、睇楼、装修、喝茶,和朋友们聊不着边际的天——踏踏实实地,有意无意地,她让自己隐没在生活之中。
后来更搬去了山里。
“这是种预先给自己设好了退出机制的人生吧,从千军万马奋力登顶中退出来,做人不一定非此即彼,拼不过,不愿拼,拼不动,总之,往旁边站站,全身而退,不必非坚持到力竭时,从今往后,就低处坐向宽处行,往人少的地方去。”
——摘自《岭南掐花 · 村屋》
偶尔参加饭局,一见朋友脸色不好,立即拎过去面授机宜,如何站桩,如何打养生糊,买哪种小米,买哪种羊肉,吃哪种鸡……“你呀不要像当年的我,不知死。”她痛心疾首,但年轻人都不知死,哪里听得进去,她也只好默默抽口烟,眼睛幽幽闪过,脸上莫衷一是的表情,最后一笑,大概是想起了自己,是啊,这世间,谁是听劝的人。
生活好像加了三倍快速,社交媒体如风车轮转,博客,微博,再后来是公众号,短视频……“私人抒写这个空间,已经被博客和微博取代了。”
但仍然要写,“你可以纯当作是给自己的一个功课或交代。”
从2010年开始,又开始写专栏,其间夹杂着一些病痛与搬家,如果说以前是鬼马精灵的路数,这以后是拈花一笑的风格。
当然还是促狭的,既冷又浑不吝的,打着筋斗云的,但到底柔和许多,不再“去到尽”,透出些阅历之后的余地:
“节庆时候特别适合听一阵广东音乐和古早流行曲,也只合适这时候听。安适富足喜气洋洋地,人人家里囤足了柴米油盐绫罗绸缎,偏安岭南财不露帛低调惯了,像约好了某天一起舒口气,锣鼓丝竹齐鸣,小范围地细碎欢欣起来。
这种时候广东民乐合奏出来的《彩云追月》,华美流丽得宝光滟潋。《步步高》既暖又欢欣,踮脚尖迈着小碎步,一蹿一蹿上楼梯。”
——摘自《至味西关 · 将过年》
这次出的《花城记》系列三本,《屐声帆影》是关于广州记忆的,感叹的是时间的流逝。
“一直认为白天鹅宾馆临江那一面是白天枯坐的好去处,透过巨幅的玻璃俯视宽阔的江面,晒着太阳,看着新的船,旧的艇来来去去。你可以不抱什么希望地期待着也许会有一艘过去的船,鼓着巨大的帆驶过,帆船驶过时,那巨大而破旧的帆影滑过脸颊的感觉是如此清晰。”
——摘自《花城记:屐声帆影》
《至味西关》由食物而铺陈叙述岭南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资料考据、观察累积和流畅文笔共治一炉:“是我写得最认真,而且最成体系、完成度最好的书。”
资料里另有世界——
“查到唐代的一个诗人,写了一个广州的姑娘的出现场景,四处无人,这个姑娘是骑着象涉水而来的,当然了肯定是亚洲象,你能想象唐代的广州是这样的么,然后广州以前是有孔雀的, 而且是正儿八经的绿孔雀,印度是蓝孔雀,绿孔雀才是正宗的大孔雀,但是大象和孔雀都让广州人民吃掉了,可能也不完全是吃了,栖息地消失了,现在没有了。”
——摘自《花城记:至味西关》
她乐不可支。
至于《岭南掐花》更像是山居的花草笔记。
有十年的时间她住在王子山下,种花养树,翻书读史,朋友们结伴去山里探看她,无一不被她风雅精致的生活倾倒,一切都是最好的最妥帖的,阳光透亮,多肉萌动,猫狗可爱,黑胶音颤,厨房里的汤咕嘟咕嘟冒着气,满屋子都是花。
“还是要有坚持的,姿态要好看,冷门的学问仍然是学问,迟暮美人、落魄英雄是个相对容易亲近的从前高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过后的灰烬有余温,静默下来曾经繁华处,褪尽火气,是好去处。”
——摘自《花城记:岭南掐花》
2025年前,黄爱东西再搬了一次家,去了昆明旅居。
原因还是身体,“我不能吹冷气。”
昆明天气好,四季如春,不比粤地苦热湿滞,集市尤其丰富,巨大的金钱肚,整捆的百合,价格低到不可思议,让识饮识食爱插花的广东人犹如“老鼠掉进米缸里”。
▲看完只觉心生艳羡。
张爱玲说一搬当三烧,搬家意味着某种抖落,轻身上路,亲眼见过她两次散物,那年搬去王子山脚时,把小姐妹都叫去,衣服首饰鞋,一律随意挑选。
再到去昆明旅居前,她把满屋的书也散了一半,早年珍藏的名牌皮衣摆在罗汉床上,极软的皮,极细的袖、堪堪盈握的腰身,让人想起当年她一头长发,冷若冰霜地扬着一张如狐狸般张曼玉的脸在天河北肆意驰骋的时光,那时她身上应该穿的就这些皮衣了,一晃就三十年了,真是恍若隔世。
“人到一定年纪,就不需要那么多的东西了,要提早散净,在昆明生活需要的钱物也很少,感觉这里特别尊重人民的币。”她在电话那头说,云南的生活看来是真适合她。
至于家?
“90年代的时候,上海有一个特别红的专栏作家叫素素,她当时有一本书就叫《心安即是家》。那时候我不太懂,因为年轻嘛 ,现在有点明白了,我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黄爱东西一直是刁钻的,永远不按常理出牌,“不是,不要,不喜欢”,常常冷着一张脸,拒人于千里之处。但熟了,你就知道她只是不知如何是好,从小在全寄宿的幼儿园,十岁就开始住校,她习惯了自己跟自己说话,习惯了集体生活,但又深恶集体生活,“我可能从来没有长大,因为我拒绝长大。”
从上班的第一天就开始渴望退休,渴望自由自在无王管。
“我说话特别慢,不是因为瞧不起人,是因为嘴跟不上心里所想。”她的乐趣全在那些不相干的事情上,植物学谱,优生系统,生物地理……身上像装了几十个APP,别人问她一句话,像打开了十几个APP。
所以和她聊天,你会觉得像对着一个快如闪电的幻影,一般人是根本接不上她的话茬,有时候你觉得她不着边际,那是因为她一直在自己的APP世界里凌波微步,走得太快,对于这个世界,她有一万种解读方式,生物学,玄学的,历史学的,考据学的,要很久之后,你才知道她当年跟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安抚我育儿焦虑的一句,我一直印象深刻:“人一出生都是自带着粮草和地图来的,他有他的命数,跟你关系不大。”
▲2018年,黄小姐与黄爱东西在华侨新村的小楼聊天,摄影师是曾忆城。
很多人都觉得她神秘,不熟的时候,你问她“这些年你都在干啥?”
“干啥?生活呀……”黄爱东西用她惯常的莫名惊诧表情回答。
熟了你再问她,“现在每一天都干啥啊?”
“你们怎么个个都问这个问题,沈宏非也问我”,黄爱东西无奈地咕哝了几句,但仍然会细细跟我说明:
“早上醒来,看看云,此地太阳刚升起来的时候,山岚开始蒸腾, 会在山谷里面形成那种平流雾,就是云海。等太阳再起来一点,雾就散了。之后可以站桩 ,吃早餐什么的。 可能看看网文看看股票,去买菜 ,赶个集,昆明的菜是真便宜,花也真便宜,可以做饭或者出去吃,有时候到湖边走一走 ,飞快又是一天。 ”
黄爱东西的人生,起转承合,到如今也有大道至简的味道。
浮花浪蕊是一种活法,远遁江湖也是一种活法——
“那是种铁了心拿定主意,要全盘仔细过好每餐每天每月每年的过法。”
——摘自《至味西关》
饭有饭味,菜有菜味,所谓至味,就是最本真的味道。
正如黄爱东西的至味生活,也许是浮华落尽后的生活本相之一,心无旁骛掐花、食嘢、赶集,追网文,每天早上为窗前云朵光线那盛大的风云际会震撼到无言。
对 话
1
三本书是我彻底成人之后
对于广州的私人观察笔记
佟: 《屐声帆影》《岭南掐花》《至味西关》这三本书算是你的旧书新编么?
东西:不是,《岭南掐花》是新的,《至味西关》因为初版印量很少,算半新,《屐声帆影》是二十年前出的。
▲《屐声帆影》是黄爱东西1999年9月出的书,原名《老广州·屐声帆影》,属于全国优秀书籍《老城影像丛书》系列。
佟:当年《屐声帆影》写得很辛苦吧?
东西:写《屐声帆影》相当于重新搞了一遍高考,这个系列池莉老师写老武汉,北京是徐城北老师,西安是贾平凹老师,南京是叶兆言老师,总之每一个城市都是德艺双馨德高望重的的老师们。
▲《老城影像丛书》系列同期的其他城市作者为:叶兆言(南京)、吴亮(上海)、陆文夫(苏州)、流沙河(成都)、徐城北(北京)、林希(天津)。
当时其实吓坏了,因为我不是那种特别勤快去图书馆的人,好像资料就买了,差不多4000 块,那个时候都够买一平方米的楼了。
基本上是历史掌故为主, 然后有一些个人角度的东西。为什么叫屐声帆影?我在西关长大,我们小的时候穿过木屐,很小的时候,珠江上是有帆船的,不是你在香港见到的那种运动风帆船,它的帆是帆布做的,非常大,时间久了,沾了灰,就是灰棕色的。
佟:木屐到底是啥样呀?
东西:是木头做的拖鞋,底下是木板, 前掌部分就是用一块胶横钉上去,走起来踢里塌拉响得很。也不是雨天才穿,什么天都穿,到后来才是塑料凉鞋,上世纪70年代还是有很多穿木屐的。
也半个世纪过去了,那时候我们是坚定相信四个现代化会实现的,好像也确实实现了,但是我觉得后来就忽然就像按了 快进,然后就以三倍速前进了。
“记得小的时候,世界不是这样倾过来倒过去的喧哗。那时候好像人人都在安安心心地过自己的日子。想那时小小的我什么都不懂地穿着木屐、在歪歪扭扭的青石板巷里踢踏踢踏地走,走得两脚脏兮兮地回家。左邻右舍总有撕不完的棉纱布,糊不完的纸盒子。那时候的空心菜五分钱一大堆,两毛五一公斤的剥牛皮,四分钱一支的雪条,那时候补砂锅箍铁线的老头聚精会神、西关不少人家还有小石磨磨米浆做萝糕,每家每天都煲明火例汤明火白粥,我也学会了在炉灶旁烘炒米饼,天天去摸鸡屁股看它下不下蛋。”
——摘自《屐声帆影》
佟:《屐声帆影》就是你小时候经历的老广州的完完整整地放到了书里面, 然后《至味西关》就是你想写的广州饮食。
东西:其实我一直想写广州吃的,但是广州吃的特别难写,很容易写成菜谱集锦。
广州饮食商业文化特别发达,但真正专门成体系分析广州的饮食文化的是没有的,我查资料的时候也特别难,没有一个梳理或者一个观察体系,广州海运贸易一千多年了,全世界的人都来这里做生意,等于天天都在开广交会,它是一个交易平台。所以如果你把所有的东西都列出来,那相当于是水银泄地,需要有提纲挈领的主线。
最后我决定用田野观察的方式,就是你抽离出来,时间肯定是个纵线,每个时间段的生活方式跟价值观做一个横切面。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生活方式,每个时间段的食材和物产都是不一样的,收入也不一样,所以生活方式和价值观也会沿着时间线变化,这个横切面的截取就不会散乱没章法,而是有来由,有渊源的了。
佟:《至味西关》里得闲饮茶这一辑讲的广州的日常饮食,第二辑餐桌上有金币的声音讲的是商务宴请么?
东西:饮茶是近代广州民国的时候才刚出来, 茶楼刚出来的时候点心都是现做,当时的做法跟现在预制菜的做法完全是两码事,以前到茶楼喝茶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手工点心的做法和目的就是“贵夹唔饱(既贵又吃不饱)”,茶楼的场景是用来谈生意、相睇(相亲)和消遣的,不是一个特别平民的消费,鲁迅日记里就说他去饮茶,老大,鲁迅很有钱的啊。
饮茶等于也是个门槛,因为贵又吃不饱,敢天天饮茶的那些真的是有钱人,毕竟普通人跑出去街街吃碗馄饨面就好,一个点心的价钱就够普通人吃两天了的。
佟:所以饮茶这个事情就很代表了广州的这种商业文化。
东西:原来是最高端消费,后来慢慢就变成平民日常消费,市场化之下的扩大经营这种。
佟:我记得你为了写《至味西关》还真的很辛苦,感觉有一屋子的书。
东西:我不能瞎说瞎编啊,现在互联网时代查资料线索会相对好一点了,但是很多东西不能相信网上,因为很多网上的东西他的原文都是错的,还是书比较牢靠。
这书要特别感谢王峥,最初是她约的稿。刚好我觉得自己的累积可以写这个主题了。甚至我还立了个FLAG,说要么不写,要么写个标杆性的……事实证明,旗真的不能乱立,总归不能有硬伤吧。况且,求其上者得其中,但求起码能过自己这关。所以,《至味西关》是我写得最认真、最成体系,而且完成度最好的书。
佟:《岭南掐花》是完全新写的?
东西:先声明,我平时在外面完全不掐花,能掐的花都是自己养的,这本书可以看成是私人种花笔记,也追根溯源,因为至少是学生物的,稍微受过一点系统的训练分类学,一个特别鬼头鬼脑的学渣也参加过植物分类学考试。
这书更偏向于私人偏好或者笔记一些,我发现我到了江南,忽然就变成了半个植物盲,因为那个生态太不一样了,江南的植物细细碎碎温柔很多,高温高湿的岭南地区,很多植物叶子特别大,然后花都开得特别大,肥壮茂密,两广地区的绿植有一种蛮气,比较森然 。
“洋紫荆的花有浓香,像人工香精做的肥皂跑了味那种。
多尴尬啊,像努力一场之后的结果是不着四六。
一树又一树,在这古怪冬天近30℃的中午里,十三不靠地花红柳绿着。
岭南实在是一个四季大兜乱的地方。”
——摘自《岭南掐花 · 桂花落》
佟:这三本书都是关于广州的书,第一本写的就是老广州的生活和掌故,然后第二本写的是食物体系,第三本写的是岭南的植物,对么?
东西:是,算是我在成人之后,完全以个人的角度对于广州生活的观察笔记,对广州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的一个梳理。
佟:阅读已经进入了一个很边缘时代, 《至味西关》写得这么好没有被很多人看,你会不会很失望。
东西:不会吧,写这个更多是为了给自己的功课和交代。我很少回过头去看自己的书,但是现在重读《至味西关》,是真心觉得写得好,写出了个生猛鬼马、奇幻和花团锦簇的广州 。
查资料查到唐代的一个诗人,其实是波斯人的后代,去考举人,考中了,有一首诗 ,他写了一个广州的姑娘的出现场景,四处无人, 这个姑娘是骑着象涉水而来的,你能想象唐代的广州是这样的么,象当然是亚洲象。
▲图源@电影《长安的荔枝》。
“晚唐词人李珣,祖先是波斯人。有首名作《南乡子·相见处》:‘相见处,晚晴天,刺桐花下越台前。暗里回眸深属意,遗双翠,骑象背人先过水。’
此作堪称‘粤地奇幻玛丽苏异域版’,刺桐开花通常在二三月,广州美人骑象涉水,留下来的双翠没准还是孔雀毛做的。就是偌大动静,要避人耳日不太容易。这相见造型,值得给满分。
骑象比吃象有诗意,况且现在,骑象都因为驯象过程涉嫌虐待动物,变得不太正确了。”
——摘自《花城记:至味西关》
然后广州以前是有孔雀的, 而且是正儿八经的绿孔雀,印度那个是蓝孔雀, 绿孔雀才是正宗的大孔雀,当然现在这跟广州没关系啊,慢慢或者给人吃完了,或者是栖息地消失了。
▲图源@电影《长安的荔枝》。
孔雀这种热带大型鸟类,实际上有点让人不知道说啥才好。长得漂亮,全身是宝,
可是既漂亮又憨,特别容易被捉住。
清代李调元的《南越笔记》说:“孔雀产高、廉、雷、罗定诸处。”
——摘自《至味西关》
象鼻拿来烧烤,孔雀他们收拾起来就跟现在收拾鹅一样,完全觉得粤地是一个很奇怪的地方。
但是我觉得至少这些考据的史料就是真的是花团锦簇 ,虽然收集资料或阅读资料很庞杂,但是在看无穷多的资料时,你带着个人角度或者个人兴趣去找,你会发现自己生活的地方是一个新的地方。 当然你要是不喜欢的话,你觉得是无底洞,会脱层皮喽。
佟:啊,你不如去用这些资料写个什么小说啊什么的更好玩。
东西:我写不了小说,我一直擅长的是言简意赅,忽然你让我全方位展开详细说说。写小说是另外一种能力,是另外一种天赋,就是成规模成系统地瞎说,然后大家都信,都乐意听。
佟:还有哪些你查资料查出来的小知识比较神奇?
东西:广州一度是中国唯一港口,我琢磨着岭南那么多的外来植物,很明显就是海运成本比陆运低,海运是陆运的七分之一左右,丝绸之路只能带一些小的东西。
张爱玲散文里吐槽过广玉兰,广玉兰也是个外来品种,为什么在安徽出现,是因为还在慈禧时代,美洲的使者送了好像是一百多棵玉兰,因为是船运,所以不是种子,是树。然后李鸿章就出了个主意,刚好打了个什么胜仗,李鸿章提议说赏赐给这批将领,又不用花钱,所以你知道就安徽那边为什么有三百年的广玉兰。
张爱玲有一段话写:“花园里唯一的树木是高大的白玉兰,开着极大的花,像污秽的白手帕,又像废纸,抛在那里,被遗忘了,大白花一年开到头,从来没有这么邋遢丧气的花。”也只有她能这么嫌弃的写,可能得算凡尔赛了吧。
2
编版是一门老手艺
佟: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我还在读大学,就在我们当地报纸上看到过介绍你的文章,哗,大家都疯了,怎么会有一个这样生活的人,还取一个这样名字,你在全国都很火,大家都惊喜地看到有这么一位叫“黄爱东西”的广州专栏女作家,看到报纸上说你去上海签售队伍一眼望不到头,排到淮海路。
东西:嗯,那次签售也不止我一个人,红这个事吧,不算很有感觉,因为之后该上班还是去上班,该编版还是要编版,该交稿继续交稿,也没有一夜暴富,所以算不上红。
在我看来可能别人对你的善意或者笑脸多一点,可是不红的时候,我觉得别人的善意和笑脸也挺多的。
佟:你那时意识到了自己在时代中的地位么,你知道在外地女文艺的心目当中你是大美女是偶像般的存在么。
东西:我属于比较晕或者缺心眼的,对于别人的善意与恶意都没有那么敏感。真不觉得自己是美女,从小到大又不是系花,也不是校花 ,要不然年轻的时候怎么会有时候把自己抹成那样,其实就是对自己的外貌是没有那么有自信,或者说,我并没有长在自己的审美点上。
▲有上海报人在小红书上贴出当年南国的三大当红女作家,从左至右分别是张梅、黄爱东西、石娃,都是大美人。
佟:你是土生土长的广州人,西关大小姐?
东西: 不,我生在上海,长在广州。一方面我确实在这里长大,另外一方面的我其实又是一个观察者, 隔着一点。
因为挺长的时间里,其他地方的人认为你是广州人,但广州人又觉得你长得不像广州人,所以我对广州有一点点微妙的抽离感。小时候我家里是用普通话来沟通,但我跟我弟之间说粤语,住在西关,在西关上学,左邻右舍都是那种老城居民,小时候就在巷子里的青石板街里走来走去。
佟:我看你的简历,你是在中大生物系毕业之后,在电台当记者 ,然后又去报纸当编辑。
东西:很多人都知道我写专栏 ,但我主业一直是记者和编辑,这些只是同行知道。其实我认为自己特别适合当编辑,当了很多年报纸的编辑,最多的时候一个人看四十多个版,那种编版和拼版的乐趣,对我来说是和写专栏一样的。
按理说主编是不用完全跟版的,但是就是喜欢,就喜欢弄这个,说起来这些手艺现在都很少了,我觉得我这个手艺特别好 ,就干这个又不费劲又高兴。挺可惜的,就是哪怕你再适合一个行业 ,那个行业没了就是没了。以前真的以为这一行就可以干到退休了。
佟:我认识你的时候是2000年,你在我们杂志兼职当主编,那个时候你忙的呀 ,一会儿又要做杂志又要做报纸一会儿又要出去玩 ,一会又要写栏?
东西:我那个时候想要赚钱买房,写稿都是按一篇稿费能买多少片瓷砖装修来算,嗯,独立女性的第一步,是辛苦,磕下来就好了。
▲黄爱东西初入行是做电台的记者,后来转成报纸的记者编辑,采访过两会,也编辑过副刊,然后是报纸的主编。
佟:现在每次我经过报社我都在想哎呀以前的灯火通明的时候咱也是体会过的 ,忙忙碌碌的,天天疯狂的出去采访回来和编辑吃饭拼命干活的日子,那种日子。我们现在想起来还是很开心。
东西:对啊 ,报社大楼那底下好多出租车在等着。半夜的时候从报社出来,当时同事们说,有辆从广州大道到番禺洛溪的出租车,车上有全套卡拉ok,司机和乘客在午夜全程一路高歌狂奔。
佟:我觉得专栏文字是很讲究的,那种趣味那种节奏,也是一个挺美好的时代。但专栏存在的时间很短,80年代末,90年代初对吧 ,90年代初一直到 2010年,大概20多年。
但是时代变得太快了,就折叠了,就是你还没缓过神 ,都已经到短视频时代了 ,根本不需要文字了 ,短剧时代了,写作的生态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甚至这个文字这个东西都不需要了。
东西:我觉得是自己需要吧。你给我一点稿费或者给我一个借口,我就能写得挺高兴。就是现在没办法构成一个正常的工作行为,已经变成了一种乐趣更多于赚钱需要的事情,但工作最好是赚钱的。
每一代有才华的人都在每一代最流行热门的载体上,这一代有才华的人就在短视频上,小说网文平台上。我觉得现在最有才华最能写的人都在写网文,我闲的时候就追网文,我这些年看着玩的网文应该不少于三千万字。
佟:能不能说一下你每天的生活是怎么样的?
东西:早上起来先看看云海。此地早晚温差大,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山岚蒸腾起来,会在山谷里面形成那种平流雾啊,就是云海。等太阳再起来一点,雾就散了。
之后可以站桩和吃早餐。再看看网文看看股票,之后遛狗买菜赶个集,做饭或者出去吃。
可以去湖边走一走,可以看到灰鹭和牛背鹭,有一对黑天鹅,它们养了三五只小天鹅吧 ,还是挺好看的。天黑得很晚,看看云看看晚霞,这里的云都是宏大叙事,傍晚的天空色彩甚至能变幻出紫色,晚上那也不干什么 ,如果用望远镜看的话,能看见星河。飞快又是一天。
嗯我从来不规定自己要写东西 ,除非别人追我稿我才在那赶,我最自觉的就是在我写《至味西关》的时候。不过那也是在赶截稿死限的。
3
眼界不是给别人看的,是给自己看的
佟:为什么要搬到昆明啊?
东西:因为身体原因吧,不能呆在冷气里。广东太热了,必须开冷气。
佟:我会觉得好可惜,你的家和朋友们不都在广州么?
东西:90年代的时候,上海有一个特别红的专栏作家叫素素,她的一本书就叫《心安即是家》。我那时候不太懂,因为年轻吧,好像素素还问过我一次,说如果让你选你选快乐还是平安?我说我要快乐,简直了。
你问为什么不盘踞在广州,主要是我觉得人不能永远长时间待在一个地方 ,你一定要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既安全又有足够陌生的地方。
你会发现所有的生活方式都是有它的道理,而且你的兼容性会拓展些。比如另一个区域的民风和生活方式,食物植物动物,你会有一个全新的那种系统参数更新,而且这种更新是拓展和兼容 ,你住过两个地方 ,你有两个地方的这个系统参数。然后你住10个地方 ,你有10个地方的经验 ,不是说打卡,基本住满一年以上啊,我觉得你得出来的感受完全是不一样的 ,但旅游是没有。
现在的旅游完全是没有意思 ,所有城市看起来同质化,但是旅居可以看原住民是怎么生活的,他们的口味是什么样的,这种换参数而给你带来的兴奋点很多。为什么有些人要走遍全球,因为眼界不是给别人看的,是给你自己看的。
佟:我觉得两地生活确实是能拓展人的整个系统,比如我是在湖南长大的 ,我有一套湖南的生活习惯和世界观。但是我来广州以后是完全把那套旧的东西给打掉了,重新建立了一套生活观,那你去云南会把广州给你的价值观打碎么?
东西:我觉得没有。
你住在广州的时间已经超过了你在故乡的时间。我从来没有像我那些纯粹的广州朋友一样沉浸式地生活在广州,我生在上海长在广州,虽然在西关长大,但我一直是稍微有些抽离地在看广州的,而且一个人的见识是可以叠加的,刚毕业时我去北京出差,我是不怎么说话的,因为广东人不太愿意跟陌生人讲话,对陌生人是警惕或者防备的。但是我去那边我发现他们特别乐意跟陌生人说话,南北差异很大,等再回广州的时候,整个人的状态就好像更新了一下。
系统是可以扩容不断扩容的 ,你可以不去界定哪些是广东的哪些是湖南的,直接接受那些让你自己感觉舒服的东西,这个系统为你所用 ,你直接自定义就好了。所以我真心觉得人不需要有这种执念 ,因为这种地域的印记吧,这种东西实际上该留下就留下,如果留不下,其实就是不需要留下。
佟:那广州给你的身上打下最多的印记是什么,最大的印记是不是“淡淡定有钱剩”?
东西:每个人的本身就是所有的这些经历印记的总和吧,我觉得在广州和不在广州没有多大的区别,所谓心念电闪,比如说我现在一想到你家,我起码就心处其间了吧,就没有东西比闪念更快。开车也就是若干小时的事情,通话也方便,全方位的各种天涯若比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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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小姐
责任编辑:叁三
出品:蓝小姐和黄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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